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故事,名人造

不管你是喜歡它的新奇，還是厭惡它的喧鬧，名人占領媒體版面的趨勢已無法阻擋。

不是人們的內心陰暗，眼下所有的一流、二流和“沒流”明星們曝光在媒體上時，如果緣由不是某部作品或新成績，人們的第一反應難免都是——炒作。結婚、離婚、發飆、車震、潑墨……有些人會購買一份八卦報刊作為消遣，就算是想躲避這種喧鬧的人，手機新聞和彈出的新聞網頁不也會把名人圈子的猛料告訴你?即便毫無興趣，總歸是可以記住名字的。

19世紀末，威廉赫斯特(William Randolph Hearst)讓“黃色新聞”席卷美國之后，女人、性、犯罪、戰爭和名流丑聞就成為了既能奪人眼球又能獲取巨額利益的媒體內容。也許早些時候“名人”還要與前面幾個要素“分一杯羹”，但隨著媒體的分化和各種形式的發展(尤其是互聯網這種適合快速消化的形式風生水起)，看起來“名人”可以“自立門戶”了。當然還有另外的操作方法，即名人+x，犯罪也好，性也好，性犯罪更好，效果倍增。

可不可以把名人看成當今媒體最傾愛的“作料”?或者更“陰謀”一些，將名人新聞看作媒體與名人的合謀?某種程度上，回答可以是肯定的。如果在名人新聞版塊還追求新聞的真實性客觀性，無異于量子物理博士堅持要求煎餅小販攤雞蛋時一定要讓它體現離心力的作用。在各種媒體對名人軼事的“爭奪戰”中，網媒的優勢無疑是巨大的，完全可以戰勝之前把名望帶給某明星的傳統媒體。論壇里八卦板塊遠勝過嚴肅新聞版塊的人氣，根本不必感到驚訝。這種旺景也與標題黨相輔相成。所以，在不少人鄙視狗仔隊的同時，也不得不佩服這些人的“職業精神”，他們可能有資格模仿周星馳的口氣說：其實，我是一名媒體人。

“名人”在信息爆炸的時代愈演愈烈，有批評家稱它們降低了整個新聞界的水準，但把所有新聞羅列到一起，名人事件自然是最乍眼的。國外有老虎伍茲與十多位情婦，國內有名主持夫人大鬧發布會，它們的作用就是使名人平凡，撤去光環，拉下神壇，證明名人也在做和普通人一樣的事情，以及普通人有那個心沒那個力的事情。“講故事”也許是帶文字的媒體與受眾拉近距離產生共鳴的最佳寫法，那些報紙雜志網頁就會說：那好，今天我給你們講一個名人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

21世紀的新“藝術”

現在人們可能通過網絡或電視聽到或見到吉米·格拉布斯(Jaimee Grubbs)解釋她的那段關系是有真感情的，不止停留在身體上；或者明迪·勞頓(Mindy Lawton)描述她穿上紅色性感內衣的迷人模樣；還有吉米·云格爾(Jamie Jungers)向外界展示到底是誰在她的抽脂手術同意書上簽字。這些人無處不在——八卦電視節目中、娛樂雜志版面和超市售賣的黃色報刊架子上。那么吉米·格拉布斯、明迪-勞頓和吉米·云格爾到底是什么人?她們是泰格·伍茲那一摞情人其中的三位。女人生來并沒有能轉移人們注意力的天賦或技巧，以及通過曝光私生活來抓取人們好奇心的本事。簡單地說，她們是現代名人現象的縮影。

當然，這不是什么正面稱贊，“名人”已然成了沾滿污點的詞匯。著名的歷史學家丹尼爾·布爾斯廷(Daniel Boorstin)在1961年的作品《形象》中為“名人”做出了定義，視其為美國倒退的表現。布爾斯廷宣稱：“所謂的名人，就是因為有名而成名的人。”他寫作的時間正處在一個多種文化沖突并交融的年代，彼時大眾媒體蓬勃興起。布爾斯廷將這種繁榮視為垃圾，把名人現象放置到更廣大的社會環境中進行思考——通過對事實的偽造并拋棄真正的事實，市民們正越來越為偽造的事實所迷醉，而不關心真實本身。他創造了“假事件”(pseudo-event)一詞來描述虛偽的事件，如新聞發布會、拍照時刻和只為了宣傳而存在的電影首映式等，這樣一來，“名人”就成為了“人的假新聞”，只是公眾們點亮的空洞表面而已。“名人”就這樣從上世紀60年代的批評聲中發展到了今天。

