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野近作選

詩人簡介：

南野，寫作包括詩歌、詩論、小說、影視理論等。出版有詩選《在時間的前方》、《純粹與寧靜》、《時代幻像》，詩學文論《新幻想主義論述》，影視理論著作《影像的哲學-西方影視美學理論》、《電視：影像的重述世界》、《影視作品解讀》（與人合著），與梁曉明、劉翔合作主編《中國先鋒詩歌檔案》。現為浙江傳媒學院教授。

白：厭倦與貪欲

我們圍坐在食桌邊。洗成蒼白的桌布

鋪向遠處

我們懷著厭倦，期待食物

欲望第一萬次揮霍，讓胃部痙攣

內心的疲乏和身體的振奮相得益彰

思想接近于沉眠，軀體在舞蹈。這已是常態

沒有什么可以讓我振作。但哪怕是輕微的撫摸

我已經敏感，欲念膨脹。哪怕是

隨意一瞥，滿目是

那樣明媚的眼睛，山戀，叢草和水流

中午時分，紅色小魚在白的睡蓮下穿梭

透明的池水映著日光。觀賞者昏昏欲眠

凌晨魚缸中有一條魚死去了，我想起那一場景

另外一條懶洋洋地游弋。思想的癥候正是如此

其一是死亡。其次是疲憊

即便是莽原上獅子的意象，即便是山峰間鷹的

投影。那被擲在巖石上的蛇蜷曲著

它的毒牙伏在無力張開的嘴里，毒汁已干涸

垂頭喪氣的鷹站在旁邊。群獅聚集在草叢里

它們在沉睡，或私語。因為時間恰是正午

現在我想談談往事，那些發生在上午以及清晨

的情況。那般無知的牙牙學語

天空露出魚肚白。那是指死亡在睡眠

波浪漫延到沙灘又卷回去，在魚網的旁邊

有一只白色水鳥漫步。我們都在搜尋著

一些事物。當潮水的花邊已退得很遠

我曾經凝眸遠眺那些藍色場合中飛翔與追逐的

巨鳥

那些像云一樣變幻的形狀。當它們顏色加深

轉化成風暴席卷而至。某種觀念就形成

我的記憶中有那些豬的哭叫，那些牛的呻呤

屠宰場是我的觀看場所，像今日少年的博物館

和影院。屠夫們圍著白色裙布

腳步交錯如舞。大聲咒罵，喘息

（如今思想的腳步莫過如此）

誰能對我柔聲蜜語，當黃昏來臨。在梧桐樹下

當月亮出現，它的表面布滿暗影

她們都已飲藥離去。為保持光潔面容

明知我看不清那樣遠的遠方

月光是柔白的。這一點我感覺到

她的手臂柔白，手指糾緾在我眼前

上午的閣樓。老人在庭院中澆花，咳嗽

我在讀書。她的紅唇在半空里懸浮，她說了什么

我的記憶如那些薔薇凋枯。白的花瓣

比花瓣更白的尸布和記憶

我期望對一個美的女子微笑。期待又一個

過程。像一頭公獅伏擊另一頭等等

又一次循環，重復，有稍許的區別

直至厭煩。甚至更大的疲倦

我的目光從海面上收回，這仿佛是一個嘲弄

而臨近中午的時候我去了一次銀行，查看

一次次的存入和支出。它們幾乎是個

未知數。它們在密碼背后搏弈

最終它們讓我沮喪，讓我面色菲紅，生存蒼白

我回到駕駛室里，我的厭惡像馬達一樣咆哮

我注意到，單位大門前鋪起了紅地毯

表示有重要的人物光臨。真是可笑啊

人們將一種顏色作為喜慶與阿諛的表述

將另一種當作哀傷或者詛咒。譬如像布的白

那我就在雪地上經過吧，就這一生

當聞知世界范圍內的糧食短缺，我可能如一個

減肥者一般鎮定。如果是一群習慣暴食

的恐龍，情景是無從描述的

氣候仍在變熱，冰川期的恐懼可以推后

——午餐我要了一盤炸蝦。這是與海洋有關的

