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王府井頌(外三首)

推土機趕走了老居民

賴著不走的大媽死于回憶

姑娘們跑回來，落戶于

包房和酒吧，以小費度日

王爺?shù)鸟R鞭像條毒蛇

盤繞著新華書店的營業(yè)員

一只愛書的手摸過書脊

是個盲人，但并非文盲

從此你就得學(xué)會享受眼福

任何一件商品的價格

都會燙傷你的手指，使你

回不到平穩(wěn)的座位和心態(tài)

出去的更難，進(jìn)來的更容易

在出去和進(jìn)來之間，一個個

全都穿著入時，轉(zhuǎn)瞬即逝

生活被提升得不可企及

而你仍然生活在四毛錢的

車票上、三毛錢的公用電話上

豪華商場的入口免費參觀

老字號變了花樣，趕上了時尚

接下來是醫(yī)院，器宇軒昂

但縮在胡同里；白大褂蕩漾

在受盡病痛的空氣里，而微笑

依然垂掛在實習(xí)醫(yī)生的臉龐

王府井是個賭場，誰都想

攜帶所有的積蓄前來狂歡一秒

啊，在這氣派的露天舞臺上

布景奢侈，而市民成了主角！

我的愛人，你就隱居在王府井

后面的一間蝸居里。惡臭

使你更加芬芳；我的出現(xiàn)

使你興奮得忘記了昂貴的等候

王府井的每一寸空間都是

黃金，但整個兒還不如你的

發(fā)絲一根。我會去得更勤

只因王府井之上還有你的眼睛

從家到超市

一、靈魂的委屈

為了活下去

每周至少一次

我得去超市

我的靈魂可不是寵物狗

說走就跟著走

我得跟它磨半天嘴皮子

它才勉強動身

它委屈，不情愿

走三步退兩步

最終還是跟商品握了手

好在不需要強顏歡笑

二、電梯刑

像一個恭順的仆人

總在你門口等

你一摁，它就開

再摁，它就關(guān)

個別人會來回摁

讓它頻繁地開、關(guān)

像無聊的主人

調(diào)戲不敢反抗的女仆

它能帶你上升

就能帶你下墜

你一旦進(jìn)入

就休想自主

偶爾地，它停在半空

像懸崖上的一口懸棺

它沒電了

你恨不得自己是一節(jié)電池

每次都像入獄

好在刑期很短

還沒來得及懺悔

你就出來了

生活把你抬得太高

卻又成不了仙家

你僅憑自己的雙腿上下

已經(jīng)幾乎不可能

三、小保安

要經(jīng)過大大小小

多少道門

你才能走到大街上

鑰匙與鑰匙差異極小

而你還得認(rèn)清

不像男人和女人

鑰匙與鎖不會隨便亂來

最后一把鎖

是剛剛從下鄉(xiāng)來的小伙子

黑黑的

嘿嘿的

四、小道上的消息

你望著大路

像你那位顯赫的后媽

而你的親身母親

是那一段小路

總是被你忽視

你總是要等到烏云臨頭

被淋成落湯雞

才會想起

螞蟻曾在小路上聚集

亂作一團，互相踩踏

在月光里洗澡

與月光擁抱

——重重摔了一跤

你才知道

小路上有不止一堆狗屎

沉默是金

等你被閹割了嗓音

你才懷念

老槐樹上的蟬噪

五、天橋市場

城管來啦

城管來啦

城管來啦

秋風(fēng)掃落葉

暴風(fēng)卷殘云

螞蟻吐出千辛萬苦搬來的糧食

跳蚤脫下好不容易穿上的衣服

從橋中央分頭跑到橋的兩端

在大蓋帽前

夫妻倆不敢相認(rèn)

鏡子被砸碎

照出城市文明破碎的臉面

照出依然鄉(xiāng)村的破碎的心

電筒被砸壞

一星微光依然照耀著前方

在電池耗盡之前

你不可能把它關(guān)掉

像一只耗子，為偷一口飯

被趕進(jìn)了風(fēng)箱

兩頭都有貓守著

它們把風(fēng)聲拉得太緊

從小到大

他無數(shù)次從橋上跳進(jìn)故鄉(xiāng)的河流

上個禮拜，還因為討不到薪水

他曾在橋上練習(xí)過跳水

在這異鄉(xiāng)的大都市

河流是無水的水泥

波浪是疾駛的鋼鐵

突然，天橋下所有的車

都戛然而止

仿佛他用這最后一跳

力挽了狂瀾

六、誰比誰大

肉大于肉體

肉體大于靈魂

家具大于家

家大于家園

鮮花大于花

花大于土地

超市大于農(nóng)貿(mào)市場

市場大于農(nóng)民

我為了活下去

這一生都得徘徊于

家和超市之間

仙棲洞

請剁去我戲弄清水的手

請砍掉我占用鞋子的腳

擊沉我腦海中的萬噸巨輪

趕走我心房中希望的小貓

只有一條鐵皮船，像一支筆

沿著光滑的水面，緩緩行進(jìn)

