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給自己的這類短詩寫評,我有些猶豫。因為擔心過于清晰的談論或梳理,也就是對這類短詩的過度自覺會損害其最根本的品質。這種品質就是它是對我某個生活片段或感受的真實記錄。在如此寫作時,我放棄了一切文學野心,也放棄了一切意義的野心。我只想靜下來,對自己說上幾句,毫不費力地對自己說上幾句。這樣的寫作,應該是一種最低限度的寫作,是對自我的安慰而非點燃自我。某種意義上,它更傾向于熄滅或睡去,或者以一盞最低亮度的燈映照自己。寫此類詩時,從語言到意義,我只想做到簡潔,不想在語言中停留,也不愿深究意義。也就是我不愿對某種生活感受做文學加工,相反,我只想保存和還原,以一種我稱之為簡潔的記錄方式。在此,我聲明,此類詩中,少有情感是虛構的。是的,對我而言,只有簡潔是毫不費力的。
某種意義上,我不認為簡潔是我的天賦,我覺得,簡潔是我的本能。這種本能始于我開始寫詩前,18歲時讀托爾斯泰、契訶夫、福樓拜、司湯達。這四位告訴我,簡潔是最美的文體。年輕的我聽了進去。然后,很長一段時間,這種本能沉睡了。這期間,我沉浸于想象力和心靈的各種極端,被遠方巨大的事物召喚。這段時間很長,有12年,直到偉大的卡瓦菲斯喚醒了我。他告訴我,詩人要進入生活,詩人應該在一首詩里談談自己的生活,在一首詩里愛自己的身體,要簡潔地談論。我想,卡瓦菲斯的簡潔和之前四位的不同在于,他的簡潔是一種詩的簡潔,那四位是散文的簡潔。而近代能做到詩的簡潔的詩人在我的詩歌視野里只有卡瓦菲斯。
我很清楚,此刻我在談論的是一位詩人對另一位詩人可能產生的影響。一般,此類影響大致可分兩種:階段性的和終生的。階段性的,我就不說了。對我產生終生影響的,有四位詩人。他們是杜甫、波德萊爾、卡瓦菲斯、斯蒂文斯。杜甫是漢詩的正宗和源泉,也是最終我要回去的地方;波德萊爾教會了我如何宏觀地觀察和把握我所處的時代;卡瓦菲斯則告訴了我,詩就是我的生活,詩人要真誠對待自己的生活。也就是卡瓦菲斯告訴了我詩要進入現實的幽微;斯蒂文斯則教會了我如何在詩中冥想。
其實,我對詩的語調的最初感受也是來自杜甫、卡瓦菲斯。讀杜甫的任何一首詩,首先進入我的,肯定是他沉郁、正大的語調。然后是卡瓦菲斯。眾所周知,他的詩以語調見長。我曾在一首詩中把他的語調比作一把只剩下一根弦的希臘豎琴的低音。從另一個角度,我覺得他的語調有陰影的質地,某種優雅的死亡感。但或許這其實是我的,這方面我已經分不清了。有時候我在想,也許我們經常談論的所謂不朽其實就是死亡,寧靜的死亡。另外,很多人覺得他的語調屬于高度的個人,這固然沒錯,但其實并非僅僅如此。我相信他的語調還與像色諾芬這樣偉大的古希臘戰士和散文家有著必然關聯。我是說,他的語調還代表了希臘的文化傳承來到近代的某個衰微階段。具體地說,卡瓦菲斯的聲音除去在不同作品中對應艾略特在《詩人的三種聲音》中所說的第一種詩人的自語,第二種詩人對讀者的發聲,以及第三種戲劇性的聲音,還蘊含著一種更古老、本源的聲音,也就是詩人的第四種聲音。即,在艾略特所說的詩人的三種聲音之上,詩人還有著第四種聲音。這種聲音超越了詩人個體以及個體的全部變形,是民族集體無意識乃至人類集體無意識和詩本身的聲音,也就是絕對、普遍的聲音,道的聲音。卡瓦菲斯和杜甫的詩中都有這種道的聲音。值得說的是,并非所有詩人都能獲得第四種聲音。能獲得這種聲音的,應該只有大詩人。而他們的具體作品中這四種聲音彼此揉合的比例應該是最微妙的。相比杜甫,卡瓦菲斯的不同作品中,前三種聲音的力度均要高于第四種。第四種聲音在卡瓦菲斯的詩里是低音,以至于讀者如果不敏感便聽不見。這跟杜甫形成了明顯差異。很顯然,在杜甫的聲音中,第四種聲音作為絕對背景是第一位的聲音,絕對要高過他不同創作階段的三種發聲。某種程度上,可以認為第四種聲音在卡瓦菲斯詩中以低音出現,并非個人原因,這跟個人沒什么關系,而是因為他所處的時代是一個衰竭的時代,而杜甫是在盛唐。但輕微,并不是沒有;輕微,也可以是最強。這種曼妙、永恒的輕微恰恰使得卡瓦菲斯的前三種聲音更獨特、迷人,不可捉摸,且使本身更輕逸、卓越。如此,也可以認為,自近代以來,絕對、普遍的聲音要在詩人的聲音中絕對、普遍地發聲或許已經不可能,但普遍、絕對的聲音仍會以弱的也就是某種個體的聲音發聲,借以來到這個時代。我把這稱之為我們這個時代的道成肉身。
