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大概這樣說過:做一個作家,成為一個隱者還不夠,還要成為一個死者。
如果一個人翻譯策蘭,他也必得如此。不這樣,他就無法進入其黑暗的內核,無法傳達策蘭那“幽靈般的感受力”。
寫到這里,我的眼前就再次出現了斯圖加特郊外那個山上的孤堡,那窗外披雪的寂靜樹林,室內變暗的光線,桌子上堆滿的各種策蘭詩集、研究資料以及英漢詞典、德漢詞典……在那里,一個人夜以繼日,真可謂不知老之將至,今夕何夕。我只知道正是在這種艱辛、忘我的勞作中,有某種事情發生了——那就是語言與心靈的相互辨認、相互尋找!
有時我不得不停頓下來,或是因為那不可逾越的黑暗“路障”,或是終因觸及到什么而引起的一陣貫穿周身的顫栗,或是因為在我面前出現的一個具有罕見思想勇氣、目光逼人的詩歌魂靈……
這是人們所能想象的“翻譯”嗎?不,這是:“一條/弓弦/把它的苦痛張在你們之中”。(策蘭《里昂,弓箭手》)
人們說寫出一首好詩是一種幸福。而譯出一首好詩呢?難以言說,因為那棵大樹在我們身體內部對我們的無情汲取,因為我們居然觸及到了那些隱秘的礦藏或源泉,因為在那一瞬,我們竟被允許和一種神秘的詩之力量結合在一起!
這就是為什么這些年來,我會不時地放下一切,甚至包括自己正在寫的詩,而讓一個名叫“策蘭”的詩人占據了我的全部存在。
策蘭本人即是一位翻譯家。創作與翻譯,這就是他的“對位法”。即使在創作的時候他也是在從事翻譯,如德里達所說,從他的“源語”德語內部中翻譯。作為一個詩人——“人類存在的象征”(迦達默爾語),他就一直生活在“巴別塔的詛咒”之中。他的很多詩,都可視為“翻譯”的隱喻:
橫穿在鐵架子里,
是這冒煙的微屑。
在光的感知下
你占卜靈魂。
——《語言柵欄》
來,帶著你的閱讀微光
這是一道
路障。
——《越過超便桶的呼喚》
并傾聽它們的第二音
每一次的第二和第二
音。
——《給詞的洞穴鋪上》
最終,現實的阻隔變成了言語的“柵欄”或“路障”,存在的問題變成了一個“翻譯”的問題。“我們是否曾站在/信風中?/我們是陌生者”(《語言柵欄》),一個詩人的絕望和期望都在于此。深感交流之困難、對話之不可能的他曾這樣對人說:“我處在與我的讀者相異的時空層面;他們只能遠遠地解讀我,他們無法將我把握,他們握住的只是我們之間的柵欄”。(埃梅里希《策蘭傳》,梁晶晶譯)
是這樣嗎?是,然而,也正是這種“不可譯性”、“抗譯性”或“翻譯的難度”,對我們不斷構成了召喚。就我的經驗,比起其他詩人(如里爾克),策蘭的詩,其實為我們提供了更大的譯解空間和更多的譯寫的可能性。對此,姑且以我以前的一句詩來表述:“站臺是一個詞,而無盡的句子就在這一個詞中。”
從這個意義上,策蘭不僅是一位為記憶和哀悼而準備的詩人,一位為哲學家們而準備的詩人,他就是一位為“翻譯”而準備的詩人。
我不是一個職業翻譯家。譯詩,這只是我為詩歌工作的一種方式,為我所認同的那些語言價值、精神價值工作的一種方式。
正是在這個過程中,我漸漸體會到詩的翻譯最終(或從根本上)是一種“發音的藝術”。
德里達當然是極其敏銳的。在1984年西雅圖的“保羅·策蘭國際研討會”上,他所作的演講題目即為《“示播列”——為了保羅·策蘭》。
“示播列”(Schibboleth,策蘭以此為題寫過一首詩),出自《舊約·士師記》:基列人戰敗以法蓮人,在渡口抓捕想蒙混過關的法蓮人時,讓人說“示播列”,以法蓮人咬不準字音,說“西播列”,便被拿住殺掉。這真是一個致命的暗語!
我嘆服德里達從策蘭那里發現了這個隱喻。翻譯,不正處于“示播列”與“西播列”之間?!我們能咬準那個神秘的發音嗎?我們能否進入到一種生命內部,深入地、并且是精確無誤地確立其語感、音質和呼吸的氣息?
