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的壽命

在浴室

毛巾在過冬

水壺嘶嘶響

護窗板蒙了一層水汽

老年人頭上的白發在過冬

敲背工人雨雹般落下的拳頭

被敲擊的大腿在過冬

一個人推開廁所的門

過道掀起一陣寒風

工作人員耳朵上夾著顧客敬的煙

躺椅、茶

茶葉桶里的茶葉，在過冬

一個被接的電話過冬

特別是毛巾。記憶中，兒時

公共浴池內沉重開閉的木頭門

蒸汽包裹的黃色的浴巾

在褪色的記憶里無聲地過冬

公路上

長途公交車穿越水鄉

車廂發出怪異的聲音

司機用剎車贊美、肯定

綠色、桔色和淡青色紛紛讓道

廣袤的氣流追趕至車頂

乘客擠在車門縫

和春天肩并著肩

上車時踏板仿佛踩著少女的發育

衣領和樹葉絮談

徹夜不眠

一個個池塘，睡蓮掠過車窗

水杉的尖刺著天色的蒼白

塑料袋和零食沙沙響

有人開窗，朝著高壓電網咳嗽

有人喊停

看見油菜花開時

車廂里一下子變得安靜

車門嘆息著，又一個還鄉的夙愿。

漸江和尚《林雪圖》，1658年①

雪把山里的光線下暗了

村莊幾乎看不見，荒涼

一如積雪的峭巖

人全居住在石頭里，只有智者

在年老之后，才能冒著颶風

深入曠野

但曠野把他隱忍的一生

剝離了

他看起來更像枯瑟的山僧

腳下空白的一點

沒有人知道世界將會怎樣

到達一個不測的結局

一切全在這落雪天氣里晦暗，袒露

人們甚至能夠聞到人被放逐時

四方流亡的氣息

這氣息何等的美，何等陡峭！

一縷炊煙，遠看更像是天地間

一樹枯枝。大雪

潔白鎮定，重又把山谷的光線壓得柔軟

黯淡下去

夏日

一切都在一個夏日里保存完好……

葉片上的童年。梧桐樹

微風的河灘

媽媽淘米時，撒落一地

白花花的大米。

有人迎娶，有人外出奔喪，

異鄉的船只載來

陣雨撲打的黑夜之窗。

太陽下街坊們一片惋惜之聲。

風從小巷里吹來

一名嬰孩的哭喊——

我那時斷時續的一生，也在其中——

在那聲音的哽咽處

清晰地顯現。

詩人的壽命

大清早，我起來讀詩

不知不覺，把一小冊詩集看完

我在鳥兒的啁啾聲里，翻了翻詩人生平

又在晨風習習中，瀏閱肖像

他的喉結瘦削地空起，表情和藹

有一張古羅馬人的臉龐

但卻有中亞俄國的出生地

他的一生

在紙上散發峻嚴的氣息

他已筆直走近我

走向我命運的每一天，每個角落——

但我從此明白：詩人的壽命

不會超過一個早晨

將來的某一天

將來的某一天，我可以把這座城市翻個個，

我可以找出許多眼淚。人行道上，

路燈柱下，淅淅瀝瀝的雨……

車門開啟又關閉。

我可以在荒草叢里找出

我們年輕時候的腳印；

看著多年之前，屋頂上那輪月亮，

啤酒店門口顧客的問詢：“——拿兩瓶。”

許多小吃，許多異鄉的口音。

我會看見我自己的影子，尾隨我

轉悠過古老的青果路、都督坊巷、忠義街；

一輛摩托車的空輪胎在凹凸不平處

顛頓一下。

我吸著氣，死亡之氣。聽見一口警察的吐痰。

許多兒時的情景在淪落為煙花

紅燈區的街巷。

天黑下來，我將有更加粗的胃口

我會恢復年輕時候的力氣，在白云悠悠

沿江的碼頭，做著裝卸工

一個平常的時刻

傍晚，我想對一個人說：“哎，回來啦？”

我想聽熟悉的開門聲，然后是她

歡快的身影

半帶疲倦，半帶著蹦跳……

但那是十五年前，那已經是

多少年前的事情？

一模一樣的天氣、場景

甚至戶外啼鳴的鳥兒，也像同一只鳥

一個平平常常的時刻

但我卻永久失去了她

龐培簡介：男，1962年生，江蘇江陰人。出版作品集有《低語》、《鄉村肖像》、《五種回憶》等六種。作品被選入多種選本。參加過詩刊社舉辦的第十四屆青春詩會。曾獲第一屆劉麗安詩歌獎（1995）和“柔剛”詩歌獎（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