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杜甫
草堂在建筑。但不安的風
吹自遠方——一座城被毀
一只鳥吐著悲傷的音節
居民們把失眠帶到路上
斜陽照著空籃子和破碗
北方已老,南方空余燕子
他記起英雄的業績,尋覓著
死亡之間人性的支撐點
萬卷之書使他登高歌唱
巴峽的山水,洛陽的草木
在動蕩里他哀歌著這動蕩
哀歌一個人死于時代的癌癥
他驚訝于死亡的節奏:凍死之骨
大地上已不是第一次死亡
但細節傷神。回旋的歷史里
他直線走完自己血肉的一生——
有人流離意味著他流離
他歌唱意味著別人在歌唱
草堂在建筑,他的貧窮在放光
每一秒都把聲音變成真理
從河南出發,時刻夢著山川——
他自貧窮的沙地上走過
在空間留下疲倦的身體
而把不倦的詩植入時間
秋天
一場暴雨帶來了寒氣
他的指尖有一絲寒冷
他的瞳孔驟然放大──
暴漲的河水沖進了他的眼里
避難的鳥飛進他的眼睛
一處處殘廢的房屋
重重地壓傷了他的眼眸
他看見美麗的花凋零
他看見路變成了沼澤
愿望漸漸渾濁起來
他看見孩子的臉頰凍僵
甚至凍僵了嘴里的歌
他們已不能獲得安慰
心像不能愈合的傷口
這個砸著冰塊的秋日
延續著,使詩人的一生
變成永遠多霧的秋季
他已倦于回憶開元年代
他只匆匆往胸中填塞
好讓一些過度的傷痛
結晶成永恒的語言化石
杜甫在769—770年,潭州
現在,他在一個碼頭安頓
體弱多病,卻售賣囊中的藥材
街巷深處的病人止住了咳嗽
想起善良的賣藥人,咳嗽著
額上有一片光,感到世界美好
──這種安慰反而是詩人的夢
這種安慰反而是詩人的夢
太多的不安堆積在他心上
生活正在稀薄,米飯變成稀粥
人們的體重不斷減輕
他的詩篇卻在增加
最好一個字是一株靈驗的藥草
但他失眠,他看江邊的夕陽
在下降的光中,看出濃重的黑暗
一根鞭子抽在他的腦葉上
他又順流而下,攜著沉默
像一個靈魂的考古家
在破碎里孤獨地尋覓著完整
770年冬天的杜甫
這個冬天的人們,會在風中聽到
一句深長的嘆息
“戰血流依舊。”
而他的船依然在漂泊
他漂泊太久,預感到不能穿過
這結著嚴冰而多風的冬天
像一個明察秋毫的檢查官
他搜索的城鎮被不斷放大
故國的春天,埋在他記憶里
他還有一口氣,這短暫的時間
剛好用于認清自己的病痛:
他病著,因為時代已病入膏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