遺憾的是,我們看到的許多翻譯包括對策蘭的翻譯都“走了調”。對此他們渾然不覺,還在那里洋洋自得地唱。他們唱著他們的“西播列”,差一點連基列人也給忽悠了。
對此,也讓我們重溫一下雪萊的話吧:“想要把詩人的創作復制到另一種語言中去,就好比把一朵紫羅蘭扔進坩堝,還想發現原先色澤和香味的法則——都是癡人說夢。植物必須從種子里重新抽芽,不然就不會開花——這就是我們所背負的巴別塔的詛咒。”
“植物必須從種子里重新抽芽”,這話說的太好了!在這里,詩人雪萊為一切翻譯立法。
是的,這就是翻譯的律法。這也是無情的試金石。
“純語言”(reine Sprache/pure language),這是本雅明在他那篇著名的《譯者的使命》中提出的重要觀念。在本雅明看來,“純語言”是譯作與原作的共同來源,它部分地隱含在原作中,在翻譯的過程中,我們能窺見它。對“純語言”的發掘和顯露,或者說,使“純語言的種子”得以成熟、生長,這便成為“譯者的使命”。
不用說,“純語言”的提出,其背景正是“我們所背負的巴別塔的詛咒。”在巴別塔的“變亂”之后,翻譯便成為人類的宿命。如德里達在談論策蘭時所追問的,我們真的“擁有我們的語言”嗎?不,我們并不真的擁有我們的語言。只是在翻譯的過程中,在不同語言的相遇、相互映照和相互挖掘中,我們才有可能顯露出那種真正的、絕對的語言!
這里是一個例子:對策蘭晚期重要詩作《你躺在》的翻譯。該詩的頭一句,按德文原詩“Du liegst im grossen Gelausche”,應譯為“你躺在巨大的傾聽中”,我看到的數種不同的英譯本,都是這樣來譯的,如喬瑞斯譯本:“You lie in the great listening”,費爾斯蒂納譯本:“You lie amid a great listening”。但是,另一個并不如前兩個英譯者有名的伊恩·費爾利(Ian Fairley),卻把這一句譯為:“You lie in the great auricle”——“你躺在巨大的耳廓中”!
說實話,我為發現費爾利的譯本而深感興奮。這顯然是一種創造性譯法,而又完全忠實于原作精神。“耳廓”一詞,看似自造,卻也正好帶著策蘭“晚期風格”的特征(策蘭晚期經常運用這類解剖學術語,如“耳道”、“顱側”等等),重要的是,這樣來譯,不僅很形象,它創造了一個意味深長、令人難忘的隱喻!
策蘭這首詩寫于1967年12月圣誕節前在柏林朗誦期間。雪的柏林,洋溢著圣誕節氛圍的柏林,充滿創傷記憶與遺忘的柏林,令詩人沉痛而又傷感的柏林,它不是一只“巨大的耳廓”又是什么?正是在一個譯者對“純語言”的挖掘中,它伸向了對歷史和上帝之音的傾聽!
因此,在翻譯這首詩時,在參照德文原詩和策蘭的朋友、批評家斯叢迪專門介紹策蘭這首詩的文章《伊甸》的基礎上,我主要依據了費爾利的譯本。以下是這首詩漢譯的頭兩句:
你躺在巨大的耳廓中,
被灌木圍繞,被雪。
就這樣,在經過一種忠實而富有創造性的英譯之后,策蘭再一次被漢語重寫了(有心的讀者會注意到,這漢譯的第二句顯然運用了漢語的獨特句法,它和策蘭式的隱喻性壓縮也正好相稱)。我想,既然翻譯是借助于多種語言對“純語言”的發掘和顯露,讓策蘭處在德、英、漢這多重語言的交匯處就有了必要。長期以來,在我們這里一直有一種“直譯的神話”(即對直接從原文翻譯的譯本的迷信),以及對“轉譯”的輕視乃至盲目否定。但問題卻在于:我們讀到的是什么樣的“直譯”?什么樣的“轉譯”?卞之琳先生早年所譯的里爾克的長篇散文詩《旗手》(全稱為《旗手克里斯多夫·里爾克的愛與死之歌》),乃從法文中轉譯,它至今仍讓人嘆為觀止。它已是難以超越的譯詩典范!
所以,翻譯時依據的文本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翻譯本身。真正可信賴、有價值的翻譯必得成為“純語言”的發掘、歷煉和生長之地。怎樣在翻譯時直抵語言的造化之功?怎樣從自身的語言勞作中“分娩”出一首詩?怎樣不是滿足于一般的語言轉換,而是如本雅明所說的那樣,一方面“密切注視著原著語言的成熟過程”,另一方面,又在切身經歷著“其自身語言降生的劇痛”?
或者問,怎樣不僅是忠實于原作,還要對得起原作,無愧于原作?怎樣不僅是顯露原作,還要照亮原作、提升原作?——這,會永遠是對我們的考驗。
作為一個杰出的多語種的詩歌翻譯家,策蘭的翻譯即體現了對忠實的追求與創造性翻譯之間的張力關系,或是更深刻地看,體現了“我與你”(馬丁·布伯)、“從存在到他者”(列維納斯)之間的張力關系。他早年的愛情詩《距離贊》中的“我就是你,當我是我時”,今天讀來,簡直就是他的翻譯觀的一個宣言!
