黃禮孩,青年詩人,廣東作協詩歌創作委員會委員。已出版詩文集《尋找藍鳥》等4部。主編《詩歌與人》,推出了中國現代漢語詩歌史上的“70后”和“中間代”兩個流派。
一
心靈敞開,精神才能走向澄明。米沃什的《禮物》便是這樣一首絕對完美的詩篇。常有人問我何為好詩,我就跟他說,去讀米沃什的《禮物》吧。它平靜但不缺激情,它真摯樸實,它睿智又見開闊,詩歌給了我們思考和心靈的解放,它是人間最豐美的禮物。每一次閱讀這首詩歌,我都能觸摸到詩人閱盡蒼茫后的沉靜,感受到詩人充盈的思想,仿如一束光穿越塵世照亮心靈。詩人曾經歷過抗爭、經歷過生存的險惡,經歷過世界的黑暗,但在花園勞作的早上,詩人是如此的明朗和寬闊,他知道人生的出路就在那里。霧早就散了,時代的、社會的、人生的迷霧散去,詩人因之看得更清,無論經歷了多少榮辱,此時都歸于平靜。“塵世中沒有什么我想占有”,詩歌的魅力在于詩人拓展了人性中另一種精神的疆域和心靈的前景。在這樣一個貪婪的時代,不想占有的人生需要付出更大的勇氣和毅力。在詩歌中,詩人張揚了精神上的高傲:“我知道沒有人值得我去妒忌”。那些瘋狂的欲望、無窮無盡的算計、蠅頭小利、你死我活的人生是詩人所不屑的。“無論遭受了怎樣的不幸,我都已忘記”,詩人無限寬恕這個世界,寬恕那些曾經給他帶來苦難的人,生命中所有有過的沖突都歸于平靜。作為一個波蘭人,米沃什遭遇過生命中的種種屈辱,但詩人最終選擇忘記,忘記仇恨。詩人不糾纏人生的患得患失,詩人不愿意帶著一生的怨恨去生活。而正是內心的寧靜、心靈的豐盈、精神的自由,他才看見藍色的大海和大海之上的白帆,他也因之看得更遠更開闊。“直起腰,我看見藍色的海和白帆”,這句詩與我們宋朝晏殊的“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有著相似的意境,是超脫胸懷的再現。《禮物》這首詩是對米沃什人品的深刻陳述,是詩人偉大心靈的呈現,也是他對人生問題做出的天資般的回答。閱讀米沃什,他不斷觸動我們深陷于功名利祿中的心,他這樣的精神高度是一種照耀,眼前展開另外一個自由的國度和寧靜的世界。世界并非只有殘酷的爭斗,世界也是愛、自由和親切的歡樂,這一切取決于人心的覺醒。從這個意義上說,米沃什的《禮物》應是所有人珍惜的禮物,他的詩歌有助于我們活得像人一樣。
附:禮物
(波蘭)切斯瓦夫·米沃什
多么快樂的一天/霧早就散了,我在花園中干活/蜂鳥停在忍冬花的上面/塵世中沒有什么我想占有/我知道沒有人值得我去妒忌/無論遭受了怎樣的不幸,我都已忘記/想到我曾是同樣的人并不使我窘迫/我的身體里沒有疼痛/直起腰,我看見藍色的海和白帆
(張曙光 譯)
切斯瓦夫·米沃什簡介:(1911-2004),波蘭裔美籍詩人、翻譯家、評論家。
二
生于1928年的英娜·麗斯年斯卡亞是俄羅斯當下最有影響力的詩人之一。她的詩歌睿智、直接、憐憫,充滿銳利的鋒芒,有疼痛感和生命的溫度,她是這個世界少有的優秀女性詩人。2005年,我曾在《詩歌與人》詩刊介紹過她的詩歌。早在1993年4月,索爾仁尼琴在給英娜的信中就寫道:“人們好像還曾憂慮:在阿赫瑪托娃和茨維塔耶娃之后,由誰來延續俄羅斯詩歌自己的獨特性,為其增添光彩,樹立威望呢,——這由您達到了,顯然,這并非按照既定的計劃,而是非常簡單,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索爾仁尼琴是一位受世人尊重的文學大師,他的話語自然是有分量的。當然,我們不必聽信名人的論調,我們可以從自己帆心靈出發,去閱讀詩人的詩歌,在文字中感受她的精神世界,窺見良心和美德。
閱讀《哦,那些詞語多么令我痛苦》我們感受到詩人的苦悶,是什么樣的詞語讓詩人痛苦?它不是主流的詞,不是隱匿了涵義的詞,不是篡改了生活本質的詞。在詩人內心流淌的詞,它是呈現、是真相、是道義、是良知、是憂傷、是憤怒……但現實的生活中詞語被偽裝被代替被篡改,是指鹿為馬,是“寒霜被稱作白銀”。在一個無法真實說出事物本質的時代,詩人認識到“只有在死神的面前,一切事物才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世上所有的事物唯有死亡是平等的,也只有在死神面前才有自己的位置。詩歌道出了時代的不平等、不公和黑暗,也寫出詩人內心的痛苦。在《我終于洞悉了語言……》一詩中,詩人寫到:“我終于洞悉了語言/看清了它的實質,/它的肉體和靈魂,/我終于準備好,/把這些話大聲地說出。/然而,那些荒唐可笑的年代/對我干了自己想干的一切。——/越是深入了解自然的本質,/我們越是害怕表達。”這首詩歌一再寫到語言,對語言的認知就是真實說出。在荒謬的年代,詩歌是真相的披露者,它是語言的內核,是思想的外衣。詩人在語言面前又是謙卑的,“越是深入了解大自然的本質,我們越是害怕表達”,自然的本質難以窮盡,也無法觸及,詩人唯有心懷敬意,尊重自然,遵從自然的法則才能抵達事物的本質。這也就是詩人說的:“釘子成為釘子插在自己的孔中,而高處成為了天空。”只有事物的秩序合乎自然的法則,只有精神的秩序合乎人心的道德,世界才可以得到重建。
