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幣勾著廣大后發國家

波大師看來不大理解炎黃子孫的能耐。中國人捱得了這一切:他們吃得苦、抵得冷、頂得餓。

最近看到兩篇文章都是關于人民幣幣值偏低、應否調高這個老話題。作者皆大師級人馬:貝加(G. Becker，國內稱貝克爾)及波斯納(Richard Posner)——后者之文是回應前者的。兩位我都認識，前者很熟，后者不很熟，1976年時大家在一件龐大的反托拉斯案中共事過一段短日子。首先要說的是，這兩位老朋友對中國沒有敵意，論調客觀。

篇幅所限，不容許我詳述貝、波二師提出的觀點。簡述一下吧。貝大師認為人民幣是刻意地偏低了，而這偏低是因為鉤著美元。他認為對美國有利，因為美國的平民能廉價享受中國貨。他認為這享受的利益是遠高于美國因而減少就業機會的害處。他認為中國不智，尤其是2萬億美元的外匯儲備主要是美國資產。他也認為持有那么多的美國債券作為政治武器可以適得其反，因為美國出現通脹及美元下跌，人民幣鉤著美元，中國會受到損害。波斯納大師之見有不同之處。他認為偏低的人民幣增加中國廉價勞力的就業機會，提升人民幣值會導致中國轉向自己的市場發展，這調整要付出失業的大代價。他也認為中國購買那么多的美國債券，使美國的財政赤字增加，早晚會害了美國的經濟。而美國欠中國那么多錢，在游戲中會輸一著。

上述的大師之見當然不俗，我的投訴是他們對實情知得不多。讓我分點簡說，其中不少此前說過，這里加點補充吧。

(一)人民幣從1994年到2005年這十一個年頭緊鉤美元，二者的匯率不變，中國不可能有刻意地貶低幣值的空間，其后轉鉤一籃子外幣是美國的政治壓力逼出來的。我們要注意的是，1993年6月，人民幣兌美元的黑市匯率是11.7兌1，今天是6.8兌1，而如果兌美元自由浮動，人民幣會升到哪里無從猜測。這反映著十多年間，中國工人的生產力大升，而美國則裹足不前。

我認為美國的朋友要反省一下，為什么在國際競爭下，自己的生產力增長會是如斯不濟呢?沒有誰不希望可以廉價買到美國貨，而我主張中國撤銷大進口稅不止一次了。貝、波二師懂經濟，不會反對美國撤銷最低工資及撤銷工會約束工人自由競爭的權利。我敢賭十對一，只要撤銷這兩項，美元的國際幣值會急升，美國的失業率會急降，而目前還存在的金融困擾，會有很大的轉機。

(二)美國目前的最低工資，大約是中國的十三倍，而中國的卻比其他較弱的發展中國家高出約一倍。地球于是出現了一個很闊的斷層。美國與其他發達國家是一層，中國及其他發展中國家是另一層。貝加提出的國際匯率變動顯示，人民幣鉤著美元，其幣值兌貨幣是下降了。他可沒有指出，人民幣兌其他發展中國家的貨幣可沒有下跌。這斷層明顯地存在，而中國作為發展中國家的一哥，人民幣的幣值是斷層的分水嶺。

(三)今天的世界，與三十多年前的很不相同。當年美國施壓逼日元升值，日本當時用不著跟那么多的廉價勞力國家競爭，日元升值幾倍其產品在國際上還賣得好。日本的經濟于是被拉上去，雖然到了80年代中后期被拉壞了，一蹶不振，以迄于今。當年，香港、新加坡、臺灣、韓國等人口不多的地方，某種程度也被拉上去。

(四)說過多次，中國的貿易產出是與其他發展中國家競爭。這幾年的經驗，是人民幣兌美元上升百分之十左右，神州大地的工業訂單就跑到越南等地區去。今天歐美的商場，再不是中國貨的天下。不要誤會，我不是說中國要把發展中國家都殺下馬來。我曾經指出，1997年發生的亞洲金融風暴，起于迅速而又成功地把通脹從百分之二十以上調控為零，跟著出現通縮。這風暴后幾年，發展中國家之間的幣值大致上找到了自己那一層的貿易競爭均衡點。中國發展得比他們快，嘗了甜頭，主要因為中國的縣際競爭制度有過人之處。如果人民幣被迫大幅升值，下面的斷層會再斷，變為三層。

目前的斷層是不可以持久地永遠不變的。上層不能把下層拉上去，我們的希望是下層能發奮圖強，逐步爬上去。我們沒有任何理由希望下層把上層拉下來。

(五)貝、波二大師和我都是弗里德曼的好朋友，大家都受到弗老的貨幣分析的影響。因為兩件事我跟弗老在貨幣上的研討得到的觀點，貝、波二大師可能不知道。其一是1983年10月，香港的財政司考慮用貨幣局制鉤美元，我作為中間人與弗老及去年謝世的A. Walters研討。其二是80年代后期起，人民幣有困難，我跟弗老談了多次關于貨幣的事。支持無錨貨幣的弗老，不反對貨幣先下一個固定的錨才讓匯率自由浮動。他當時認為中國太大，人民幣不可以下一個固定的錨。我是后來才想到人民幣可以下一個以一籃子物品可以在市場成交的物價指數為錨，然后兌所有外幣的匯率自由浮動。中國的央行是不需要儲存籃子內的物品的。這個下錨方法我建議過多次，也解釋過多次，不再說。要說的是如果央行不這樣處理，縱觀今天的變化，將來的歷史可能說是大錯。今天的歐美，因為制度的局限有別，不可以采用這制度，但中國是可以的。

(六)人民幣兌美元升值，可以調升人民幣，或讓美元下跌。二者不是同一回事。前者我反對，因為對下層的其他幣值也調升了。后者我不反對，但堅持人民幣要先以一籃子物品的市場成交指數下一個固定的錨。

這次貝加顯示他做過功課。他知道人民幣兌美元2005年開始脫鉤上升，跟著逐步上升，今天又再緊鉤美元。他可能不知道，他說的逐步上升是因為人民幣逐步減少鉤著的一籃子外幣的美元成分。這也是說，人民幣今天緊鉤美元是保護著美元不大幅下瀉的主要原因。好人真的是難做了。客觀地看，人民幣脫離美元而與所有外幣自由浮動是需要的，早晚都要做。上海搞國際金融中心需要，再加上放開所有外匯管制，中國的廠家可以容易地在外貿上用人民幣結算。重要的是要先以一籃子物品下一個固定的錨。

(七)一個頭痛問題，人民幣兌美元脫鉤而轉鉤一籃子物品的物價成交指數，讓美元下跌，中國持有的美國債可能輸很多錢!解決的辦法是先將美債沽出，或先在市場沽空美債。這一點，如果處理不慎，會導致美債暴跌，孳息率暴升，樓房的借貸利率跟著暴升，再跟著的可怕效應我不好寫下去了。

(八)最后一點，是波大師說人民幣升值會害了中國工業的發展，導致失業上升。我的觀點是，只要人民幣能維持著目前與發展中國家之間的幣值均衡，美元下跌對中國的工業影響不大。另一方面，人民幣升值，不管升到哪個價位，美國的貿易與就業情況不會有大改善。這是因為那里的訂單會轉到其他發展中國家那邊去。目前的斷層是有著那么大的分離，我的判斷是人民幣獨自升值，美國的貿易逆差會再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