像催產(chǎn)婦手中發(fā)紅的剪刀

挑開從未見過陽光的胞衣

用充血的笑聲填塞這洞穴！

誰也不必害怕翻船落水

荒禿的山嶺像老牛的乳房

干癟而低落，像失戀者的情緒

我只要一路堅持刻寫

就能到達(dá)那深藏于黑暗中的

神秘境界。而在我的詩篇

照不亮的地方，全是丑陋！

那在等待中完美的石頭

像天宮里的仙子，不會被水流

輕易沖走。被關(guān)閉的怪想奇思

透明得猶如青春的肉體！

一萬年才生長一毫米！

一小時就看完無窮的歲月！

被變幻莫測的云層誘使著

老態(tài)龍鐘的時間流出一滴！

哪怕只是一秒鐘的靜止

也是永恒！不是我們厭倦了

運動，而是我們不能再運動！

讓鏡子收留可憐的影子吧！

我將皈依這不可復(fù)制的奇跡

我寧愿丟失靈魂，不能再生的

靈魂！讓他們出去! 讓他們

回去! 去爭搶陽光和土地！

戲院里的籠中八哥

——寫于湖廣會館觀看昆曲之時

它沒有華麗的羽毛

像盛裝的戲服

但它有好嗓子一副

善于模仿人的腔調(diào)

它被拎進(jìn)了戲院

京劇、昆曲、越劇什么都學(xué)

梅、程、荀、尚哪派都練

它有的是空閑

盡管是在籠子里

表演的欲望從未消亡

而是天天膨脹

耳朵關(guān)注著鑼鼓聲響

在眾目睽睽下

它敢于敞開翅膀

像一名藝妓撩開衣裳

露出妖艷的紙花

在它灰黑的外衣內(nèi)

從心臟到腸子，樣樣都有

像一出戲中的國家

從皇帝到士兵一個都不少

它的啼叫有時候像哭

有時候像笑；實際上

它從未哭過，也從未笑過

愛與樂都是看客的感受

它也是鐵桿戲迷

有戲、沒戲，都呆在戲院里

右邊是飲料、左邊是食物

都裝在可憐的瓷器里

精致的籠子只有那么大

那么高，誰都可以提溜著

上面的鐵鉤，把它帶出去

像風(fēng)流公子騙走青樓女子

它已忘記翅膀是用來飛的

藍(lán)天和森林成了渺遠(yuǎn)的記憶

連屋頂都模糊一片；如今

它只滿足于用爪子跳躍！

它樂于被掛在顯眼的地方

像一名欽定罪犯被處死后

首級被懸掛在皇城上示眾

糞屎和尾巴任路人欣賞

它也懂得裝作文靜

像蕩婦裝扮成賢惠的淑女

害羞地把腦袋藏在翅膀里

但它從來不曾臉紅！

尤其在我靠近它的時候

它矜持地像一個處女

但那輕聲的叫喚像叫春

暴露了被人注視的歡欣

像它這類角色，在這舞臺上

有的因為歌唱而被人玩賞

更多的因為歌唱而被殺戮

最多的是沉默一生，然后死亡！

作者簡介：北塔，原名徐偉鋒，蘇州吳江人，曾任教于北京理工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現(xiàn)供職于中國作協(xié)現(xiàn)代文學(xué)館，專治詩歌、評論與翻譯，《當(dāng)代詩壇》（中英對照）和《世界漢詩》等雜志副主編。著有中英文對照個人詩集《正在銹蝕的時針》、《石頭里的瓊漿》和《雙鏵犁》（與仕宏合作）等，專著有《吳宓傳》、《戴望舒?zhèn)鳌返龋g作有《哈姆雷特》、《八堂課》、《米沃什詞典》（與西川合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