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在村莊里并不多,一個村莊有三五只就夠了。狗在村莊里并不屬于哪一戶哪一個人。它是屬于全村莊的。如果某一天某一個人從外鄉抱回一只狗崽來,即使他一天三頓地喂養,但不出十天半月,他就會發現,這條狗絕不只有他一個主人。它見了村莊的每一個人都會搖尾巴。都會點頭哈腰蹭著人們的腳尖褲腿作親昵狀。村莊里的人,不管誰招呼一聲,那狗就顛兒顛兒地跑去了,不管誰出了村口往大路上走,莊里的狗都會戀戀不舍地跟出一大截子的路,直到被再三吆喝,才徘徊再三勾過頭來怏怏不樂地往村莊里踱。偶爾有村莊里的人出門了幾天趕回來,最先獻給他殷殷鄉情的還是村莊里的老狗,它們沒事兒就站在村頭向遠方機警地眺望,支棱著耳朵側著頭向遠處諦聽。外出的人回來了,村莊的人還不知道,村莊的人還沒看見,但村莊的狗已經知道了,村莊的狗們已經望見了,它們三五條一起閃電一樣地沖出村頭。嬉鬧著一起向大路奔去,一會便會像一群淘氣的孩子似地簇擁著歸人走回到村莊里來。
村莊里的狗在村莊里是自由自在的。它們不像城里的狗,要么被圈養在一個院子里,要么被人用鐵鏈或考究的皮帶子拴著牽著。村莊里的狗就像村莊里的孩子,悠閑的時候,它們在村莊里走村串戶,從一條村巷踱到另一條村巷去。要么它們跟著村莊里的孩子一起在村莊里、村莊四周的田野或山岡上瘋,要么它們趴在村頭或村中央大樹下納涼的老人們腳旁打盹。也有浪漫的時候,田野里大片大片的油菜花蠟黃蠟黃地開了,田塍上的芨芨草蒲公英馬蹄丁開花了,村莊里的狗們便自個兒到田野或田塍上去跳躍和追逐,弄得渾身毛發氤氳著濃濃的花香。
村莊里的狗是不須哪一家或哪一個人去細細飼養的,它們走東家串西家,村子里的每一戶都是它們的家,村莊里的每一個人都是它們的主人,它們串到誰家去,誰都會給它剩飯剩菜吃。尤其是村莊人吃飯時,人們都端著碗聚到村頭或村中央的古樹下去,邊吸吸溜溜地吃飯,邊天南地北地閑扯,這時村莊里的狗們涌來了,它們在人縫中鉆來鉆去,不時有人們抄起一撮飯食丟在地上喂它們。村莊里哪家有紅白喜事。瘋了的更是村莊的狗,它們像前去幫忙的左鄰右舍一樣忙碌在主事人的家里,白天在你來我往的忙碌人群中出沒來出沒去,夜晚就趴在主事家的庭院或大門外。這時它們絕不到村頭上去,它們知道這些天有遠遠近近親朋好友們要到村莊里來,盡管不認識或氣味很陌生,但也不能沖著他們吠叫或張牙舞爪地嚇唬他們。偶爾站在村口遇上幾群前來賀喜或前來吊唁的陌生人,它們便顯露出村莊主人的風范,要么沖客人們搖頭擺尾以示友好,要么就默默地走在前邊給客人們引路。
村莊里的狗往往是一個村莊的巡邏隊,夜幕剛剛像靜靜斂下的灰黑鳥翅把村莊籠罩起來的時候,村莊里的狗便匯聚到一塊兒,它們先是在村巷里走來走去,然后就蹲在了村頭,有的靜靜趴在地上,用耳朵諦聽從大地深處傳來的遙遠的聲音,有的則半蹲半臥,昂著頭機警地朝通向大路的路口瞭望著。村莊野外的風聲,甚至夜空游移的幾團云影,都要引起它們一陣吠聲。但更多的時候,是幾里外的村莊的一陣隱隱約約的狗叫聲,被它們響亮地迎合著。它們的吠叫,不僅嚇退了那些想趁夜色到村莊豬欄雞塒里打劫的狼、黃鼬,還常常嚇得那些夜晚溜進田野的豬獾和野兔們落荒而逃。夜半的時候,它們往往會像影子一樣,無聲無息地在村莊的巷子和角角落落走幾遭。村莊的人外出歸來得晚了,還遠沒走到村莊口呢,它們便一起示威地吠起來,但你卻不用怕,你只要低聲吆喝一聲,它們就辨出了你的聲音,會馬上搖著尾巴跑過來,在你的身前身后騰躍著,親熱得就像村莊里的一群孩子。
村莊里的狗是懂方言的。你只要會用這里的方言說話,這些狗們就會敬畏你,親熱你。只要你用這里的方言說話,不管是老人,還是孩子,這些狗們都會挪跳騰躍著同你嬉耍。頑皮的孩子們會和這些狗們瘋成一堆。他們有的把狗當馬騎,有的把狗的腦袋抱得緊緊的和狗翻滾在一起,有的和狗們在河灣或田野里追呀跑呀的。
