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集(節選)

44

在市政府。

她在辦公樓的走廊里走過，她的手里拿著一份雪片一

樣的文件。

她有長時間的慢性腸胃病，走廊的黑暗使得這病愈來

愈渙散。

若干天后

她的腸胃的病，通過幽暗的走廊傳遞給了整幢大樓。

45

住院的父親，身體越來越差了。

他對我的期望還是那么的高。我想問一問他過去穿過

的那雙皮靴。

那是一雙高筒皮靴。它是那么的牢固，現在還在父親的

屋角里存放著。

但是，我沒有問出口。我前次看到靴子豁了一個小口。

即使父親離開這世界之后，那雙靴子依然還放在那個

角落里。

在父親與靴子之間，世界更傾向于后者。

46

他原是我的朋友。他在書店的書架中存在著。他是一

個十足的傳奇加混子。

他被一本書分開并敘述。

第一頁是有關他的簡歷。第五十六頁有關他的生平往事。

到了最后一頁，他的事情已經顯得毫無意義了。

我用應買這本書的二十元錢去吃了碗大排面。

這張已離開我的二十元紙幣的流向，從此變得更加復

雜難辨。

47

他偶爾跑來與我談詩歌。從海子談到沃爾科特。再談

到金斯博格。

詩的榮耀一直在詩人的頭上徘徊著。

他生活在平民之中。那些平民比他更加地具有詩人傾向。

在他談過詩歌的許多天之后，汽油又每噸漲了400元。

他的股票遭遇了再一次的狂跌。我想，待他一貧如洗之

后，他才會是一個優秀的詩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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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庸俗的泥淖里打滾。他早練習過世俗得一塌糊涂的

