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實的個人生活中(外七首)

在真實的個人生活中，你清楚

哪一部分是虛幻的，哪一部分是殘酷的。

而在真實的個人史詩中，它們各自

派出自己的代表，一部分是夢，一部分是雪。

或者一個諧音字：血。而且還是

冷血這個恐怖詞中的一個字。

如果我是雪，那么我的陳述將與

以往不同，語氣，語調，仿佛一個戲劇演員，

在戴上面具之后，比較輕松地顯示內心

幽深的黑暗，而且對道德的漂白劑嗤之以鼻，

“你能把我怎么樣？你能沖上舞臺

把我吊死？或者戴上法官的假發？”

所以這是一種假設而非真實，盡管

在假設之中已然萌生某種真實的幼芽，

然而在殘雪消融的三月，并不適合

直接的表達：雪水是臟的，沒有看上去的

那么白凈，或者電是危險的，它隨時都能突破

電線的軟皮集中營的圍困。

那么為房子寫一首頌歌呢？

或者為一個以房子為象征的欲念？

事情似乎有點兒嚴重，或者輕描淡寫，

而我不動聲色，在恐懼與激怒之后就是

如此平靜地釣魚，仿佛從來不曾去過

都市，在泥濘的大街上赤腳走過。

將文化史上的相關東西都放在

你的身上，可能就清楚了，但是這里又有

多少屬于誤讀的東西？而報紙書評版的

寫實成分究竟又有多少？誤解，誤會，

再加上沉默而不愿辯解的性格，那么

留給歷史的謬誤坦克又該如何？

碾壓，這是一定的。刀子

生產出來了，就一定見血。蔬菜的血

是綠色的，雪的血是白色的，或者黑色的

（看泥沙的潛伏情形而定）而天空的血

是藍色的。它的皮是藍色的，或者

它的血管是藍色的。

正如鄉村的顏色。而你坐在巴士上，

瞬間拆除車殼，你與空氣、青草，

沒有障礙地交流彼此一廂情愿的心得。

高大的建筑代替群山，而暗溝的水

可以代替泉水么？那些零碎的樹

聯合起來，自己下著命令：我們是主人——

寫這樣的城市田園詩有意思么？

消耗時光，直到生命的盡頭——

早在二十年前我就知道了這個，現在仍然是。

但這并不耽誤競爭，并不耽誤改善，

并不耽誤營造幾個象征系統，而且

還能平靜地維持一個粗暴的國度。

自畫像

我是怎樣的？

羞澀，挑剔，保守，

還有那么一點兒潔癖。

反復洗手，

直到沒有一點兒泥痕。

看了太多的轉述，

這樣，那樣。

那是我么？被馬虎地誤讀，

被故意地誤讀。

跡近毀謗的，我不辯解；

無中生有的，我不在乎。

光斑是我有意忽略的，

我面對著個人的黑暗。

至少在你的面前，

我是透明的琥珀。

其實，我一直是透明的。

切勿把我的知識當作復雜；

切勿把我的寧靜當作莫測高深。

我是典型的Ｏ型血，

我是典型的處女座。

我不奢望徹底的干凈，

不奢望長出柔軟的白色的羽毛，

不奢望在天上飛；

但是會與欲念斗爭，

哪怕是你死我活。

白露

手指頭按著鍵盤，

節奏比昨日矜持，

你猜為了什么？

為了微不足道的喜悅。

天色由灰轉藍，

而且在灰與藍的空隙之間

是干干凈凈的白，

仿佛小刀的臉。

是你活動著心眼，

在宇宙中飛速亂竄，

猶如一只退休的老鼠，

回到鄉下的莊園。

親親鐵鍬，親親

高低錯落的柵欄，

親親生銹的門鎖，

還有沒有玻璃的窗框。

小提琴回旋著，

在回憶的水龍頭里。

擰得緊一些，

聲音就弱一些。

靈魂就強一些。

一張列車時刻表，

劃著黑線的地名，

曾是想象之國的邊緣。

沒有更可怕的事情，

在起床與落床的

時刻。我聽得見寂靜，

聽得見燈盞。

不是沒有極端，沒有

尖銳。更獰戾的貨色

也是有的，你看

天邊強調的暗灰。

沒有手表，不等于

沒有時間；沒有眼淚，

不等于沒有悲哀。

沒有又滑又軟的悲哀。

類似黑發在白發中

臥底，類似虛榮的

娃娃臉。真正的孩子，

對你是多么的客氣。

又甜又滄桑的生活，

追憶雷同的往昔，

同時進行著篡改，

而不是更換一個角度。

你愛的是愛本身，

是一個幻象。而我

愛的是一個人；還有一個，

他是人類的英雄。

嘲弄著格格不入，

擁抱著不可交通，

如同幽冥與陽世，

如同詩歌與新聞。

聽見了風暴，

無動于衷地閉眼。

我正在翻山越嶺，

正在漂洋過海。

超現實

善待戒指還是善待時光？

選擇，對立，無非陰謀的變種。

稀里糊涂算了，或者就是沉默。

看上去什么都沒有，又好像什么都有了。

洋洋得意地穿過暑氣，

一個含著糖塊的貧民窟少年。

