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異之美:西方文體學視角下的魯迅

摘要: 以往對魯迅的研究多集中于精神內容，掩蓋了其文體方面應有的光輝，本文借用西方文體學的理論，著重于文本分析，試圖從語法、意義、語音三個層面尋找魯迅文章的變異之美。

關鍵詞: 魯迅文章文體西方文本學變異之美

1.引言

19世紀末20世紀初，內外交困的中國不僅社會內部產生了變革的需要，而且傳統文化也因“熟極致爛”而期待一種突破。在五四新文化的大背景下，白話文蓬勃興起，中國的語言開始了一次脫胎換骨的變革。處在這一特殊的歷史時期，魯迅以積極的理論倡導，卓異的作品實踐，創造出了一種難以模仿的個性化文體風格。

由于文以載道的深層思維模式，八十多年來對于魯迅的研究過多地集中于思想內容，從而掩蓋了其文體方面應有的光輝。直到上世紀80年代之后，王富仁(2000)等人才對魯迅文體給予不同程度的關注，但也多是傳統的文章學、寫作學、風格學意義上的評論與鑒賞。對于文本本身的分析尤其是形式分析成為魯迅研究的一個薄弱環節。

誕生于19世紀60年代的西方文體學，“借用語言學的方式方法來探究文學文本”(Thornborrow Wareing，1998:4)，尊重文學語言的客觀性、科學性，糾正文學批評中脫離文本而帶來的主觀性、隨意性。在這種理論的構架中，形式分析無疑居于統治地位。而西方文體理論的影響也終于在90年代初期影響了魯迅文體研究，文本分析越來越吸引著人們的目光。

按照英國語言學家Widowson的理論，文體就是“對于常規語言的變異”(王守元，2001:12)，也就是說，文學家在寫作過程中有意使用曲筆，讓標準語言在偏離中取得嶄新的形態、意義與功能，從而也造就了文學文本的獨特性。筆者欲借鑒西方文體學的理論，主要參照《“友邦驚詫”論》、《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為了忘卻的紀念》等幾篇廣為人知的典型魯迅雜文，從語法、意義、語音三個層面上探尋魯迅文章的變異之美。

2.語法層面上的語法歐化

魯迅是白話文運動的靈魂人物，他的作品被稱為中國近代白話文的典范，而白話文實際上是在口語的基礎上大量吸收西方語言系統的詞匯與語法而形成的。魯迅認為，中國傳統文言有許多東西很難懂，表意不清晰，語義不嚴密，詞匯缺乏，語法上有“模糊性”，因此他除了大量直接引入外來詞匯，如“費厄潑賴”、“幽默”、“愛克司光”等外，還提倡“語法歐化”，意在“語法嚴密化”。主要表現為以下幾個特點。

2.1主語“到位”

“我當時就想爭辯，但我即刻又不想爭辯了。留學德國的愛國者X君——因為我忘記了他的名字，姑且以X代之——不是說我的誹謗中國，是因為娶了日本女人，所以替他們宣傳本國的壞處么?我先前不過單舉幾樣中國的缺點，尚且要帶累賤內改了國籍，何況現在是有關日本的問題呢?”

——《說胡須》

這一段中句句是不缺主語的，而“我”字更是用了四次，其中中間兩次是完全可以省略而不影響意義的表達的。這無疑是對中國傳統模糊性文言的一種反叛，也是西式語言講求理性邏輯的特點的反映。對主語的重視，除了在某些地方起到強調作用之外，也賦予了魯迅的雜文一種鏗鏘有力之感，與魯迅為人、為文的風格是一致的。

2.2定語延長

為了使被修飾的成分更加精確，表意更加完整，魯迅經常有意識的延長定語、狀語等修飾成分，有時甚至長到令人別扭的程度。魯迅早年留學日本，受日語的影響，其延長定語最常用的方法便是用許多的“的”字，這樣的例子在他的雜文中可謂俯拾即是:

“他們的維持他們的秩序的監獄，就撕掉了他們的文明的面具。”

