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是“今天派”著名詩人于友澤的筆名。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中期,江河的作品曾紅極一時,但八十年中期出國后再沒有新作,據說他現在隱居于美國紐約。
江河1968年高中畢業(yè)后留在北京,因家庭問題而輾轉寄宿于學校和同學家中,比如他曾在詩人林莽(張建中)家中住過一段時間。1970年他開始與后來稱為“白洋淀詩群”的一些詩人交往。“白洋淀詩群”代表詩人之一宋海泉在回憶文章中說:“因為我們村的地理位置在進縣城的必經之路上,我們常常接待很多同學。一兩天的停留不論,住上一兩個月的,亦有人在,像甘鐵生、陳淮子等。而在寨南住得時間最長的,應該說是于友澤(江河)了……友澤給我們帶來一種新的文學性的背景。他全文抄錄了白朗寧的《十四行詩集》,全文抄錄了熱梅爾拉依梯斯的組詩《人》,甚至還臨摹了書中的木刻插圖。還帶來了內部出版的《現代資產階級文論選》。這些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寨南期間,友澤尚未開始寫詩。他的第一首詩大概是1971年在北河莊(林莽插隊的村子)寫成的……”
一九七八年冬,地下文學刊物《今天》文學雙月刊在北京創(chuàng)刊。從它創(chuàng)刊到一九八○年底停刊,在整整兩年的時間里,共出版了九期刊物和三期《文學資料》。在“今天派”中,江河的重要性雖不如創(chuàng)辦者北島、芒克等,但江河無疑是“今天派”最重要的作者之一,《今天》在兩年間只印行了三部詩集,分別是芒克的《心事》、北島的《陌生的海洋》和江河的《從這里開始》,江河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
1980年后,江河公開發(fā)表作品,與北島、舒婷、顧城等一起成為所謂“朦朧詩”的代表人物。江河在《上海文學》上發(fā)表了《星星變奏曲》等詩作,名震詩壇。這一時期江河產生過較大影響的作品還有:《紀念碑》、《祖國啊,祖國》,組詩《太陽和他的反光》等。
江河震撼詩壇的主要是兩類詩歌,一類是沉郁悲壯的政治抒情詩,如《紀念碑》、《祖國啊,祖國》、《沒有寫完的詩》等,這些詩有非常鮮明的社會政治維度,體現了他欲介入“歷史”的強烈愿望。江河在《紀念碑》中如此寫道:“我想/我就是紀念碑/我的身體里壘滿了石頭/中華民族的歷史有多沉重/我就有多少重量/中華民族有多少傷口/我就流出過多少血液”,個體的“我”消失在歷史的“大我”之中,“我”是歷史的見證者,“我”是一代人,是“時代精神”的體現。這類詩歌的創(chuàng)作使江河和早期的北島、舒婷等一起成為所謂“朦朧詩”“載道”傳統的代表。另一類是所謂“現代史詩”,以組詩《太陽和他的反光》為代表,早在1980年,江河就呼喚史詩:“為什么史詩的時代過去了,卻沒有留下史詩?”從80年代中期開始,楊煉、江河把審美視點從現實關懷轉向民族傳統文化的“生命原點”,開始了自己的“尋根”之旅。不久,面朝過去、回到東方、努力探尋中華古老民族的“集體無意識”的“文化詩”或“漢詩”在詩壇興起,而江河、楊煉無疑扮演了先行者的角色。
在《太陽和他的反光》這組詩中江河借用中國上古神話中的盤古、女媧、伏羲、夸父、后羿、刑天等形象,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轉化,在古典的靜穆下面,涌動著的是“五四”以來影響中國人的啟蒙精神和人本主義思想。普羅米修斯式的個人英雄主義是剛剛經歷文革的一代詩人的普遍心態(tài),江河的詩歌有非常強烈的英雄主義和浪漫主義色彩,從《紀念碑》中的英雄形象到《太陽和他的反光》中的英雄形象,從精神向度來看是一脈相承的,它們全都是詩人的自我形象的化身。江河的詩歌很早受到白朗寧夫人和梅熱拉依提斯作品影響,后來熱心于艾略特的詩學以及神話儀式學派的理論,但從總體而言,江河的詩歌是趨向浪漫主義的。《息壤》是組詩中的一首,盡管比較少被人評論,但我認為這是江河的代表作之一。