蒼老的大樹在上午傳來清新的言語。直到下午

我仍在傾聽。我想起那時濃郁的白霧

語言綿延而至。攜帶著潮濕的初夏氣氛

此時我感覺到所謂往日的久遠。或許正相反

一瞬間，我停止了內心的閱讀

可以說在期待暗夜到來，懷著恐慌和秘密的

無可扼止的愿望。期待這樣的短暫的夜晚

能夠放縱的，欲念的汁液和每一處的噴濺

身體每一寸的舒張

巨形的章魚在純藍的深淵收縮與舒展前進

我在惡夢中醒過來，那里與我交談的是死去者

他們的問題那樣隱秘，卻又十分簡單

但他們不會留下痕跡。我盯著黑暗中的房間

全無記憶。惟有被挽留的恐懼

房間中只有呼吸聲。突然有木板裂開的動靜

還有懼恐便還有欲望。甚至后者是首先的

事情有諸種進程。我開始了，仿佛空曠中探露

的主體——朝哪一個方向看到自己

這是個問題

是繼續探出，還是回到洞穴中

在無邊際的昏暗中，首先鋪展開無邊的白

整個世界開始出現。第一千次，不斷在重復

并非影子。并非那著名山洞為火光映照的重影

是世界本身。是原本。是首次的影像

但也是詞語

思索逐漸活躍起來。有時我會這樣感覺到

有時。于是我推開窗，看到一派雨幕

除此看不到別的。我日常所熟悉的都被障蔽了

譬如那棵樹，那幢建筑，那個婀娜的身影

但也有一片藍色沖入來

其實我并未有所期待，對于遼闊或某一凝聚的

色澤。一日的經過也并非我所在意的

我返回到上午，時而又靠近夜晚

這有什么關系呢

白色也就像透明的一樣啊。呵呵

實在界的言說*（組詩）

這是不能理解的日光

這是不能理解的日光，透過了窗扇

一個迷霧在散去的上午：一個人裹緊了上衣

他的心靈未能舒展

像高聳的樓群沉默著。但不能認為他在收斂或懼縮

日光是鋪展開的，這種照耀沒有遺漏

可不能忽略事物的姿態

如玻璃的窗隔或者厚實的布簾。巖石的背面

深色的咖啡溶液靜止在水杯里

無法意識到這是一種沖擊的力量。它就像日光一樣靜寂

當我凝視著，溫暖如夢一般虛幻

可確實在彌漫

一個人的某一部分

像冬日里的一只寒鴉，黑暗的翅翼發出沙啞的響聲

這是我觸摸到的。可被另一些喧囂打斷了

短暫的困惑，和一點點惱怒。生存的常態

那些人在巡視（他們欲視察什么呢？這個世界在意嗎）

那些人在召開會議，在協商與蘊釀所謂重大的事件

（終將在時間中像一片落葉）還有飲酒作樂者，所謂飲宴

無人能夠俯瞰這些游戲。我只有淡徹的哀傷

這其實源于某種平靜敘述的愿望

當我確實看見了一些美麗的，寧靜的

像那一片睫毛下，天然嫵媚的眼睛一合

像天空中一塊積云浮游過去的瞬那

一個如未知者臉孔的冬日上午

我聽見很遠的海面上

我聽見很遠的海面上傳來巨鯨的喊叫

這是由于一片日光已在室內停留了許久的緣故

它讓我望及如此開闊明朗的海的場景

卻不是魚網沉入水底：魚群奔逃的昏暗與驚慌

我知道錯覺是平常的

向往或者愛與憤怒，同樣如此

我可以走得很遠。但我停止在這里

我習慣于停止。喜歡停止

或許具有一輛性能良好的跑車風范

這就像蝙蝠的翅膀游弋在黑暗中的狀態

那種暗黑也是一道亮光。停止才是飛速

我望到遠方海面上的風光，巨鯨的一躍激起了大浪

并且這固定為長久的幻像

停止才是恒久的。停止獲得了時間

我突然這樣判斷。急速的運動卻滑出時間的邊緣

現實中的飛馳即是如此。而那時的幻覺是否空無

猜測使我有一點激動。我不否認

