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續冬旅臺詩十二首

詩人簡介：

胡續冬，本名胡旭東，1974年生于重慶，后遷居至湖北十堰，1991-2002年間求學于北京大學，獲文學博士后留校任教，現為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大學期間開始詩歌寫作，出版有《終身臥底》、《日歷之力》等6本詩集和《去他的巴西》、《浮生胡言》等隨筆集。

杜鵑

手持便當的人

從杜鵑花下走過

便當盒里婉轉的豆干

忽地失聲了

一同失去的

可還有他鹵汁中的睡眠？

那梢頭、那顫抖

卻是紅白二色的風

一夜間長出了

明晃晃的骨肉！

惟有這熱烈的花

能破解肺部的冷空氣

布下的奇門遁甲

能讓他嗅到

貢丸深處的過家家

手持便當的人

一從杜鵑花下走過

便同了在地人的福禍

機車

我始終不大習慣

把學妹們夾在黑絲長腿下的坐騎

叫做機車。機車總是讓我想起

我五歲的時候從鄉下到重慶北碚

第一次見到火車的情形：

笨重的“東方紅”內燃機車嘶叫著

像被我們村的王屠戶追趕的公豬

突然間躥進了站臺，嚇得我

躲到了母親身后，死活不肯上火車。

好幾次，當我試著把摩托車

稱為機車的時候，我都仿佛看見

學妹們的雙腿間有一個巨大的

“東方紅”機車，攜帶1970年代末

堅硬的意志，噴著社會主義的濃煙

從溫婉的寶島底褲下呼嘯而出。

這念頭也把我嚇出一身冷汗：

我看到當年那頭絕望的公豬

已然變成了我自己，孤獨地奔跑在

敏感詞的屠宰場里，卻找不到

一個穿著黑絲襪的站臺躥進去。

沙塵暴

一大早，我窗前的大榕樹

就開始oh yeah oh yeah I’m coming地

亂叫一氣，完全是在

跑進我的夢中跟我搶戲。

我只好罷演，片酬都沒要，就

悻悻然起床，拉開窗簾一看：

天朝的沙塵暴竟然撲到了北臺灣！

但見一粒粒鷹派的華北沙塵

像阿飄一樣集結在空中，遮蔽了

鮮活的青天與白日。

我正要把窗戶關死，卻發現

一粒胖胖的沙塵已然脫隊，鉆進了

我的房間。它脫下了阿飄的行頭

現出了低調的元身：原來是

幾千里之外我家廚房抽油煙機上的

一小滴油煙。“夫人特意派我混過來，

叮囑你少做怪夢，多吃青菜。”