話語方式。

他向我推薦越劇與周杰倫。我說我還是喜歡吃海鮮。

他再向我推薦庸俗的做愛方式，這次我接受了。

他與我在比賽庸俗的長跑，從早到晚，從生到死。

——人真他的媽的賤啊。

49

他是一個醫生。內科。十多年來，他開出的藥方數也數

不清。

他看過的病人，有的已經完全痊愈，有的卻已經逐一

離世。

只有他，在門診室里的坐姿一成不變。他的語氣多了些

助詞。

他告誡過我不要吸煙。

他告誡所有的人都不要吸煙。

所有人都把他的告誡當成了耳邊風。

50

與一個女性通話。她計算著我的心情指標。

我說，我挺好的。她說，你不好。她說，你不要在我面前

裝好心情。

看來我是無法在她面前裝好心情了。那么，我的好心情

是裝給誰看的呢？

我想，我的好心情是裝給我自己看的吧。

我對自己也是這么的虛偽！

51

在海上。大風與巨浪使得船身反復傾斜。

望不到邊的海平面，比他心里的虛無更加無望。

他不時地調整姿勢手抓鐵管以防跌倒。

加大著的風力與巨浪猛搖著這艘船。

他把絕望戴在了頭上，但他仍然被巨浪打敗。

52

在他的生活中占據著重要位置的有：散步、深思、沉默、

夜晚、煙、酒、女友。

散步時他會一直散到廣場邊上。

沉默時他會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

他有時打倒自己，把自己放在廣場與時間的邊緣。

這時，他可以仰望一條狗從他身體里走過。

53

電話響起。對話即將來臨。

他的時間里有著說不出的悲涼。內心的敵人越來越小。

日益強大的是天上翻滾的烏云與閃電。

而閃電也虛假——

它的嘔吐物和著一聲國罵，罵走了人群中一個吃油炸

糕的行人。

54

他對我闡述夢境。他在夢中有著一則美食廣告。

他認為這是一個很美好的預示。

我看到他的現在及過去的面孔，以及用力扳轉的庸俗

的身姿。

我贊美生活，也贊美庸俗。

我唯獨不贊美夢境。

55

他在大雨中喝酒。他是這么的討厭調情。

他用喝酒放大假意的情緒。

而這個敵人是這么的小，他幾乎看不到它。

他已經被它打倒。

他喝酒，他大罵，他媽的軟弱的天空，他媽的軟弱的五

臟六腑！

56

我要借你的虛情假意用一用。就如我借用你的身體你

的欲望。

我可以在側面放松地點上一根煙。

我深吸一口。直到把自己從嘴巴里吐出，在空中翻飛

然后消失。

這一刻，我在虛假后面疾飛如箭。

57

虛榮來了。它帶來了好心情、好名聲、好詞句、好面容。

我坐在它的對面，把這一切分享。而另一群虛榮的人

更加做作，他們在中午吃不下飯，一到了晚上就開始了

饕餮。

第二天一早，我在小區遇見他們，他們與天空、樹木打

招呼。

一條匹瘦馬從旁邊經過，它擠空了奶袋，養育了另一個虛榮的胖主婦。

58

今天的氣象很怪。一會雨一會晴一會晴一會雨。如此

反復。

云層在午飯時辰再次加厚加黑。

中午，有了一個好胃口，他至少能與這樣的天氣作對

一天。

60

他越來越傾向于自己身體某一個角落里的感覺。

也許是腎或肝。或胃。或足踝。或耳鼓。或手指。或頭皮

以下一寸處。

或左腦。他有著深深的恐懼！

61

為了讓人瞧見。他說話。他散步。他走馬觀花。他狂交

朋友。他赴很多的晚宴。他洗很長時間的手。

他奉承。他打電話。他笑。他怒。他吃零食。他搶走斑

馬線。

他去購物、退貨、與營業員爭吵。他到馬路上看少婦。

他一切從實際出發。

他唯一的目的是，讓人瞧見。

62

他的歌頌從螞蟻開始。他歌頌自私。他歌頌晚餐。他歌頌深夜的失眠。他歌頌走不掉的朋友。他歌頌虛假的情感。他歌頌樹權間一片看不見的落葉。他歌頌人民、祖國、道路、房屋。他歌頌高收費的中國移動、中國聯通。他歌頌雨天的好心情、壞心情。他歌頌懶惰的鄰居。他歌頌嘩嘩流淌的自來水。他歌頌遲到的上班。他歌頌人浮于事。他歌頌高高的穹頂。他歌頌妓女。他歌頌嫖客。他歌頌一粒灰塵。他回過頭來歌頌一只螞蟻。他歌頌歌頌。

63

好幾年了，他在網絡上遭遇了胡戈饅頭，正龍拍虎，甕

安事件，美女維權。

好幾年了，他經歷了大地震，墜樓，車禍，海難，朝鮮核

爆，日全食。

好幾年了，他回過神來，每天抽一盒煙。關心自己的頸

椎與血脂。

好幾年了，他內心的陰影在肉體里起跳，跳到他嘔吐。

64

為了一頓可口的飯菜，她花費了好幾天的功夫。她用飯

菜放大時間。

陰天的烏云也在放大。它放大她的未來，放大她的肉體

的皺折。

夏季已經到來，一只螞蟻舉著她的欲望在走。

她現在過于專注墻面的那一灘水漬

她的心一下子暗了許多！

65

現在她回到了簡潔。

她把肉體整理出去。

把水潑掉。

把最好的飯菜倒進垃圾筒里。

把電視關掉。

現在，她進入了睡眠。

——呼——呼——呼——。

66

一二一。一二一。他說起兒時的正步操。

他這樣把我的思維引入舊時代的歧途。

那里鮮花盛開，百鳥和鳴。那里把人打入十八層地獄。

我手捧快餐，大口大口地吃下這午飯。

這之間，他已經轉身走掉，留下一個說話時的背影。

67

他重新配了一副眼鏡，他再次這樣介入了事物之中。

與之匹配的還有他賣掉了四十平方的房子。

他繼續這樣，用烏云的橡皮擦去天空。

用到手的事物，擦去另一些事物。

現在，他用一段緩慢的行走連接起了灰暗與深黑。

作者簡介：馬敘，原名張文兵，畢業于南京大學中文系。寫作小說、詩、散文。在《人民文學》、《詩刊》、《詩歌報月刊》、《星星》等刊發表過詩歌，入選多種詩歌年選。已出版有小說集、詩集多部。現居浙江樂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