的確,正是通過翻譯,策蘭為“我與你”的對話發現了一個新的充滿張力的領域。作為曼德爾斯塔姆的譯者,策蘭視他對曼氏的翻譯為一種親人之間的血肉置換、交融和生命的重新生長,在他獻給曼德爾斯塔姆的長詩《一切,和你我料想的……》中就有這樣的詩句:
你從這名字的肩上卸下手臂,右肩,左肩,
你把你自己的嫁接在上面,以手,手指,詩行。
——而那分開的,又長在一起……
不這樣,曼德爾斯塔姆能夠在德語中獲得生命嗎?策蘭很清楚他的使命,在曼氏詩歌“譯后記”的最后他這樣說:“在所有的機遇中我想給出詩歌最需要的:使它存在。”
的確,“使它存在”,這就是一切!
不僅如此,策蘭本人也因這種“翻譯”而深化、加強和確立了自身的存在。這同樣是確切無疑的。
這一切,使我想起了策蘭給巴赫曼的信中所言:“存在,是的,我們可以,并且可能。存在――為了相互存在。”
策蘭與曼德爾斯塔姆,這就是詩歌史上“存在――為了相互存在”的一個光輝例證。
當然,無論對“龐德式的翻譯”(Poundian translation),還是對“策蘭式的翻譯”(Celanian translation),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贊賞。“德語中的曼德爾斯塔姆”與“俄語中的曼德爾斯塔姆”也不一定能“對得上號”。據說荷爾德林譯的古希臘悲劇,歌德當年看了還哈哈大笑呢。
然而,詩神卻注定會選擇荷爾德林、策蘭這樣的譯者。因為他們使詩魂再生,因為他們變革和刷新了語言,也因為他們不是“翻譯機器”,他們的譯文必得帶著他們自己獨特的精神氣息和印記,帶著原著與譯文之間的那種“必要的張力”……
甚至,策蘭把他所譯的莎士比亞也策蘭化了。在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里,本來是一氣呵成的詩句,策蘭卻攔腰把它切斷。這種策蘭式的中斷和壓縮性短句,拓開了“換氣”的空間,也形成了更為迫人的節奏。人們說,他在德語中帶來了一個緊張的、質疑的莎士比亞。這一切,真像他在一首詩中所說:
我從兩個杯子喝酒
并耕耘于
國王詩中的停頓
就像那個人
從品達那里暢飲,
“那個人”是指荷爾德林,他曾在法蘭克福巴德洪堡國王圖書館供職期間翻譯過希臘抒情詩人品達的頌歌。而“國王詩中的停頓”,為這節詩的“重心”所在。據費爾斯蒂納解釋,“停頓”(Zaesur),這是一行詩內部的斷裂,“這樣的停頓給了策蘭一個物理的標志,使他感到每一樣影響著他的裂口。當他翻譯莎士比亞時,那里只有一處停頓,他卻使它變成多個。荷爾德林關于停頓的看法是,在古典詩劇中那是一個決定性的時刻”。耐人尋味的是,阿多諾在論述貝多芬“晚期風格”時也談到了“停頓”,說那是“困難的決定”,“以引進一個出乎意料之外的新東西來界定這個新的時刻”。
選擇、創造并耕耘于“國王詩中的停頓”,這就是策蘭的譯詩策略。“反流暢”的他必然會這樣做,需要“換氣”的他也必然會這樣做。他無所顧忌地以他的“晚期風格”顛覆并重寫了莎士比亞,重寫了艾米麗·狄金森……他把他們變成了他的同時代詩人和親人。他的翻譯,透出了“存在”的最深奧義。
更自由、更有把握的同時,也更艱難了。這就是最后我要說的。
這么多年來對策蘭的閱讀和翻譯,付出的太多,有時我真感到:一篇譯罷頭飛雪啊。
我感謝這種經歷,因為在一個混亂的時代,它把我帶入了我“自身存在的傾斜度”中。
我感謝這種經歷,因為它把我帶向了“我與你”的永恒對話。
我感謝這種經歷,因為它使我有了終生為詩歌工作的方式,“在那里你在地獄里修剪花枝/死亡也不能使你放下剪刀”。(摘自舊作《倫敦隨筆》)
還要說什么呢?當然有激勵,那么多的來自同時代詩人和讀者的激勵,它一次次推動著我前行;當然也有傷害,而這,也是一份額外的獎勵。不帶著傷害生活,我們能譯策蘭這樣的詩人嗎?
一切,仍在等著我們。卡夫卡下面的這段話,那是他關于一個作家的畫像,在我看來,也應是一個策蘭譯者在其“最佳狀態”時的寫照:
“任何不能在活著的時候應付生活的人都需要用一只手來擋開點兒那籠罩著他命運的絕望……但他可以用另一只手草草記下在廢墟中看到的一切,因為他以一種與眾不同的方式看,而且看到的更多;總之,他在有生之年就已死去,但卻是真正的獲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