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與國民精神

[摘要]國民精神的追討來自魯迅，但蕭紅對其進行個人特色的探討。蕭紅植根于自己的生活經歷與人生感受，以多維的眼睛關注東北黑土地下多個階層的國民性。她以個性化的筆墨對其紕漏，對落后守舊的國民性給予戰斗力的聲討。

[關鍵詞]國民精神：國民性：民族性

國民精神，民族精神、國民性這一類詞匯都屬于現代性視野，它們的推廣運用，來自以魯迅為代表的新文化運動先驅。二十世紀初，魯迅在日本求學時，受到麻木的國民精神的震撼而棄醫從文，以尖銳的目光，犀利的筆鋒，開始揭露國民精神領域中一切落后、腐朽的陰暗面，對吃人的屠伯、麻木的看客以及欺軟怕硬、愚昧迷信、頑固保守、負辱自欺等現象痛下針砭。魯迅作為最早覺醒的知識分子，開始探討“國民性”，并貫穿其文學生涯的始終。因此，當我們涉及“國民性”這一課題，不容置疑地要推魯迅為開路先鋒。

愛之深，恨之切。很多現代作家都懷著對國家人民的熱愛，痛苦的思索著國民精神。從20年代的老舍，直到40年代的錢鐘書，他們立足于自己的人生經驗，對自己所熟悉的國民精神內容進行審視開掘。他們或不像魯迅那樣峻急，深切，但觸及層次深廣，感受角度繁多，共同集結在魯迅這面大旗下，向迂腐的國民精神宣戰。

在所有現代作家中，蕭紅雖不及那些大家的成就，但她駐足于自己熟識的東北家鄉生活經歷，以多重的視角觀照具有獨特地域性和文化性的國民精神。如果說魯迅描繪著南方柔性的民間世界，蕭紅則書寫著北方剛性的國民精神。而蕭紅更令人注目之處在于她作為女性書寫者。有著飄零的身世，歷盡磨難的人生，深刻的人生體悟，她能夠以冷靜淡定的姿態，直指最嚴肅的生死命題，深掘國民精神內涵，獨立于30年代的作家。

一、蕭紅眼中的國民精神

蕭紅一生多艱，在三十一歲寂寞早逝，在短暫的人生歲月中遍嘗人世的辛酸和苦寂，充滿了悲劇情愫。然而，歷經各種劫難的蕭紅擁有頑強不屈的意志，清醒多思的頭腦，非凡敏銳的才華，她對于時代風云、民族命運、社會前途乃至國民精神等問題有著自己獨特的見解。我們從她的小說、散文中可以看出她與其他作家不同的觀察世界的眼睛。

首先，這是低位的民間的眼睛。

蕭紅出身于富足的家庭，舊式家庭“重男輕女”的陋習加上母親的早逝，淡薄的父女情感，長期被置于家庭的邊緣。和家庭疏離，與長輩對抗，使得她的思維方式和觀照角度與處于高位的父權階層對立，更傾向于處于低位的被統治階層。祖父的寵愛給她一個相對寬松的成長環境，加之祖父也是一個慈祥謙和的老人，蕭紅獲得較多與周圍下層人民接觸的機會，使得蕭紅除去名累走進他們中間，近距離的觀察他們的生活。從她家的老仆有二伯、老廚子，到她家的房客——養豬人、粉房人、磨倌、趕車人，從呼蘭河街上的商戶——賣豆腐的、賣麻花的、牙醫、扎彩鋪的伙計，到求學來到大都市見到的同學、老師、商人、官員，最后又因婚姻波折回到原始農村環境，接觸到最原始的農民，這個人物范圍涵蓋三教九流，極其廣泛。

所有這些人，在蕭紅的眼中，組成一個活生生的負載著國民精神的世界。在創作生涯里，這些人物是成為她寫作的源泉，無論她需要哪類的人物，只要一閉眼、一伸手，就可以從這個世界中探囊取物般輕輕拈出一個來。對于人物的處理，她不是去體驗，而是選擇作為苦難大眾的一員承受，接受苦難身心的磨礪。這是蕭紅的獨特之處，也是她進一步認識國民精神、理解國民精神、建立國民精神思想系統的堅實基礎和出發點。

第二，蕭紅的眼睛又是一雙現代知識分子的眼睛。

蕭紅自幼聰明好學，群涉博覽。自19歲結束學生生活以后，長期生活在知識分子圈內。她接受新式教育，參加學生反日愛國運動，喜愛西方文學作品，在中學語文老師的影響下，她崇拜魯迅先生，后來又在魯迅先生影響下，投身于文學的創作。“五四”新文化運動，雖然她沒有直接參加，但仍是她思想的來源。

