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蘭后期詩選

譯者按：保羅·策蘭（Paul Celan，1920—1970），里爾克之后在世界范圍內產生最重要影響的德語猶太裔詩人。以下詩作，譯自策蘭的多部后期詩集，均為譯者自《保羅·策蘭詩文選》（王家新、芮虎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之后未發表的新譯。

毫不躊躇

毫不躊躇，

厭惡的濃霧降臨，

懸垂的灼熱燭臺

向我們，襲下

多肢的烈焰，

尋找它的烙印，聽，

從哪里，人的皮膚近處，

咝地一聲，

找到，

失去，

陡峭的

閱讀自己，數分鐘之久，

那沉重的，

發光的，

指令。

波城，夜間[1]

永恒之密碼，被亨利

四世詭秘地

搖晃進龜甲里，

埃利亞式的嘲諷

緊隨其后。

波城，更晚

在你的眼角

里，異鄉人

有阿爾比教派[2]之影——

在

滑鐵盧廣場之后，

向著孤兒般的

椰質鞋，向著

那同樣被出賣的阿門，

我唱著你進入

永恒的

房舍入口：

而巴魯赫[1]，那永不

哭泣的人

也許已磨好了鏡片

那所有圍繞你的

玻璃棱角，

那不可理喻的，直視的

淚水。

孵化的

孵化的

殼質

太陽群

帶甲的肺魚

披起藍色禱衣，沙—

奴的海鷗

對之首肯，潛伏的

燈芯

縮回自身。

里昂，弓箭手

鐵刺，被供養

在磚砌的壁龕中：

并行的千年期

變得異樣陌生，不可征服，

追隨著

你的疾馳的眼，

現在，

以被骰子擲來的目光，

你喚醒身旁的她，

她變得沉重，

更沉，

你也，帶著在你之中

陌生了的一切，

變得陌生，

更深，

一條

弓弦

把它的苦痛張在你們之中，

那失蹤的目標

一閃，弓。

發掘出來的心

發掘出來的心，

被他們裝上感情。

偉大的家園是

預制配件。

同乳姐妹

雙鏟。

痙攣，我愛你

痙攣，我愛你，贊美詩，

觸覺之壁延伸入你之峽谷

歡愉啊，種子染色者，

永恒，你被非永恒了，

非永恒，你被永恒了，

嗨，

進入你，進入你，

我唱著骨杖的搔痕，

紅之紅，遠在陰毛深處

豎琴在洞穴里演奏，

外面，那圍繞的

是無盡的無之卡農[1]，

而你向我拋來，九次

編織的，滴水的

帶齒的花冠。

寂靜

寂靜，老巫婆，騎我穿越急流。

睫毛之火，照亮路途。

清晰，直至遠處

清晰，直至遠處，掙開

扭結的標志，

釋放愛人，

也從這榆樹根牢房[2]，

黑色

之舌，成熟，垂死，

將再次尖叫，被電擊

移近在背后。

給詞的洞穴鋪上

給詞的洞穴鋪上

這些豹皮，

拓寬它們，在皮的這邊和那邊，

從此意義到彼意義，

給它們庭院，房間，入口

以及荒野，腔壁

并傾聽它們的第二音

每一次的第二和第二

音。

燈標收集者

燈標——

收集者，夜的，

張滿的腹腔，

指尖上，那定向光束

為他，一只

著陸的

詞牛。

燈標——

大師。

變暗的

變暗的碎片回聲

在腦海的

水流里，

防波堤在我上方——

向著它所在之處上升，

如此多

未入窗的事物涌現，

看吧，

閑置的

忠誠之干草堆，

一柄來自

祈禱者地窖的

來復槍托，

一和無。

痛苦的筆記薄

痛苦的筆記薄，

成為雪，溶化于雪：

在日歷的裂口

他的搖籃，他的搖籃

被這新誕生的

虛無。

Haut mal[1]

你這未抵罪的，

嗜眠的，

被眾神玷污之女：

你的舌是煙熏的，

你的尿也發黑，

你的凳子上濺滿漬液，

你擁有，

就像我，

淫邪的話語，

你把一只腳放到另一個面前，

把一只手搭在另一個身上，

蜷縮在山羊皮里，

你圣化

我的肢體。

刀斧熾熱

刀斧熾熱

揮舞在我們之上，

對話

與楔形斧，在洼地里——

放牧孤島，你

帶著希望

在升起的

霧里。

在你身上

在你身上我忘記自己的地方，

你成為思想，

某些事物

從我倆身上匆匆穿過：

這世界

最后的翅膀的

第一只。

隱藏的

生長，從我的

被風暴篩過的

嘴上。

你

不會去

找

你。

在黑暗的傷害中

在黑暗的傷害中我知道了：

你活著向著我，不過，

是在儲水塔里，

是在

儲水塔里。

這封從未寫的

這封從未寫的

紙頁

讀出的信，

死者之反射玩具

以銀灰的鏈條鎖住，

被三個銀亮的節拍

跟隨。

你知道：那跳躍

總是，會越過你。

什么也沒有

什么也沒有

只有孤單的孩子

在喉嚨里帶著

虛弱、荒涼的母親氣息，

如樹——如漆黑的——

榿木——被選擇，

無味。

再一次

再一次，螳螂，

從詞的頸背

躍入你滑倒之地——，

勇氣—向內

漫游于意義，

意義—向內，

勇氣。

磁性的藍

磁性的藍映在嘴里，

你抓住一個又一個磁極，

夏日雪

在峰頂拋灑它自己，

很快，那受驚、搖晃的懸掛

沒于成倍的歌之蜂群。

一個可做撇號的

一個可做撇號的

是這只——

振翅高飛的烏鶇[1]，

在火墻之上，在

巴黎后面，在那里，

在

詩里。

馬普斯伯里路[2]

寂靜的閃光

在你那里，從一個

黑女人的腳踵。

在她那邊

木蘭花

時刻的半鐘

在那也在尋找意義的

胭紅色前，到處尋找——

或無處尋找。

整個

時間的院子圍繞著

那嵌入的子彈，毗鄰的，顱側。

猛地一躍，一口合流的空氣

滯重而斜遠。

別再延緩了，你。[1]

草率之舉

草率之舉，痛苦

饒恕她的臉

使你的凌亂

結成沙結，在白的

滑落中。

在收據中/全部買走了/很快就要破曉

在收據中

他們

還想要

付帳

全部買走了

被他們

就像我們每一個

在真實的

寫作中

很快就要破曉

并說道：

我也

把你否定了

并竊取了你

一個戒指，給弓形嘴唇

一個戒指，給弓形嘴唇，

在蜂擁的詞后松開

那些世界后面的發現者，

帶來歐椋鳥。

一只箭，當你嗖嗖地射向我，

我知道它從什么地方來，

我忘了它從什么地方來。

拉拽駁船的年代

拉拽駁船的年代，

那些半變形的人類拖著

世界中的一個世界，

那從高處跌倒者，內化了，

言說在河岸的額頭下：

還清了死亡，還清了

上帝。[2]

王家新簡介：1957年生于湖北丹江口，“文革”結束后考入武漢大學中文系。1985—1990年任詩刊編輯，1992—1994年間在英國等國旅居，回國后任教于北京，現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著有詩集《游動懸崖》、《王家新的詩》、《未完成的詩》，詩論隨筆集《人與世界的相遇》、《夜鶯在它自己的時代》、《沒有英雄的詩》、《為鳳凰找尋棲所》、《雪的款待》，等，翻譯有葉芝、策蘭的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