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的名詩《月光白得很》

月光白得很

月亮在深夜照出了一切的骨頭。

我呼進了青白的氣息。

人間的瑣碎皮毛

變成下墜的螢火蟲。

城市是一具死去的骨架。

沒有那個生命

配得上這樣純的夜色。

打開窗簾

天地正在眼前交接白銀

月光使我忘記我是一個人。

生命的最后一幕

在一片素色里靜靜地彩排。

月光來到地板上

我的兩只腳已經預先白了。

王小妮是朦朧詩一代最優秀的女詩人，30年來，她一直沒有停止創作，而是不斷精進，不斷超越自我。當然，王小妮不僅是一個詩人，她在小說領域和散文領域也成就斐然。至2008年止，王小妮共出版詩集4種：《我的詩選》、《我的紙里包著我的火》、《半個我正在疼痛》、《有什么在我的心里一過》。王小妮還出版了許多部詩文集、散文隨筆集和長篇小說。2000年秋王小妮參加了在東京舉行的“世界詩人節”，2001年夏受德國幽堡基金會邀請赴德講學。1999年獲美國“安高詩歌獎”，2003年獲得 “中國2002年度詩歌獎”、首屆“新詩界國際詩歌獎”， 2004年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

王小妮的《月光白得很》是一首寫于2003年的新作，但儼然已經成為一首當代詩歌的經典之作。2004年華語傳媒大獎的授獎詞對王小妮的創作有很好的歸納：“王小妮的寫作沉著，從容，充滿耐力。她是當代中國少數幾個越寫越好的詩人之一。她的詩歌優雅而銳利，她的語言簡單而精確”。具體到這首詩，這樣的評價顯得尤其準確。詩評家沈奇在對這首詩進行細微的分析后認定: 除了“我呼進了青白的氣息”中的“了”字似嫌多余，“全詩四節十四行，無一字生澀，無一詞不素，低調、本色、從容，質樸中得空靈”。沈奇特別贊賞詩歌之素，詩人之真，“慧眼者更可在字里行間品味到一種特別清朗與優雅的寫作心態。素心人寫素色詩，樸素之美，美在人真，此詩可證”。詩評家楊遠宏則認為：這首詩主要不是一首寫景的詩或抒情詩。詩中的詞語如“月光”、“螢火蟲”、“城市”、“骨架”、“窗簾”、“地板”等等，既是一種經驗性語象，但更具有超驗性，因而“是一次詭譎神秘的生命冥想形而上神思”。楊遠宏贊嘆：“這首詩寫得太精致、太晶瑩剔透而又深徹幽遠了。它可以作為王小妮詩歌風格的一枚金箔書簽，嵌進二十一世紀任何一部經典”。

王小妮的愛人、著名詩評家徐敬亞先生曾將王小妮的詩歌寫作大致劃分為三個階段:1、“最初的真誠與清新”；2、“忽然的陰影與迷亂”；3、“超然的放逐與游離”。顯然，《月光白得很》是王小妮第三階段或第三階段之后的作品。確實，這是一首超然物外的詩，一首靈魂出竅的詩。

全詩的第一個自然段只有一個句子：“月亮在深夜照出了一切的骨頭”。這是直抵中心的詩句，這是深夜，這是一個月明之夜，一切事物都在深睡，一切事物回到了放松赤裸的狀態，遮掩著骨頭的血肉剝落了，白晃晃的骨頭呈現。第一句詩后，是一個句號，仿佛停住了，但它在尋找著下一句，尋找著詩句本身的自我繁衍。王小妮自己說過：“我很喜歡句號。在句號后面出現的一定是下一個句子，是必須的遞進。句號催我們選擇新方向快走，而不是原地停住。不過，我沒有意識到從什么時候起我的詩里只使用句號，是無意識”。一個句號，把一個警句式的詩句緊緊束住，但骨頭在尋找著骨頭，句子在召喚著句子。

第二個自然段有四句，出現了主人公，一個似乎并不抒情的抒情主人公。這四句是這樣的：“我呼進了青白的氣息。/人間的瑣碎皮毛/變成下墜的螢火蟲。/城市是一具死去的骨架”。

