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怒詩六首

詩人簡介：

余怒，男，1966年12月出生于安徽安慶，祖籍桐城，畢業(yè)于上海電力學(xué)院。1985年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曾獲臺灣第一屆雙子星詩歌獎、第二屆明天.額爾古納詩歌獎，第三屆或者詩歌獎，著有詩集《守夜人》（臺灣版）、《余怒詩選集》、《余怒短詩選》、《余怒吳橘詩合集》、《現(xiàn)象研究》、《饑餓之年》等。現(xiàn)供職于安慶橫江集團(tuán)。

飛行術(shù)

謝謝你忍受我，將我看作

直升飛機(jī)上吊著的一個人。

飛機(jī)飛，大家很著急，你說，不用

擔(dān)心，耐心點(diǎn)，起風(fēng)了。

我希望人人都像我，不動腦子不

動手，人人擁有一架直升飛機(jī)，都吊著。

晴空萬里，成千上萬架直升飛機(jī)。

滿天空都是，像在伊拉克或阿富汗。

高興時飄蕩一會兒，不高興

一個猛子扎下來，

再升上空去。

地上的人捕捉空中的人，

空中的人只有升得更高。

長跑運(yùn)動員站在領(lǐng)獎臺上；銀行職員

在柜臺后面數(shù)錢；

你們坐在家中，像

撲克牌上的人，在辦公室里，

像插花；陪老婆逛婦女用品商店，挑選

絲網(wǎng)內(nèi)褲；喝酒猜拳，伸出三個指頭；將車子

故意停在停車線外，引來交警。

說來說去，還是直升飛機(jī)省油些，

浪漫些，快些。

我四十多歲了，不想再呆在地面上，

在地面上，我總是不斷

向自己提問題，搞得自己很狼狽，頭發(fā)

直豎，無力提起全身。

恐懼于

恐懼于只死一次，不能周而復(fù)始。

對于這一個，我

信心不足，“余怒，喂，你是嗎？”

“我是余怒，可以觸摸。”

用橡皮泥重新捏一個，

鼻子啊，耳朵啊。

我是余怒，可以忘乎所以。

可以像旋轉(zhuǎn)的水晶那樣。

很多東西，使我像

吊床一樣彎曲，比如酣睡者和這首詩。

正是這首詩，

抬著正在死去的我，并簇?fù)碇?/p>

功課

四十歲學(xué)爬行，跟在

女兒后面，胖身子套在鐵桶里。

來，我們做功課，一遍一遍。

重復(fù)的意義是使單調(diào)