陽光照在他的身上，陰影隔在他的身外。

日本卡通片就是法國文藝片。

看看新鮮的事物，不僅包括

修飾的風景，還包括陰暗的地下室之中

一滴茍延殘喘的水珠，

包括飛船，善待彎曲的時間。

陶醉于一個幽微的細節，

一個關于手掌的紋路的想象。

它能敷衍而成一部龐大的歌劇么？

如果增加一支詠嘆調，就讓黃昏演唱吧。

火車從來都是不同步的，

仿佛一部音畫錯位的意大利情色小電影。

你坐在秋天的長椅上打盹兒，

搗亂的又何止是冷風的記憶？

太陽

暑氣沸騰，他聰明地選擇

樓群的陰影或者樹蔭。但陰影

不是連續的，那一塊陽光

照耀的地方，仿佛電椅的椅面，

燙著他的雙腳，而頭頂的光繩，

則像一根一根粗暴的電線。

他埋怨太陽，他也清楚：如果

沒有太陽，地球就會消逝，

他就會消逝。但此刻他的埋怨

是唯一的。其實，他只是希望

太陽的能量更加合乎比例：

冬天溫和，夏天涼爽，

氣溫隨著他的心意轉換著開關。

他想起歌頌太陽的童年，想起

關于太陽語義的延伸……

他糾正：我只是偶爾喜歡，

怎能用歌頌這個單詞？你沒權

概括，而且，不是主要的感情。

生活不是象征，比喻有時

更需要還原那么一下。

八月的早晨

讀罷《公雞已死》，忽然發現窗簾泛白。

起身撩開：天光仿佛明礬。

一夜沒睡，并不覺得困倦。

羅茜的計劃真的源于情愛？

麻雀嘰嘰喳喳，并不混亂。

難道洗耳就能聽清獨唱、二重唱與合唱？

或許沒旋律，而像打擊樂，

乒乒怦怦，使心變得復雜。

很少早起，所以不見黎明。

清潔工揮舞著大掃帚，卷起沉睡一夜的

灰塵。晚年的草還在沉睡。

舉著蠟燭又能逛多少時間？

對面的陽臺傳來一聲犬吠，

大約發現一抹移動的光斑。

一個孤單的人終于提著菜籃推開單元門，

這是一個救星對早晨而言。

我打了一個哈欠即將進入

我的夜晚。我要睡上一覺，

進入另一空間，工作旅行，

看見一塊銀白的海灘，一個黑發的少年。

詛咒

太愛生氣，為了來歷不明的

指令，為了一小塊烏云或者痰跡，

為了業余的，愚蠢的報道，

為了勒令如此業余如此愚蠢的

惡棍——太抬舉你們了。

向你們翻青白眼都是謙虛，

向你們詛咒都是寬恕。

你們，該下十九層地獄！

如果沒有十九層，那么就創造

十九層，為你們這些壞人，這些壞到

不知自己是壞人的惡棍。

我被你們氣得暴跳如雷，被你們

氣得幾乎保持不住涵養。

勉強拽住起義的舌頭，

勉強拽住燃燒的衣襟。

算了吧，惡棍們，你們不值！

生氣，憤怒，一個浪頭拍打著

另一個浪頭。我該在冷笑之外

再加一個冷笑，在一個詛咒之外

再加一個大大的詛咒。

仿佛一個俗人，仿佛一個

氣急敗壞的蘇格拉底，對著

贊蒂貝，對著卡里古拉或者

更多的羅馬人，不，羅馬的惡棍。

就是你們把我們逼到了懸崖邊，

逼到了焚尸爐的隔壁。蓬頭

噴著熱水，是利于剃毛發？還是

更利于腳下的鐵板盡快電死我們？

電死吧，反正一條爛命，

反正一條奴隸的命。顢頇的惡棍們，

小聰明的幫兇們，戴著你們的變色鏡吧，

坐在電視臺的老板桌后面吧，

等著靈魂對你們的清算——

不是針對你們的肉體，我們不會

模仿你們的惡行——只針對你們的

邪惡，你們正在發霉的下水。

屈辱的時辰終將消逝，

個人的尊嚴即將來臨，

這，就算一個肥皂泡，又怎么著？

我們，我，為了它，除了甘心，還是甘心。

8511農場

許久沒給雙親

打電話了。立刻打。

現在是午夜，他們睡著。

新聞聯播的時刻打？

他們已經入睡。

白天呢？被各種事纏著，

有意義的，無意義的。

農場沒有丁香，

只有大片的沙果花，

李子花，奶白色的，

銀白色的，還有大片的

雪白色的梨花。

92歲的父親，82歲的母親，

在摘櫻桃，還是

在給黃瓜架秧？

櫻桃應該沒了，而黃瓜

和茄子剛剛開花？

黃的花，紫的花。開紫花的

還有土豆，大片大片的，

定格在明信片的遠方。

作者簡介：桑克，當代詩人。1967年9月出生于黑龍江省8511農場，1989年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現居哈爾濱。著有詩集《滑冰者》、《海岬上的纜車》、《桑克詩歌》、《桑克詩選》、《冷空氣》、《轉臺游戲》；譯詩集《菲利普·拉金詩選》、《學術涂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