主人公“我”處于一個臨界點上。一方面這是一個特殊的時刻，月深了，“城市是一具死去的骨架”，這是城市日常生活的反面。那個“青白”的氣息也是日常城市生活所不具備、所忽視的。但另一方面，這不是一個聊齋中的場景，月亮和月光是最普通的事物，王小妮自己說她“更喜歡自然界里已有的那些東西”，而月亮和月光都是自然中的固有之物，只是現代人的夜晚幾乎都被人工的光源占有。王小妮說過：“我堅持最普通的事物：可見、可觸摸。倒不是為了保持與詩人身份間的‘平衡’，主要是這就是我的生存現實，普通到一日三餐”。我們或者可以這么說：詩歌在這里呈現的是塵世生活的神秘時刻，是生命的瞬間在綻放光亮。“人間的瑣碎皮毛”在夜間延續它的生命，但變成了“下墜的螢火蟲”，這是瞬間，在瞬間一個詩人在超越平凡。王小妮說過這樣的話：“我總體不是‘英雄氣概’的。只要活著，總有凡人瑣事，能夠在瞬那間超越平凡，比如詩，已經足以讓我們感到：活著挺好！”。

第三個自然段共五句：“沒有那個生命/配得上這樣純的夜色。/打開窗簾/天地正在眼前交接白銀/月光使我忘記我是一個人”。我們發現抒情主人公正在把自我融化在更大的“物我”中，王小妮推崇個人寫作，在許多人的眼中，她幾乎是一個隱士。她的一些詩句似乎也證明了這一點：“我是/我狹隘房間里/固執的制作者。”（《應該做一個制造者》。可是，她并不是一個自我中心的詩人。王小妮許多成熟的詩歌呈現的恰恰是純粹、客觀和非個人化。她進入了一種無悲無喜的超然狀態，在“天地正在眼前交接白銀”的時刻，她覺得任何生命個性都并不顯得重要。一個欲望橫流的時代，充斥著那些“我要，我要，我要”的呼喊。可是這些急躁和焦灼在天地的忘情和純美面前，顯得多么蒼白，多么的沒有意義！是啊，“月光使我忘記我是一個人”，一生中有幾多瞬間，我們可以把自己真正放下？

全詩的最后一段，是四句：“生命的最后一幕/在一片素色里靜靜地彩排。/月光來到地板上/我的兩只腳已經預先白了”。上一個自然段，寫的是一種無生命的自然力、在生命之外的超然的美。而這一段寫的是“生命的最后一幕”，人的生命的短暫在月亮和月光面前、在巨大而純美的自然力面前，似乎像被照妖鏡照出了真容。我愿意相信這一節寫的是生命和死亡。自然也在生死變幻，何況是人啊。可是詩人并沒有點明。王小妮是一個敏感的人，“一個敏感如我的人/心里隨時生風生刺的人”（《雪后的山西變厚了》），正如徐敬亞觀察的那樣：“她，從來不是一個溫吞吞的靈魂！即使在最早期的那些詩中，連她的善良與同情，也含著尖銳的刀刃。那些縫合著城市與鄉村的直白表述之針，細而深入。我最開始就發現，她有一種本領：使用平靜的詞語，卻把話說得極刁狠，極尖利，極多岔路！” “生命的最后一幕/在一片素色里靜靜地彩排”。靜靜的彩排中，個體生命的生滅如塵灰，如下沉的螢火蟲。結尾的兩句：“月光來到地板上/我的兩只腳已經預先白了”，似乎是柔和的，自然的，但也可能讓人毛骨悚然。那讓抒情主人公的兩只腳發白的力量是什么，是死亡刀刃上的白光嗎？還是新生命最初的光？

這是難解的謎，這是明澈世界中最深的謎。王小妮讓自己沉浸在漢語語詞的光輝之中，每一個詞語都在映射著另一個詞語，那光澤傾斜著和悠遠的青白空氣相融合。王小妮自己說過：“寫詩，我習慣了整體的包圍著的氣息，詩在我這兒，常常是一過，瞬間的，掠過的，幾乎不停歇的。雖然選詞造句都不難，可氣息的把握需要一個相對完整的寫作氛圍”。《月光白得很》這首詩把一種氣息營造得特別好，一個個瞬間的意象或情緒統一在一個氣息中，這是一種迷離的氣息，是生命之神秘的映射。

在給王小妮授“新詩界國際詩歌獎”的頒獎辭中，有這樣的評語：“王小妮的詩在整體上令我們想到水晶的純粹本真。她樸素的詩歌理想在于個體生命和語言的相互生成。她的詩自成一個世界，其中布滿日常生活的痕跡和氣息，卻又顯示為一種話語的險境。在她的詩中，堅定的個性和精微的風格變化并行不悖。她的詩歌寫作是對生活和語言的持續擦亮，同時也不斷擦亮我們的眼睛以至靈魂”。這樣的評語用來評價王小妮的《月光白得很》也再恰當不過了。《月光白得很》是一首小詩，但又是一首有關生命和自然關系的大作品。它一經創作就有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翅膀，它完全符合王小妮自己對好詩的評價：“它是活的，這個大鳥，自由的大家伙，能飄飄乎乎飛向很遠，也能踏踏實實落在誰也插不下腳的峭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