《息壤》這首詩的主人公應該是鯀。在歷史上鯀以治水失敗而留下惡名,而在神話傳說中,鯀就不是堯的臣下了,他是天上的神主。他的下界是為了幫助大地上受苦受難的民眾。鯀是私自下界的,順手還偷了天帝的一件寶貝,這件寶貝的名字叫“息壤”,“息壤”是一種可以自己生長的神土。從屈原的《天問》我們得知,鯀仰賴“息壤”治理洪水幾近成功了,可是這時天帝發(fā)現了鯀的偷竊行為,大為震怒,派了火神祝融在羽山將鯀殺死,把“息壤”也收回了。在傳說中,屈死的鯀死后尸體三年不腐,后來有人用刀剖開了他的尸體,大禹從父親的尸體里誕生。大禹繼續(xù)父親的未竟之業(yè)開始治水,這次的治水非常成功,天廷也很配合,除了善于圍堵的“息壤”,天帝還派了精于疏導的大神應龍襄助。依靠疏導和圍堵兩個方法的結合,終于馴服了黃河驚天的大洪水。
在江河的詩中,鯀是一位反抗者,一位真正的英雄。他是一位來自天上,卻心系大地和人間的天神。他生,他死,他孕育,他復活。像《太陽和他的反光》中的其他詩歌一樣,體現了強烈的浪漫主義和人文主義精神,體現了一種崇高美和英雄主義情懷。
在第一段,鯀的手中拿著偷來的神土,“手中的這塊黃土/堅實得像一粒小麥/他把它裝進陶罐/鈴襠似地系在腰間/清脆的響聲金光四濺”, 自然,膽敢偷竊神土的鯀也開始了自己的葬禮,他知道他已經觸怒了天神,但他知道治水是他的天命:“他的葬禮就此開始/一步一步牽著太陽/像帶著他的狗/走向安歇的晚上”。 在第二段中,詩人讓人目睹當時被干渴和洪澇的交替侵襲折磨著的人群:“求雨的人群曾蒙滿大地/大地漲滿洪水/洪水的胃揉搓著人群”, 鯀,他毅然“砸碎盜來的黃土/如碾過熟透了的麥子/憤然撒向水中/他想他誕生之前就在水里/浸過,那個酷熱的夏天/掀起過醉人的風暴”, 鯀從造字結構得知他來自水中,他誕生以前就在水中。在第三段,鯀死了,作為一個男人他受孕了:“輪到他受孕了/輪到他以男人的陣痛/再次降生于世/這粗獷的腹地要他親自劈開/裂他成為兩岸/洪流傾入,舞歌而行/涌出驚濤顛簸的黃帆/洋洋向東而去”,他本身像大地一樣,讓河流遵循兩岸,讓洪流馴服。第四段是一個英雄的夢:“他在海里閉上眼睛/得到太陽綠色的光環(huán)/太陽小得僅僅是一顆麥粒/含滿了汁液/中間的縫里有一條河流著/他還記得/那是黃河”。這里特別值得指出的是,“太陽小得僅僅是一顆麥粒”一句,有過與江河相同經歷的人都見識過暴虐的太陽、巨大的太陽,可是,江河讓他的主人公“一步一步牽著太陽/像帶著他的狗”,直到在浪漫的夢境中把太陽視為含滿汁液的一顆小小麥粒,這是凡人對天庭的抗議,這是人性的贊歌。
當然,也許江河心目中本詩的主人公并不是鯀,而是息壤,或鯀—息壤的混合物,江河沒有完全按照神話傳說的故事和邏輯來寫。治水并不是本詩的最主要的主題,經過江河的個人轉化,反抗的主題和夢想的主題走到了前臺。神話的主題的深處仍然是人的主題,神話思維的復歸其實是人性的張揚和復歸。
附原詩:
息壤
他手中的這塊黃土
堅實得像一粒小麥
他把它裝進陶罐
鈴襠似地系在腰間
清脆的響聲金光四濺
鐘由此而來
吊在云間的山由此而來
他的葬禮就此開始
一步一步牽著太陽
像帶著他的狗
走向安歇的晚上
求雨的人群曾蒙滿大地
大地漲滿洪水
洪水的胃揉搓著人群
他砸碎盜來的黃土
如碾過熟透了的麥子
憤然撒向水中
他想他誕生之前就在水里
浸過,那個酷熱的夏天
掀起過醉人的風暴
輪到他受孕了
輪到他以男人的陣痛
再次降生于世
這粗獷的腹地要他親自劈開
裂他成為兩岸
洪流傾入,舞歌而行
涌出驚濤顛簸的黃帆
洋洋向東而去
他在海里閉上眼睛
得到太陽綠色的光環(huán)
太陽小得僅僅是一顆麥粒
含滿了汁液
中間的縫里有一條河流著
他還記得
那是黃河
(選自《太陽和他的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