英娜的詩歌是她個人的,是俄羅斯的,也是人類的。她的詩歌體現了她對自己良心的忠誠,成為一種力量的信仰。她用詩的銳利、洞見、擔當和情懷告訴我們更多。
附:哦,那些詞語多么令我痛苦……(俄)英娜·麗斯年斯卡亞
哦,那些詞語多么令我痛苦!/它們流淌著,像從額頭滑落的雨滴。/主流的詞語/隱匿了次要的涵義。一切都在逐漸改變,/寒霜被稱作白銀,/甚至生活已經不能/與我憂傷的手藝相融。//生活曾在我的眼前/而一切隱藏在字句里,/就像書頁之間/夾起一枚槭樹的葉片。//只有在死神的面前I--切事物才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釘子成為釘子插在自己的孔中,/而高處成為了天空。
(李寒譯)
三
一顆富于感動的心更能獲得詩歌之神的眷顧。不知何時詩歌稀有的品質就落到蘇淺的身上。蘇淺的詩歌隱藏著一種豐盛的物質。它流暢、清新、自然,又奇詭。她的詩歌有某種熟悉又陌生的東西。陌生不是知之甚少,或一無所知。陌生是對美的發現是個人獨有的體驗,它是奇妙,也有期待。人人都有寫作的暗示,來自陌生的暗示,詩歌就給我們帶來嶄新的面目。蘇淺的詩歌接受美和情懷的暗示,接受偶然和頓悟的暗示,還有想象力和敏感力的暗示,它們之間彼此相互作用,蘇淺的詩歌才如此豐沛。蘇淺的詩歌少生活的痕跡,多心靈的光芒,可見她個人內心締造的能力大于對現實的模仿。因為詩歌來自自然和心靈的天空,她的詩歌有時顯得飄忽,但因為她的詩歌同時又具有詩意的胸襟、熱情的生命力和感受力,她的詩歌就貼近了生活。在她的詩歌世界里,不規則的此岸、不滿足的彼岸讓她的詩歌有綿延不絕的瞬間組合,她把互不相關的事物巧妙放在一起,在保持原意的基礎上重新創造一道陌生的又能引起共鳴的內心風景。
情懷是詩歌的地平線,讓人走不到盡頭,卻又不讓你把視線移開。《尚未消失的風景》就是蘇淺詩歌的地平線。這首詩有她早期詩歌的閃亮、婉轉,也有后來的明朗和堅實,但它明顯多了繁復的情感和沉思的精神。繁復不一定就是艱澀難懂。很多時候,它就是那難以控制的、獨自逃出來的部分。“和所有那些難以把握的時刻一樣/你要先把自己變輕才能/站在晃蕩的水面上”。詩歌涉及的正是這份敏銳。“你要屏住呼吸/才能接住蜻蜓,像灌木叢/克制著長滿刺的身體——因為愛,所以忍受”。詩人在這里有一種洞穿的能力,也正是這種糅合的能力才使得詩歌混合出多種氣息。一首詩歌的價值,很多時候取決于聯想的豐富和思想的深度。這首詩因為情感的克制和奔騰而多出一份迷戀。“時間終究要落到地上”,時間在天上的月亮那里,也在人間的草木上。“你將掙脫這一切船著多雨的邊境,描述一個國家/獨自一人。”只身在多雨的邊境,它是孤獨?茫然?鄉愁?離別?返回?離開?或者是遙想、回憶、感動、追尋和向往?在我看來,詩歌寫到最后豁然開朗,這是一種精神的舞蹈和自由的伸展。詩歌從本質上來說有不安于現狀的傾向,蘇淺給我們展示的正是心靈無邊的風景。生活也許觸目驚心,但溫暖我們的恰恰是內心尚未消失的愛。
附:尚未消失的風景
蘇淺
細雨清潔了早晨。/蟬鳴不知從何處涌來,在耳畔/起伏,夏天的呼吸/更多來自身外的事物。/雨是最清晰的。//黃昏時候,偶爾有風。/和所有那些難以把握的時刻一樣,/你要先把自己變輕才能/站在晃蕩的水面上;你要屏住呼吸/才能接住蜻蜓,像灌木叢//克制著長滿刺的身體。/——因為愛,所以忍受。//而一切都將結束,/正如雨,曾經開始。正如雨的/不可抑止,/時間終究要落到地上,而果實/將穿過它而向上生長——/甜的蘋果,酸的檸檬,/還有月亮那樣說不出來滋味的,//你將看著這一切發生。/你將深入其中,仿佛靜止;/你將掙脫這一切,/沿著多雨的邊境,描述一個國家/獨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