村莊里的狗大多沒有太雅的名字,毛發黑的,就常常被叫做了“大黑”,毛發黃的,往往就被稱作了“大黃”,渾身有斑斑駁駁花紋的,一般就被稱作了“大花”。當然,也有特殊的,譬如我們村莊里有一條狗,兩只眼周圍有兩坨圓圓黑圈。就像戴了一架黑框眼鏡。而我們村莊里的人最討厭鎮北那個農藥門市戴眼鏡的售貨員肖國了,我們就把這條狗叫做“小國”,喊一聲小國,它就顛兒顛地跑來了,揮一揮手吆喝說:“小國,滾開!”它就又顛兒顛地跑開了,全沒有售貨員小國那種傲慢的樣子。
村莊里的狗基本是土狗,我們也叫做柴狗,它不像城里人家養的狼狗那樣高大與威猛,沒有狼狗那種見人就齜牙咧嘴裝腔作勢的樣子。但也沒有城里那些貓一樣大小的哈巴狗的矮小與嗲氣。村莊的狗很溫馴、很厚道,如果你是村莊里的客人,它就對你很溫情,對你不叫不咬的,不像城里養的那些狗,你剛剛進院時它就示威似的張牙舞爪,主人才把它吆喝罷,但轉身你要出院門時,它就又氣勢洶洶地對你狂吠了起來。村莊里的狗不這樣,你來這個村莊一兩次,它們便會從此就記住了你,你再到這個村莊時,它們就對你擺尾,就對你搖頭,一副熱情的樣子。如果你是村莊里某家人的親戚,以前來走親串戚過三兩次,那么你再來時,村莊的狗便不再對你吠叫了,遇到它們興致好的時候,甚至有一兩條會搖頭擺尾很興奮地走在你的前面,一直帶著你走到你要去的親戚家去。我們村莊東頭白家的二妞,幾年前嫁到遠天遠地的廣東后就一直沒回娘家過,莊上的孩子都已經對她很陌生了,但我們村莊里的狗們卻還記得她。她快走到村頭時,那群狗們便跑出好遠迎接她,有的親呢地蹭蹭她的褲褪,有的跑在她前面做一招又一招討人喜歡的動作,她回到家后,莊上的人三三兩兩去她家看她,那些狗們也一個一個地踱去了,在她腳旁臥一臥,或者親熱地繞著她走幾圈。就像來看望她的左鄰右舍老鄰居和親戚們。村莊里有姑娘出嫁了,那些狗們往往會跟著送親的隊伍走好遠,一直站在那里不聲不響地張望,直到看不見送親的人群才勾過頭往莊里走,一副悵然若失的樣子。村莊里有風燭殘年的老人要謝世,常常在一兩天前,村莊里的狗們便有了先兆,它們會在靜夜時分凄凄慘慘嗚嗚地低叫,我們村莊里的人叫“狗哭”。往往狗哭過一兩天,村莊里便有老人謝世了,送葬時,村莊的人傾村而出,而村莊里的狗也會一個不少地隨在送葬的人群里,平時的一個響炮就能把它們嚇得抱頭鼠躥,但在送葬的隊伍里,任憑那鞭炮是如何地炸得驚天動地,也不管那樂器班子的鑼鼓怎樣敲打得地動山搖,那些狗們也鎮定從容,依舊不聲不響地緩緩走在隊伍里。
村莊里的狗死常常是無聲無息的。一條狗,在一個村莊里足不出戶地生活了十幾年甚至二三十年,直到它蒼老得毛發斑斑駁駁,走路搖搖晃晃,濕漉漉的眼角粘滿了蒼蠅與飛蟲。但只要能走動。它們會一直在村莊的角角落落走來又晃去。直到有一天,當村莊里的人誰也找不到這條狗的時候,它肯定死去了。老死的村莊狗誰也難找到,它沒有死在村莊里,也沒有死在村莊四周的田野里。甚至沒有死在村莊方圓十幾里的地方,對于那些十分蒼老,但卻有一天沒有了一絲蹤影的狗,村莊里的人知道它已經死了,但村莊里的人們不會去尋找,因為他們知道,誰也不會找到它的,它不想讓村莊的人看到它的死相,它們是有著自己死亡的尊嚴的,它們選擇的死亡之地,對村莊里的人永遠都是一個謎。
偶爾想起鄉村想起老家的時候,我都會想起村莊里的那些狗,不管有沒有蒼老的親人們在村頭守望著我們歸去,不管是風雪天或者是天地無聲星垂四野的蒼涼夜半,只要我們歸去,總有熱情的一聲聲犬吠在召喚著我們,總有三五只老家的狗在等待著我們。
雞犬之聲相聞。能聽一聲自己村莊里的狗的吠叫,也是心靈的一種溫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