但普羅大眾對于名人的態度則不是過時陳舊或譴責非難的，這就可以解釋為何邁克爾·杰克遜、布蘭妮斯皮爾斯、帕里斯·希爾頓和眼下這位全新“修改版”的泰格·伍茲能在全國人民的意識中根深蒂固。由此看來，名人身上的光環并不是由媒體那些無聊的主題創造的，它本質上是一種新的藝術形式，與傳統的娛樂方式如電影、書籍、戲劇和電視節目開展競爭，并時常取代后者。它有一套自己的表演方式，傳統媒體曾經在鼎盛時期也這樣做——吸引觀眾、使人的境況敏感化、為觀眾創造豐富的共同體驗，讓人們認為自己和他人有共同目標，可以成為一路人。有人甚至認為，“名人”將成為21世紀一種全新的偉大的藝術形式。

美國作家尼爾·嘉布勒(Neal Gabler)在10年前的著作《電影的生命》中也傾向于使名人平凡化。他將名人定義為“人類的娛樂工具”，不同于先前的“人的假新聞”——名人的存在不是為了被宣傳，名人存在的意義是他們的生活給我們提供了可持續的消遣素材。這樣分析能夠得出，名人獲得公眾知曉并不是憑空的，他們可以給人們提供故事。邁克爾·杰克遜的生活就是一部漫長且迷人的肥皂劇，這之中不僅包含了他的成功經歷，還有他與家人的矛盾、他的特立獨行、他的整容手術、他的婚姻、家庭、孩子們、他與法律的幾次過招、用藥的傳聞，最后是離奇的死亡。布蘭妮、奧普拉-溫弗瑞、布拉德·皮特和安吉麗娜·朱莉以及所有的名人，同上。

嘉布勒在10年之后的今天又說，自己以前并沒有認識到“人類的娛樂工具”不僅是單純的“人性狂歡節”。“名人”算不上什么好人，它更像是一個巨大的多重人格的秀。就算是一個明星，他在屏幕上、舞臺上的表演都不及直接在媒體上暴露的生活更火爆。沒有媒體，就沒有名人。從技術上講，名人就是故事。伊麗莎白女王非常有名，但她沒有必要成為名人；戴安娜王妃才是名人。前者擁有知名度，后者才有故事可講。

所謂的名人想達到奪人眼球的效果，只要他或她生活在一個有趣的故事里，或者至少有家媒體發現了其中的趣味性。而且，即使不是娛樂圈內的人士或不經常在公眾視線出現的人，只要他們的故事足以激發別人的興趣，也會被聚焦在名人的聚光燈之下。泰格·伍茲的情人們不就得到了名人的待遇?名人的聲望大小是與其故事的新奇性、刺激性是成正比的，例如杰克遜和布蘭妮。當一個個體失去了他或她的故事，或者故事性減弱了，名人就消失了——和一部電影或小說的道理相同。名人他或她就會降級為“這些人到哪兒去了”。

僅有故事是不能讓名人眾人皆知的。這個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故事可以選擇，也有那么多種娛樂形式。布爾斯廷就有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在《形象》一書中的觀點是，文化的民主化迫使舊的藝術形式邊緣化，不能像新的形式那樣滿足更多公眾的需求。他引用了電影與小說的事例作為證明：電影有表演作為優勢，比小說在形象表現上更直觀，同時電影不具備小說那樣探究內心深度的能力，這就留給了小說一種特權，但讀者人數明顯不如電影觀眾多。

在名人與其他傳統藝術形式中間也發生著類似的事情。有那么多的電影、小說和電視節目靠給觀眾提供逼真的事物生存，使觀眾感覺我們看到或閱讀的一切是真實的；要有認同感，這樣觀眾才會相信看到的或讀到的人就像他們自己一樣，或像他們的夢想；要下賭注——觀眾是否覺得發生在這些人物身上的事情足夠重要；要有懸念把觀眾“釘”住，因為他們需要知道下面會發生什么。這些是娛樂產品的主要原料。同樣給予這些“作料”，名人就比傳統、虛幻的競爭者們擁有巨大的優勢。首先，名人不需要去創造虛偽的現實，他們本身就是真實存在的。這些故事就發生在生活中，除去感情分合有與生俱來的戲劇性，性成為了名人故事的主要“食材”和顯著特征(還有暴力)。得知名人的性事傳聞并不是像電影那樣假裝的，觀者會得到一種偷窺到好戲的震顫。名人也不需要去主動創造什么認同感，很顯然，名人是從文化角度優先選擇的最佳“主演”，它建立在普通觀眾的平等地位或一種替代式依戀的基礎之上。同時，名人故事會有真實的結果，他們的婚姻破裂、舊癮復發或死亡都是真的，情節總是扣人心弦。觀眾也不必像看電視劇一樣懸著自己的猜疑。