就像一杯濃郁咖啡

多好呵，這植物果實的促使目光穿越過時間消逝的溶液

感覺時間在身體的一側聚積，有連綿的濃影

于是到達那一片海上巨鯨跳躍的場合

那白色的魚腹像云團懸置

遠方的場面蘊含著遠處的力量

我或有這樣的信念。既然我

注意了昏暗中的困難翅翼，那種掠過是那樣艱澀而沉痛

這同樣是幻想。只是近得多。碰到了眼簾

忽然我看到河流了

忽然我看到河流了。或由于光線構成的戲劇效果

（這正是下午考試的課目：布光藝術）

下午沒有日光，但不是什么都看不清楚

相反，眼前的一切很清晰：日光燈下的桌椅和做試卷

的學生

（一個浙江大學的教師說：“我一到那個教室外

就聞到了一股畜生氣味。”他指的是那個“富二代”培

訓班

是否該向他表示敬意，或給予一個警示，“噓”的一聲）

我的幻想在死去。在作無夢的沉睡

它的翅膀拖搭著。眼前愈加明亮

墻壁上監視的探頭像死魚的眼睛

而監控者在樓層的另一面。這就是現實的趣味

那么是什么在逼近，又什么在離去

樓道里傳來雜沓腳步聲

還有我的封閉意念中的通道

這些聲音那樣地接近。仿佛我沉眠在事實的過道間

那是一個少年無知的我在期望捕獲魚兒

這使我驚訝：還好不是一個牙牙學語的嬰孩

但如果是。我或許會向河上的風學習言語

如果不是。我已崇敬河流旁菖蒲花的聳立和于風中的

搖擺

一個少年才驚喜于河流的轉彎，和一艘腐朽木船的傾斜

微妙的方式。早已破爛的魚簍，河水在其中充盈

還有那些可能失落的概念

尚未明晰的他者的欲望

我睜開眼，和這世界在相互盯視

但不是凝視。實際上是審看。又有些心不在焉

彼此都不夠真實。誰也不相信誰

雙方都懷著疑惑與痛楚。然而心照不宣

這世界可不是一場電影

世界是他者。我也是。一株丁香花是。一只粉蝶也是

一個農夫彎下腰去，他在播種：在種植虛幻和懷疑

這是他全部的希企：對“糧食”這樣的符號的認讀

“谷物”，這個農夫說。“稻草”，這個農夫的牛說

“虛構的故鄉”。我這樣的多余的觀察者的囈語

我看到河流。我的幻想睡眠或者死亡攜帶了我的超我

我這樣解釋。一個監考的教師

漫步田野的時刻

寒流到達的早晨經過

寒流到達的早晨經過骯臟的公寓門口

旁邊柚子樹上有鷓鴣飛來鼓噪

蒼老的樹葉間浮泛起似被遺忘的清香：這就是開始

打開車門。啟動。駛向另一處

他者的話語：這些房屋街道及招牌。未及改變

人群是些目光茫然的花朵

汽車的暖氣和音樂令我心生倦怠

像那只鷓鴣收緊了翅膀棲息，沉浸于微弱的自身體溫

無夢的睡眠。像拾垃圾者在道路邊上等候陽光

身上覆蓋著城市的晚報：另一些人閱讀過的位置

令人惡心與疲乏的新聞：那些鮮奶蛋糕般修飾的興奮點

即便凍得發抖，仍在等待

這就是動人之處。他們說

我無言。卻被言語充填。詞語擁堵

那些語詞莫不懷著哀傷。像思索者一般蜷縮

回望夜間的惡夢：空無的瞬間

然后是由光線構造成的視框：夢的窗境

仿佛兩幢樓房之間的一段高速公路上

一輛紅色卡車奔馳過去。又一輛紅色卡車。隨后是黑

色轎車

銀色轎車。灰色卡車。藍色集裝箱車。香檳色的大巴……

仿佛我在計算時間：鐘表是一種方式。衰老也是

仿佛夢如現實一般難以結束。結束的仍只是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