——《“友邦驚詫”論》

“后來大抵帶在身邊，只是情隨事遷，已沒有翻譯的意思了，這回便決計送給這也如我的那時一樣熱愛著彼得斐的詩的青年。”

——《為了忘卻的紀念》

2.3關聯詞的頻繁使用

注意和加強連接成分是語法歐化的另一特征，這一點在魯迅的辯論式說理文里表現的最為明顯，《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是典型中的典型:

“我不懂英文，因此也不明這字的函義究竟怎樣，如果“不打落水狗”也即這種精神之一體，則我卻很想有所議論。但題目上不直書“打落水狗”者，乃為回避觸目起見，即并不一定要在頭上強裝“義角”之意。總而言之，不過說是“落水狗”未始不可打，或者簡直應該打而已。”

——《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

這是《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的開頭一段，短短三句話，104字，用了11個關聯詞語。我國古代漢語原來也有一些連接成分，如“而”、“則”、“且”、“乃”等，但為數較少，多是單音節，且應用比較隨便。魯迅認為中國語言所缺乏的就是西語中的邏輯力量，就是嚴密性，就是行文嚴謹、周到。他認為，這是跟中國人的性格缺陷聯系在一起的，是與中國文化中沒落腐朽部分聯系在一起的。魯迅以他畢生的創作實踐力圖改進、更正。大量關聯詞語的使用并非是在西語的影響下無意識的印記，而是一種積極的、主動的增強語言邏輯性的戰略。同樣，2.1、2.2中闡述的主語到位、定語延長等也是作者有意識地運用的結果，而也正是這些有意識的運用，最終造就了魯迅獨樹一幟的語法變異，引人入勝的文體風格。

3.意義層面

意義層面的變異，又稱深層變異，Leech將其定義為:“某一語言單位，如詞、詞組等的認知語義發生變異，從而帶來一定的語言效果。”(Leech，1969:131)修辭學上的許多辭格，如比喻、借代、反語、仿擬、夸張等都可以說是對語言單位原有的意義進行了扭曲，使詞里和詞面在意義上不一致，從而產生變異，形成文體。魯迅的文章修辭手法可謂是品類豐富，花樣繁多，只要感情能傳達到位，他都會毫不猶豫地拿來用。使用最為頻繁，特色最為突出，對魯迅的文體風格構建貢獻最大的是兩類:隱喻和仿擬。

3.1隱喻

所謂隱喻，“就是借一事物感知與理解另一事物”(Lakoff Johnson，1980:5)。隨著Lakoff等人的《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一書的出版，隱喻已不再是一種單純的語言技巧，其語義作用、認知與哲學意義都漸漸為人們所接受。從文體意義上來說，由于隱喻的運用而產生的語義變異，賦予文章一種深層意蘊，使其具有生動性、含蓄性。魯迅的文章之所以具有深刻的思想內容與持久的藝術韻味，與隱喻的成功運用有很大關系。

魯迅的隱喻，往往出人意料、獨出心裁，體現了他獨特的觀察角度和思維方式。如《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中的“叭兒狗”:“雖然是狗，又很像貓，折中，公允，調和，平正之狀可掬，悠悠然擺出別個無不偏激，惟獨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臉來。”這里說的已經不是自然界的狗了，而是類似狗的人，墮落，退化，成了社會騎墻派的代表。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中，隱喻不僅僅局限在句子層面，它對于整個篇章的構建都有極大的作用，可以說是一個“整體隱喻”，通篇借“落水狗”應不應該打的問題，提倡徹底的革命精神。

3.2仿擬

仿擬，或稱戲仿，是故意仿照某種即成的形式，或詞或短語、句子、甚或語篇，創造出新的話語或詞語，以達到諷刺或幽默的效果。仿擬無疑是一種語義變異。魯迅運用的最成功的還是仿詞，如:

“從來不朽之筆須傳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傳，文以人傳……然而要作這一篇速朽的文章，才下筆，便感到萬分的困難了。”

——《阿Q正傳》

“但是‘疾惡太嚴、操之過急’，漢的清流和明的東林，卻正以這一點而傾敗，論者也常常這樣責備他們，殊不知那一面，何嘗不‘疾善如仇’呢?”