變?yōu)閱渭儯刮幢徽淼拇竽X

符合語言學(xué)的要求。

爬行有益健康，血從肩部

流向指尖。我們在浪花中打滾，形同飛碟。

對付迷惘她有一套辦法，這個小姑娘，

安于身體的監(jiān)獄。我用第一人稱稱呼她

——啊我。是什么不重要，

語言不重要。她已經(jīng)不是她。

但她梳了小辮子，具體可感。

我不會再像

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了。我說的是

某種心態(tài)：早上的老頭，

晚上的曇花女人。

也就是，早上像老頭那么癡呆，晚上像

將夜生活不當(dāng)回事的年輕女人那么清醒。

把枕頭浸在浴缸里，讓枕頭里的氣味

散發(fā)出來。

對于記憶中的具有試驗(yàn)性質(zhì)的比如一個玩笑一句

怯生生的表白一次體檢查出的心血管疾病，你們是

如何看待的呢？你們也許會說：問情侶們?nèi)ィ瑔栣t(yī)生去，

被動的、一問一答式的

簡單反映——螳螂的蹦跳。

如果我們是一張電腦硬盤

或一部外語復(fù)讀機(jī)，那還差不多。

今天明天以至后天，我們不能老是穿

同一雙臭襪子。

有人迷戀臭襪子，那是另外一碼事。而我

不會喜歡一件東西超過三分鐘。

一幅畫、大喊大叫，一首詩、厚嘴唇，

領(lǐng)帶、軍用打火機(jī)什么的。

很多演員被包裝過，我們想看看

以前他未被包裝時的樣子，盡管我們明白，

以前不是現(xiàn)在，未婚妻不是妻子。

短詩

呼吸壓縮空氣要比

呼吸這兒的空氣讓人

舒暢。真這樣？我不知道。

宇宙太大，想想就頭疼，將它

壓縮成我們可以翻越

的圍墻不好嗎？

長痛不如短痛。

一生只有童年，

不會意猶未盡。不是發(fā)生過的

都非同尋常。

對于未知，我們閉嘴。

已經(jīng)說多了，就說到這。

眨眼之間

罐頭堆在一起，喊聲的痕跡

過去某一天它們是動物。它們跑著

互相摩擦頸部

空罐子在響，被她托著，里面

和很遠(yuǎn)的外面。滿了，總會有人

邊呻吟邊問：為什么會滿成這樣？

有人搖頭

有人拿來鏡子

朝屋子里照，朝昏迷的老鼠身上照，后來才

發(fā)現(xiàn)是一面破鏡子

一個片斷同她一起浮現(xiàn)，像插在不能發(fā)音的

肥胖者身上的管子

很多根，很軟

或許是很多和很軟造成了與

外面的隔離，使其顯得很遠(yuǎn)

余音繞在那兒，被她燒成灰燼的椅子。令人不安的是

四條椅子腿還

豎在那兒。換了我

我也會不安，那樣豎著

不用說

里面當(dāng)然會被外面圍著，除非她

長不大，不肯長大，跳著跳著

就忘了暫時沒有腿腳

（她笑著，躺在岸上，“是的如果能在

水中做愛，我決不會

來到這該死的岸上”）

她有兩只乳房一只肺，這就夠了，畢竟

她還是個孩子，她在腰部

整個兒地垂下來，坐著

吃空心脆、想心事。一些昆蟲

迷路之后便開始捕捉她，一些人

假設(shè)之后便用鼻子嗅

飛著、臥著、嗅著

窗戶玻璃碎了，木頭屋子漂浮著，轉(zhuǎn)眼她

變得真實(shí)

她跑過來，和我搭話

“你好，臭肉小子”，這句話

是個斜坡，許多年過去我才

爬到坡頂。走廊環(huán)繞，刷了

綠漆，我在那里逗留了一個下午

你好臭肉小子。天空中

鳥雀們爭著

啄她，分食她的迷茫而

瘦小的麋鹿遠(yuǎn)遠(yuǎn)站著、望著，企圖在生理上

維持她的跳躍

“我什么都不相信

只相信傷疤”

一個小口袋、欲望、偶爾的接觸和

晃來蕩去的機(jī)械能耗

鳥雀們叫著，喜愛幻覺的工人

忙著手中的活兒，他們早早起來，刮光胡子

用啤酒瓶和沙袋填滿

窩藏過我的空間，將我

再次拖進(jìn)去

悶熱的天氣，憋不住的外形，時而

魚頭，時而張大的嘴，時而

一團(tuán)棉絮

（滿了的身體為什么會不知不覺流出

我們想象不到的東西？）

她在下午六點(diǎn)

發(fā)現(xiàn)身體又短了一些

衣服遮不住，蹲下來也遮不住

只有不停地跑，左右擺動

女人的物理性，?濕棉絮、巧克力

也是一塊木板

和另一塊木板，壓著壓著

往往要繞

好幾個彎，要幾年時間

才能恢復(fù)當(dāng)時的樣子

那時我總是為

一分鐘里的某件事情傷腦筋，咬牙忍受著

空氣一樣糊涂的腦袋

空氣一樣失望的草莓，被太陽

曬黑了，更軟弱

一捏就碎。我記得那孩子，個頭不高，被母親

施了法術(shù)，幾天不用眨眼

眼睛直直地，反復(fù)唱一首

“我的靈魂的甜味”之類的歌

我在一旁聽著

呼吸他肺部的清新

好孩子，臭肉小子

我拿著衣服，克制著

將一根樹枝彎來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