外勞

中壢火車站附近的

一家簡餐店里，我一個人

默默地嚼著餐盤里的三杯雞。

周圍人聲鼎沸，泰語、

越南語、馬來語、菲律賓語，

連成一片舌尖上的熱帶叢林。

他們都被叫做外勞，有著

自得其樂的眉目，和

像暮色一樣恍惚的深色皮膚。

在地人曾經提醒我：他們是

經濟的尷尬、混亂的源頭，

最好不要和他們離得太近。

而此刻我在他們之中感受到的

卻是這個海綿一樣的寶島

安上了彈簧之后的快樂。

鄰桌的幾個男子看似槍戰片

的配角，但他們的肱二頭肌

分明是在贊美工人階級。

女子們不施粉黛，也沒有

用網眼絲襪暗示腿的存在，

只是簡單地把美臀翹得更high。

他們喧嘩，他們嬉鬧，

他們的力比多在異鄉的空氣里

肆無忌憚地涌出他們的身體。

而我的客居生活是如此無趣，

只能一邊嚼著三杯雞，一邊遙想

真臘、三佛齊和滿者伯夷。

北海岸

一路上，眼睛里都在

不斷地長出腿

踩著巨浪的天梯

大步邁向烏云

一路上，公路屢屢

被海水擠上山坡

擠進鳳凰花那

火紅、潮濕的腋窩

轉眼間的盤桓

轉眼間的風和霧

轉眼間，舊事如礁石

在浪頭下變臉

一場急雨終于把東海

送進了車窗，我摟著它

洶涌的腰身，下車遠去的

是一尊尊海邊的福德正神

灣灣御姐

她的鹿腿上繃著青苔，

從右側走進了這滴雨。

我那時在雨滴的左邊，

把烏云卷成一根香煙，

吸著鋒面上減速的秒。

她踩著雨滴里明滅的

木棉，山間的舊街巷

隨柔膚下窸窣的靜脈

一道蜿蜒，從黑皮靴

延伸到清明節的臀線：

在這魔鏡般的雨滴里，

我只能一秒接一秒地

吸盡了她潮濕的身體，

把那鹿腿溶入從街角

突然流到我肺葉里的

白茫茫的野姜花之海。

娃娃音

娃娃音的朋友帶你去

坐滿娃娃音學妹的餐廳吃飯

電視里還有娃娃音的主播

轉述著娃娃音的兇殺和娛樂

當娃娃音的女服務生

拿著娃娃音的菜單走到你身邊

你突然想吃她聲帶上鮮美的元音

想吃娃娃音的平水十八韻

你開始用耳朵進餐，吃進去的

全是涼拌娃娃音、清蒸娃娃音

娃娃音燜桂竹筍和一大碗

加有語氣詞的酸菜蚵仔娃娃音湯

吃完飯，你的視網膜竟也

罩上了一層娃娃音。你坐上

娃娃音的捷運，看見一雙雙

娃娃音的絲襪講著腿部的悄悄話

而你注定無法吸收所有這些

娃娃音。它們終將在你的胃里

形成一小塊島嶼狀的娃娃音結石

你每日消化的，仍是兇猛的陸地動詞

車過宜蘭

那一刻，海笨拙得

浪花里不攜帶任何象聲詞

防波堤赤著他或她的腳

撫慰著海水的青澀

我在火車里讀《鱷魚手記》

濱海鐵路彎得像愛

“她轉過來，海洋流淚。”

我一瞬間看見海中的一段視訊：

妳在刷牙，貓在洗臉

鐵路伸直了手臂，依舊像愛

那一刻其實還有夕光

金黃的手掌摩挲著海邊的稻田

就像我手心上的臺燈光

流進了妳頸窩里的銀河系

鐵路西邊，連山也是笨拙的

一朵巨大的云，像悲傷的陸龜

趴在山脊上，一直在看海：

不遠處的島嶼，叫龜山島

鳳凰花

下午兩點，我騎著腳踏車

準時攀上了鳳凰樹。烈日下，

我從那一大叢嵯峨的紅色之頂點

向最紅處俯沖，松開手閘，

一任燦爛的車輪在枝條上

像猛然閃回的青春一樣飛馳：

憤怒的花朵、留長發的花朵、

抽著大麻夜讀左派的花朵、

在烏云中持一瓣不同夢想的花朵，

都隨著鏈條的咔嚓聲瞬間遠去。

花朵在花朵上疾速滑行，

紅色把紅色推擠成孑然。

在那里，在紅得最像一秒鐘的

一朵鳳凰花上，我突然捏住了閘：

我看見一大片藍天倒掛在樹梢上，

我一屏住呼吸，它就變得更藍。

夜宿桃米坑

蛙聲和雨聲像兩個

孿生的哪咤，爭搶著

我耳朵里變幻的空。

其實我早已在耳蝸深處

騰出了一大片安靜的山谷，

可以裝下整個村莊的青蛙

和整夜的急雨，但

蛙和雨依舊勢不兩立：

當一道憨猛的鋒面完全

鉆進了我的左耳，

右耳的赤蛙、小雨蛙

和綠如革命的青年樹蛙

就統統撤出了鼓膜背后的

聽力游擊區。一種

叫做睡眠的聲音，從

蛙聲逃離后的右耳道溢出：

我在夢中救下了

最后一只青蛙王的女兒，

幫它把閃亮的呱呱聲

藏進了每一滴盲目的雨。

像

臺灣食神焦桐的女兒長得有點像

蘿莉版的范冰冰，81歲的詩人管管

很像他的青島小同鄉黃渤的老年版；

我在澎湖望安島搭訕的一個冰店老板娘

酷似我在北京的一個學生只是略顯

幾分輕熟，我在彰化鹿港鎮的公車站

借過火的一個司機和我在重慶的幺舅

幾乎長得一模一樣；我差不多每天

都要經過中壢新屋交流道附近的

一排檳榔店，上個星期新來的一個西施

看上去像極了我一個廣州哥們兒的

新婚妻子，我一度懷疑他實施家暴

導致妻子負氣出逃；在從臺東到綠島

的客輪上，一個小男孩因為看見了飛魚

而把細嫩的笑臉迎向了晃動的太平洋，

我在他的眉眼間分明認出了我的一個

干兒子，他經常露出細嫩的雞雞

在餐廳里追逐嚇得四處逃竄的白領阿姨。

三個月里，隨時都會有小小奇跡般的像：

像親朋、像街坊、像無意中記得的路人、

像多年前的炮友、像險些就要忘記的

中學死對頭，甚至還見到一個在內灣線

的小火車上偷拍女生的蠢貨，長得

完全像是同樣猥瑣的我：如此密集的像

竟迭合成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

這些像我們的人，活得比我們有神。

臨別

每天早上把我從夢中叫醒的鳥

始終沒有告訴我它輕捷的名字

陽光纖細，像鮮明的學生們

在樹葉上閃出很多聲“老師好”

明信片一般的草坪，我就是郵票

我發誓要給每一滴露珠寫信

那些晨練的人，那些捧著奶茶

從我身邊經過的人，早安！

天佑這清涼的風，這柔軟的景

天佑這片像擁抱一樣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