——《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

“速朽”很明顯是仿照“不朽”而來，阿Q微末之人，傳他的文章也是“速朽”之筆，這在魯迅的文章中算是比較溫和的幽默了。“疾善如仇”卻是仿“疾惡如仇”而來，一針見血地揭露出惡勢力的丑陋本質，筆鋒凌厲，諷刺的意味很強。

另外，對諷刺對象的語言和腔調進行模擬也是魯迅常用的方法之一，如《“友邦驚詫”論》中“讀書呀，讀書呀”，就是模仿南京政府的口吻，辛辣的嘲諷溢于言表，但這種仿擬不屬于語義變異之列，因此在此不多作討論。

4.語音層面

一提到語音、節奏方面的變異和過分規則現象，人們首先想到的是詩歌，詩歌以其對語音的完美駕馭吸引著文體學研究者們的目光。然而，小說和散文中體現的語言節奏和音樂效果也不容忽視，它們在很大程度上詮釋著不同作家的文體差異。魯迅的文章，尤其是雜文，有一種有力而又沉穩的節奏感，沉郁而悲亢，簡練而凌厲，這種音樂感，與很多因素有關。

4.1句類的多變

“句類是根據句子不同語氣功能來劃分的，一般有陳述句、疑問句、祈使句、感嘆句四類”。(黃伯榮，廖序東，2001:109)在魯迅的雜文中，句類變化比較多，感嘆句的應用頻率很大，且祈使句、疑問句頻繁穿插于文章中，使文章的語勢和語調變化十分明顯，情感旋律如同詠嘆調一般高低起伏。在這一方面，做得最好的兩篇文章莫過于《“友邦驚詫”論》和《紀念劉和珍君》。以前者為例，一共18句話的一篇匕首投槍式的小短文，有4個疑問句，且都是疑問句中表達感情最強烈的反問句。6個感嘆句，二者加起來占到一半還要多。因此很容易將讀者卷入到作者強烈的憤慨之中去。

4.2排比與反復的使用

《“友邦驚詫”論》剩下的8個陳述句中，有兩個長句成功的運用了排比。作者連用了三個“他們不驚詫”和“黨國倒愈像一個國”，磅礴的氣勢，激昂的情感令人血脈賁張。反復運用最著名的例子也是大家熟悉的《為了忘卻的紀念》:

“前年的今日，我避在客棧里，他們卻走向刑場了;去年的今日，我在炮聲中逃在英租界，他們則早已埋在不知哪里的地方了;今年的今日，我才坐在舊寓里，人們都睡覺了，連我的女人和孩子。”

——《為了忘卻的紀念》

結尾處的這幾個“今日”重復使用，使整篇文章都籠罩上一種悲哀憤慨而又無可奈何的氣氛，奏出了一種長歌當哭的沉郁頓挫的旋律，有力地鋪排了感情。

5.結語

筆者試圖運用西方文體學關于文本分析的理論，著重從語法、意義、語言三個層面尋找魯迅語言的變異之美。限于篇幅，筆者只是揀擇了其文體比較突出的幾個方面。魯迅行文意到筆隨，其文體精深之處非本文能窮盡。單就語法而言，其文章的文言、方言色彩都有許多地方值得探討，誠待進一步研究。

參考文獻:

[1]Lakoff.G Johnson.M.Metaphors We Live by[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

[2]Leech.G.N.A Linguistic Guide to English Poetry[M].London:Longman，1969.

[3]Thornborrow.J Wareing.S.Patterns i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tylistics for Students of Language[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1.

[4]黃伯榮，廖序東.現代漢語[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

[5]王守元.英語文體學要略[M].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1.

[6]王富仁.魯迅小說的敘事藝術(上)[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0.3:1-36.

[7]王富仁.魯迅小說的敘事藝術(下)[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0.4:75-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