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比谷

霧氣像潮汐一樣從窗口噴涌進來，比谷仿佛被狗鼻子舔了一下，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比谷嗅到撲面而來的氣味。潮濕腥咸。比谷想起了一個漆黑空曠的大房子里發生的奇怪聲響和腥咸氣味。比谷發誓從未到過這所大房子但是它卻無處不在無比熟悉。

誰在里面?誰在制造聲音和氣味?比谷閉緊嘴巴，聽到自己在問。

比谷!一個聲音說。

比谷被自己嚇了一跳也被那聲音嚇了一跳。比谷看看銀行柜臺里的營業員，狐疑地說。是你回答我的嗎?

營業員理也不理，認真審核他的身份證和銀行卡，仿佛沒有聽見。比谷有些生氣。拍著柜臺說，你這是什么服務態度?能不能把窗子關了?這么大的霧你難道不知道嗎?

營業員終于抬起頭，奇怪地看了一眼比谷，理直氣壯地說，窗子沒有開啊，陽光這么好。哪里來的霧呢?

比谷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窗戶真的沒有打開，連電子門也關得嚴嚴實實，就像營業員嚴謹的工作服。那么霧是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了呢?比谷皺著眉頭，使勁嗅著鼻子，那股潮濕腥咸的味道明明還在。比谷焦躁地把指節扳得啪啪作響。你剛剛喊我做什么?

營業員白他一眼，不耐煩地說，誰喊你了，神經病。看一眼身份證，再看一眼比谷：這是你嗎?

比谷說，當然是我。

營業員叫來同事竊竊私語，兩人的目光在身份證和比谷臉上來來回回脧巡。比谷忍不住瞄一眼身份證，上面一個微微發福的中年男人對著他微笑。比谷吃了一驚，看到柜臺玻璃里映出的自己年輕瘦削的臉和驚訝的表情。比谷有些慌亂地說，這真的是我，我真的是比谷，你看眉心這顆痣都生得一模一樣……

比谷聽到自己的聲音語無倫次。營業員和她的同事看著比谷，笑得意味深長。比谷低頭看到自己剛剛按住眉心的手，那痣竟然鳥屎一樣脫落下來粘在指尖。比谷看到門外身材高大的保安拿著對講機轉身走過來。比谷拔腿沖出門去。比谷像喪家之犬一樣慌不擇路一路狂奔。比谷一邊粗重地喘息一邊想，我是比谷嗎?我不是比谷嗎?我終日勞作現在不過想取錢像其他人一樣買一只面包吃為什么卻不可以?比谷一邊想著一邊行走如風。漸漸地比谷發現自己收不住腳了，比谷想這是怎么了我要走向哪里?比谷心懷恐懼啞著喉嚨喊誰來做做好事拉住我。沿途的行人越聚越多，比谷絕望地聽到人們在有節奏地一邊鼓掌一邊高喊“加油加油”。比谷支離破碎的聲音被撞擊得七零八落。人們的臉因為比谷的狂奔而興奮得通紅扭曲。

比谷朝著人群沖去。人們尖叫著四散逃竄。比谷哈哈狂笑，直到撞倒一個老人。比谷才停住機械狂奔止住笑聲。空氣中潮濕腥咸的海水氣息游移漫來。比谷冒著青煙的喉嚨開始發出噬噬的響聲。比谷溺在氣息里不能動彈。只能張著嘴像擱淺的魚一樣一翕一張大口大口喘息。老人憐憫地看著他。比谷突然發現這個老人似曾相識。比谷喘著粗氣扶起老人說，對不起，老人家，我撞傷你了，我送你回家。

老人搖搖頭，指著一個方向說。我的家在那里，但我不回去。

比谷順著老人蒼白枯瘦的手指看去，遠處樹叢掩映處隱隱約約露出一個黑魃魃的屋角，似乎是一個很大的建筑。比谷傷感地說，我有家回不去了，你有家卻為什么不回去?

老人慢慢站起身說，我不回家是因為我要去找一個人，我要去尋找比谷。

比谷笑了起來說，我就是比谷。

老人看著他，搖搖頭說，好心的年輕人，你是第一千個冒充比谷的人了。

比谷說，我真的是比谷，不信你看我的身份證。比谷說著往衣袋里摸去，這才想起身份證落在銀行營業員那里了。

老人蹣跚地拄著拐杖走去，說，你們都別想騙我，比谷我還不認識嗎?比谷是我孫子。

比谷看著老人的背影發了會兒呆，肚子咕咕叫起來，比谷想，這大半天的，都折騰餓了，得找點兒東西吃。比谷看到地上有一頂鴨舌帽。比谷想這是剛才那位老人留下的吧。比谷撿起鴨舌帽站起身往老人指過的建筑走去。建筑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熟悉。比谷的心跳加快了。比谷走進屋來，門在身后無聲闔上。空曠的房子里一片漆黑。比谷被咸濕的潮汐包圍。比谷又聽到那種熟悉的奇怪聲響。比谷逐漸適應黑暗的眼睛看到了兩團模糊的肉光。

誰在里面?誰在制造聲音和氣味?比谷聽到自己緊閉的嘴巴在發問。

比谷!一個聲音說。

比谷這次終于聽清楚了——是那糾纏扭動的兩個人影中的一個在發出滿足的嘆息。

比谷一步步驚惶退去。比谷在門外發現一個玩彈弓的男孩，比谷問，小弟弟，你聽到聲響聞到氣味了嗎?

小男孩說，什么聲響什么氣味?沒有啊。我打壞了鄰居家的玻璃，害怕媽媽打我就跑出來了，你看見我媽媽可千萬別告訴她我在這里。我以前從沒做過壞事說過謊話，我一直都是好孩子你相信嗎?

比谷伸出指頭勾勾小男孩的手說，我相信，我保證不說。

小男孩高興起來，說，只有你相信我的話，我媽媽他們都不相信我的話。小男孩湊近比谷的耳朵說，告訴你吧，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做作業，突然爺爺過來拍拍我的頭，說只要我做完作業就帶我去郊游，我興高采烈地告訴媽媽，媽媽卻罵我想玩都想得瘋了，還借死了多年的爺爺來說事。

比谷摸著他的腦袋說，你媽媽肯定不會騙你，你爺爺想必真是死了。你一定是看花眼了。

小男孩固執而失望地說，爺爺明明沒有死，你們這些大人為什么都不相信我呢?他指著比谷手中的鴨舌帽說，你看，這就是我爺爺的帽子，那天他就是戴著這頂鴨舌帽拍我的頭的。

比谷渾身冒著寒氣，說，能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嗎?

小男孩看著比谷安靜地說，我叫比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