擁有了廣博的知識和先進的思想武器，使蕭紅在觀察民族精神時，具有嶄新的眼光。她把腦海中家鄉的生民形象進行概括，解析，從中尋找古老民族文化意識沉積的軌跡，從中把握“東亞病夫”的病癥。從《生死場》中農民們動物般混沌的生活，《呼蘭河傳》中人們迷信救贖的鬼神，《小城三月》中翠姨總也邁不出的藩籬，《馬伯樂》中馬伯樂鬧劇般的丑行，蕭紅的視點關注了從農村到大城市，從原始鄉民到沒落貴族的多個社會維度，并以現代知識分子眼光審視。

第三，特別需要加以說明的，是蕭紅體恤女性的眼睛。

作為女性，蕭紅是不幸的，經歷過三次婚姻卻沒有幸福的家庭，兩次分娩卻沒有促膝的子女。在這個歷程中，她體會了女性在家庭社會地位中的弱勢、卑微、無力。作為女性作家，她特別關注女性的生存，在她的人物系列中，從女童到老婦，從少女到寡婦，有各個年齡段的女性人物。在國民精神的范疇里，她關注女性所承載的內容和受到的傷痛。

蕭紅書寫女性時，特別之處是她常以凄冷的筆，寫出令人毛骨悚然，與命運爭斗的血腥場面，比如像孕婦的分娩，月英的病容，小金枝被摔死，小團圓媳婦被開水燙煮。蕭紅的眼中，舊中國的男權文化給予女性群體難以擺脫的苦難，她們體會不到為人女、為人妻，為人母的快樂，只是作為一種性別符號生存，只是充當男性發泄和生育的工具。

蕭紅體恤國民中的女性，首先來自于她作為女性的不幸，她是不幸的女兒、妻子、母親，這使得她能夠站在女性立場上思考女性的不幸和為其立言。其次，蕭紅曾受到魯迅先生的啟示，她要做一名戰斗的作者，握戰斗的筆，所以她在書寫時深諳“揭出痛苦，以引起療救的注意”。她力圖以筆做槍，改變人們對女性生存命運的關注。

二、蕭紅筆下的國民精神

蕭紅是一位有寫作天賦的女作家，不到十年的創作歷程，洋洋灑灑留下了近百萬字的作品。這些作品囊括了她所有的生活經歷，像生活本身一樣在我們面前顯現著。這個世界的每個人物都是地道的中國式，大部分是來自黑土地的鄉土子民，是舊式“國民精神”的寫真。

從第一部長篇《生死場》開始，蕭紅承擔起魯迅“改造國民性”的主題，專注于對國民精神的揭示。魯迅的《阿Q正傳》用反諷手法揭示是國民精神中的奴性，嬉笑中給人悲哀。蕭紅的《生死場》將奴性心態深挖一步，她的人物不僅是封建剝削的奴隸，更是自然和自身生活的奴隸。她的主人公——依附于土地和自然的無所謂生無所謂死的鄉土農民以群像模式出現，蕭紅用一支極寒冷的筆細細描繪他們的生存狀況。

他們在自然的驅使下過日，他們的心中只有土地最親近。王婆的小女兒摔死后，當她看到麥田時，卻一點都不后悔，連一滴眼淚都沒淌下。在她的心目中，土地收成大于母女親情，只要她有個好收成，孩子死不算一回事。可是與此相對比的是王婆與老馬離別時，想到老馬要被送到屠場屠殺時，她卻顫寒起來，幻想著屠刀像穿過自己的背脊，于是暈昏的停在路邊，甚至還用慈和的聲音呼喚老馬。這著實是一個人性悲劇的比較，老馬的離別對于王婆的沖擊顯然大于女兒的死，因為在她的心里，老馬對她的生活的幫助價值大于女兒。在艱難的生存條件下，人們的生存價值體系產生位移，偏離了人性的標準，趨向于對自然和土地的依附性。

在《生死場》中，蕭紅多次寫到女性的生育行為，但是在她的筆下，生育是女性生命苦難的一部分。因為這里的女人沒有愛情，沒有做母親的喜悅，他們只是滿足男人性欲而生產的工具。在《刑罰的日子》這一節中，寫到五姑姑姐姐生產的場面，她生不如死的痛苦掙扎，給人以寒涼驚懼之感。蕭紅把這一場面置于狗、豬生仔的背景下，誰能體會出這在柴草上生產的女人與動物有多少不同呢?