最后，名人身上還擁有懸念的要素，而舊的藝術形式只能去制造懸念。這是由于傳統形式都有“劇終”——當讀者翻到小說最后一頁、劇場的燈亮起或電影演員名單開始滾動時。但名人故事基本沒有最終章節，我們不知道布拉德皮特和安吉麗娜·朱莉是否會白頭偕老、會生幾個孩子，還是出現信任危機等等；我們也沒法預料老虎伍茲還能有什么新的情人浮出水面；到現在我們連邁克爾杰克遜的真正死因都不知道。人們一直在等待著下一部分——下一場羅曼蒂克、吸毒成癮、逮捕、鋃鐺入獄、精神崩潰、懷孕、突發事故……

名人是話題的交集

上述要素都帶來了另一種傳統娛樂不能提供的、美學之外的滿足感。在名人崇拜達到頂峰之前，知名的八卦專欄作家和電臺廣播員沃爾特·溫切爾(walter winchell)就已經把有錢人、有權勢者和知名人士的負面新聞傳遞給億萬美國人。他深知名人既是可以持續的與大眾進行對話的基礎，也可以治療一個受傷的國家中擁有潛在仇恨心的國民。在充滿焦慮和狂躁氛圍的30年代大蕭條時期，溫切爾達到了事業的頂峰。他努力把自己的讀者和聽眾聚攏到他的故事周圍，不僅分散了人們對不幸事件的注意力，也給予了人們共同關心的聚焦點，可以說這些聚焦點與之后羅斯福制造的國家象征同樣有力。溫切爾把美國變成了一個“長舌婦”國家。

名人的這個功能在今天這個充滿不確定和多元化分割的時代更加有效。當今的人們不僅在政治觀點和價值觀上分離，他們擁有的共同體驗也越來越少。過去，電視、電影、音樂甚至書籍都是國家凝聚力的來源，現在明顯降低的收視率、越來越少的電影觀眾和垂直下滑的cD銷量都使得凝聚力變得松垮。名人恐怕是極少可以與所有階層有交集的事物之一了。在人們的追求和價值觀無比多樣的前提下，幾乎所有人至少還對名人話題有共同的語言，或至少聽說過，算是個熟人，例如真人秀冠軍喬恩和凱特戈斯林夫婦生8個孩子的故事、皮特和安吉麗娜或者珍妮弗與什么人的緋聞，很奇特，它們能安撫人心。名人是現代人的談話共同點，在某些方面這些名人雖然不夠聰明，但他們給人們提供了逃避現實的空間，至少給了人們可以聊天的話題。

名人依舊貶低了人們最喜愛的電影、電視節目、小說和戲劇，讓人們覺得它們只能提供不需思考的空想和聊天的主題。所有優秀的藝術形式都會與受眾產生共鳴——通過交給人們人生的一課；通過捕捉到重要的文化時刻；通過讓人們瞥見更卓越的一面或激發人的想象力。和具備多層意味和深刻現實意義的復雜電影、小說、戲劇一樣，出色的名人也有這個本事，最漫長最優秀的名人故事亦是如此，例如杰克遜、瑪麗蓮-夢露和肯尼迪家族。這些主題都可以把一個名人故事從現實轉化成隱喻，從娛樂上升到藝術，從八卦新聞發展成史詩小說。

閱讀《人物》雜志或名人八卦博客，我們都能從中領略到結交新歡的刺激和舊情人遭受的傷害、身為人父母的滿足、金錢的罪惡、狂妄自大的懲罰、出名的好處和缺點、失去自我的危險和尋找到自我的喜悅……可能最重要的是領略到生活中真正重要和不重要的事情。這些通常都是受眾希望藝術解答的問題。

無處不在，永無止境

所以實際上是我們發明了“名人”并緊緊依附于它，因為名人能給予我們的要比傳統藝術和娛樂所給予的好得多。傳統藝術曾經也有這些功效，但它們如今衰弱得太快，不足以給我們驚喜，也可能是觀眾越來越對傳統藝術感到疲倦。雖然是同樣的表征，但換了一種表達法，很多名人故事里的主角就擁有豐富的經驗，他們知道可以重塑故事以支持自己的名人地位，并把生活變成一種工作。觀眾永遠也無法猜測杰克遜有多少古怪的生活方式是為了讓他的故事(和名望)繼續閃耀，只能確定重返舞臺的決定將成為他人生故事中另一個偉大的章節——杰克遜王者歸來。觀眾也不知道還有那些電影明星們無片可拍時，有多少行為是要幫自己留在公眾視線中。他們深知的是那些行為的影響力。

另一方面，就算有人拒絕制造可能吸引小報注意力的新聞，如梅麗爾-斯特里普這樣的著名女影星或好萊塢名人湯姆·漢克斯，他們都會不由自主地陷入故事的旋渦中，并非因為他們的生活非常淫亂或聳人聽聞，而是他們極高的天資和巨大的成功就是人們想聽到和閱讀的故事。最近的《洛杉磯時報》做了一個頭版的關于斯特里普的報道，沒什么理由，就是因為她是全美國最有名望的女影星。這不就是一個小的刺激故事的由頭?天資的發展和成功之路是一個標準的名人傳說，而這回泰格伍茲應該知道了，當更多淫亂的因素暴露于世后，成功的故事也會完全變得相對空洞乏味。

結果，今天的名人故事是那么的高效、無處不在、精神頭十足，它們壓倒了任何其他的娛樂與藝術形式，即便是最初讓名人成名的方式。還是要搬出布拉德皮特和安吉麗娜·朱莉的例子，人們更了解他倆的顯然是二人的感情生活，不是他們合作的電影。毫無疑問，更多觀眾偏愛觀看暴露其生活、事業的電視節目《今晚娛樂》或《通向好萊塢》，卻不會走進電影院捧場。有人甚至說，他們的生活就是一場娛樂秀，電影只是名人效應的副產品。這樣一來，名人故事就讓他們的工作都變得模糊不清了，坐在電影院里的觀眾可能很難接受他們出演的角色。

名人不僅在與傳統藝術形式的競爭中全盤勝出，它還像一個文化毒藤，讓大多媒體從屬其下。自從名人故事成了媒體賴以生存的猛料以來，它就需要雜志、報紙、電視尤其是最需要互聯網來推動它宣傳它，而這些媒體則樂于提供服務，它們還能從中分得利益的殘渣——所謂的“雙贏”。因此，媒體版面充斥著名人的故事，它們還會繼續挖掘材料。可以說名人對于今日的人們與電影電視對于上一代人是一樣的，只是它來勢更猛、素材更花哨。這個時代里，名人好像一直在天空中懸掛著，之前從沒有出現過任何娛樂形式。人們幾乎適應了把它當空氣來呼吸。

所以現在我們被泰格·伍茲的故事給抓住不放了，當他有一天消失了(最終肯定會的)，另一個名人故事就會出現，一個接一個，永無止境。這就是名人的方式，就像一種不停止的鏈條讓我們消遣、走到一起，有時還能起到教育的作用。

20世紀30年代到40年代期間，新聞傳播學盛行的受眾理論是“魔彈論”：傳播者是主動的，受眾是被動的；傳播者是有力的，受眾是任媒體宰割的。這種說法早已過時，后來人評價它“過分夸大媒介的力量，忽略受眾個體的復雜和自主性”，也就說，瀏覽門戶網站的人是想看時政新聞還是八卦緋聞，他自己是完全可以選擇的。而且，網媒還給了他反饋的權利，實現了互動。但聲勢浩大的“名人”浪潮有沒有可能不光占領媒體，也席卷觀眾?可能“名人”不是殺傷力巨大的“魔彈”，而是帶點酸甜的“糖衣炮彈”，硬的方法不行，就來溫和的。隨之，所有人都對這種現象麻木了，有人還是麻醉的狀態，轟炸導致疲勞——無所謂了，關我什么事，但這是個明天上班的談資，有點兒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