然而，被不幸生活綁縛的女人們只能選擇默默承受，做生活的奴隸，任憑肉體和精神被苦難的捶打。生死場上，人們和動物一樣忙著生忙著死，沒有自主意識，他們的生命沒有意義，沒有目的，投有快樂，沒有希望，只是一種歷史的存在，生命的輪回，他們是只有人的外形而沒有尊嚴和思想的人。

如果說《生死場》寫出鄉間子民自然生產方式中的生命輪回，那《呼蘭河傳》寫出了死水般小城中的社會文化病態。

《呼蘭河傳》中，蕭紅重述了封建禮教吃人的主題，呼蘭河人集體無意識的相信鬼神對他們的救贖，生活中的喜怒哀樂，生老病死都是遵照鬼神的意志。受襲于封建傳統文化的積毒，是國民精神中最殘忍、最麻木，最腐朽的一幕。魯迅在《祝福》中寫到祥林嫂為了贖罪，一年中不知辛苦的勞作。花了十二大洋在土地廟虔誠的捐門檻。在呼蘭河這片黑土地上，蕭紅沒有寫捐門檻，不過，她寫了北方歷史地表上特殊的精神信仰和習俗。呼蘭小城不大，但這里有齊全的魅鬼設施：放河燈，四月十八娘娘廟會，唱野臺子戲，扎彩鋪、老爺廟、龍王廟、祖師廟、城隍廟，還有令人震撼的“跳大神”，這些齊全的設施和規矩豐富著他們的精神“盛舉”。

蕭紅寫到房客老胡家的十二歲的小團圓媳婦，因為剛到婆婆家就一口氣吃了三碗飯，人們都說她“太大方了”，婆婆為把她“規矩”成一個好人，把她吊在房梁上用鞭子抽，用燒紅的烙鐵烙腳心，最終將她管教病了。為使團圓媳婦病快點好起來，吃塊豆腐都覺得奢侈的婆婆拿出自己的積蓄，給她嘗試各種偏方，最后大張旗鼓地驅鬼跳神。最后在一邊是大神發瘋似地擊鼓狂舞，一邊是小團圓媳婦被剝光衣裳，扔進裝滿熱水的缸，鼓聲和慘叫聲揉雜在一起的場面中，小團圓媳婦死去。令人目瞪口呆的是，這些主事者和圍觀者一律虔誠地相信，這是為她“好”，毫無害人之心。正因為人們有如此“好心”、如此“虔誠”，才使得這野蠻陋習旺盛存在!一個健康的人不被社會所接受，不被病態的人群所接受。這些照著幾千年傳下來的習慣思索和生活的人，無疑是受封建社會毒害最深的人，而他們將“善心”加諸于別人身上時，就變成了丑陋和罪惡。他們充當了為封建社會執法的劊子手!

《小城三月》中，蕭紅更把探討焦點轉向女性的生存危機。這是一篇現代文明從大城市散漫到農村，描述未開化女性婚戀遭遇的作品。翠姨在現代作品女性人物系列中的位置，應該居于祥林嫂與子君之間，她厭惡舊事物，向往新式的事物與愛情，她比祥林嫂開化，但是卻不像子君那樣能夠勇敢跨出封建桎梏的牢籠。翠姨羨慕知識，喜歡表哥，可是封建枷鎖已鎖住她的四肢和頭腦，使她根本無力逃脫。尤其是面對婚姻時，柔弱的舊中國女性更顯得無力，從林黛玉到翠姨都一樣，只能默默的順從，幽怨的走向死亡。蕭紅探討國民精神的筆專注于特定時期的女性，悲憫的敘寫國民固守傳統，對文明妥協，難以開化的品行。

三、蕭紅與國民精神的啟示

通過以上幾方面的探討，已經能夠大體把握蕭紅與國民精神的密切關系。蕭紅以自身為坐標原點，洞微燭隱地解剖、考察國民精神。她追逐魯迅的后塵，雖然沒有像魯迅那樣，站到更高的理論層次上，可是她給予了國民精神特定內容的解說。由此使人想到，一個文學工作者應該在自己與民族精神的關系上從必然王國飛躍到自由王國。

從蕭紅與國民精神的關系可知道，國民精神不但是復雜的，而且是發展的。今天的國民精神與蕭紅的時代相比，具有了許多新的因素和特點。雖然我們不是生活在“五四”文化變革時代也不是抗日革命戰爭年代，可是同樣要求我們關注國民的生存狀態，對國民精神給予記錄和分析，這對推動我們文學的民族性和文化獨特性有重要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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