關于卡瓦菲斯的詩的聲音,這里限于篇幅就不具體展開了,以后我會專寫一篇文章論述。我只再說一句,就卡瓦菲斯聲音的質地而言,或許正是他的簡潔文體所導致的去蔽,才使得第四種聲音顯露出來。最特殊的是,同時他的語調又是那么陰性,帶有身體特征。在此,我可以更細微地說,他的聲音要比他的內容好上半步,也就是他的詩的聲音比內容要完成得更好些。因為并不是卡瓦菲斯所有的詩都有著與第四種聲音相符的內容。簡單而言,他的詩歌內容連同表現手法的基本特點是,他常使用一種貌似客觀、真實的敘述。比如,在談及似乎他個人生活的那些曖昧的詩中,他有時也用“我”,但這個“我”并不等同于詩人自己。事實上,他經常以一個與詩中人物挨得很近的旁觀者的角度敘述,這個詩中人物可能是他秘密的愛人或者一個他感興趣的陌生人,或是一個杜撰出來的人物。沒有理由認為詩中他的愛人或陌生人是真實存在的。準確地說,這是一種帶有私人氣質,但經過了文學加工的文學形象。我想,這或許是此類題材在當時比較敏感的緣故,也就是他的某類敘述因為某種原因必須是節制的。這種節制其實與所謂的古典的節制沒太多關系。但也可以說,這是卡瓦菲斯那種既古典又現代的節制風格(也就是既含蓄又直接)之所以獨特的一個獨特的原因,一個近乎生理的原因。很多時候,卡瓦菲斯的那種含蓄給我的感覺就像一個真正的美食家,厭倦了老饕面對山珍海味時的狂喜和劇烈,只是稍微動動嘴巴,就說“夠了,可以了。”我相信在情感世故上,他是一個真正的過來人,一個生活的真正審美者和老練的游擊隊員。
寫到此,請原諒我稍微混亂,回顧一下我與卡瓦菲斯最早的緣起。我還記得,我是在2002年讀到了卡瓦菲斯。立刻,我把他視為兄長或父親。我覺得,我們有同樣的血統,就像父子,相同又不同。事實上,我在寫這類短詩時,是非常懶惰的,因為往往太疲倦了,總想休息,不愿創造。其實有時,我覺得詩只要重復就夠了,不需要創造,只需要輕輕說出。創造,需要精力和耐心。而那時,我只想休息。我想,這或許是我與卡瓦菲斯的一個顯著不同。因為他的詩從根本上來說,是一種高度的創造。其實我要重復說明的是,和大多數人認為的恰恰相反,卡瓦菲斯的詩并非是寫實和樸素的,不,絕不是這樣。事實是,他的詩具備了強烈的虛構特征。他的詩是一種最不動聲色,最具效率,既真誠又幻覺的最高修辭。此修辭達到了文體上的最大效果,即讓虛構看上去完全真實,或者虛構就是真實。這是卡瓦菲斯最了不起的地方。而我恰恰相反。我想,在這類寫作中,我完全放棄了虛構,也放棄了修辭。只有我的元神在那兒說話。是的,我的這類詩其實就是對自己低語。即,我的這類短詩里的聲音只有一種,那就是自語,艾略特說的第一種聲音。我想,誰都無法質疑我在這類詩中的真誠。因為疲倦,我把自己當作一個陌生人,然后這個陌生人對陌生的自我說話,或者描述陌生的自我,自戀又冷漠。我想,敏感的讀者或許可以在讀我的這類詩時感受到它裸露的體溫。而卡瓦菲斯,如果我們仔細地聽和看,會發現他常給讀者講故事,以旁觀者的冷靜且戲劇性的敘述。他是一個以反省氣質去制造戲劇效果的高手,深諳個中滋味,且總以真正老手的面目,精準計算出現的效果。這意味著,某種意義上他比我更冷漠因而也比我更自覺。即相比我,他不那么自戀。另外,讀過我的這類短詩的讀者會發現我常用“我”和“他”來造句,卡瓦菲斯則相對較少用“我”發聲。并且這個“我”如前所述,并非一定是真實生活中的作者自己。他經常用“他”。只是我詩中的“他”某種意義上是一個文字中更完整、清晰的“我”,而卡瓦菲斯詩中的“他”是真正的第三人稱,最多可以把某些“他”稱為卡瓦菲斯秘密的愛人。說到這里,我可以自豪地說,雖然有那么多了不起的詩人都聲稱了解卡瓦菲斯,受過他的影響,但在我目力所及之處,未必有誰的理解超過我,或者得到了他的真傳。但是,這種種的與卡瓦菲斯的同與不同又有何意義呢?就像兒子談論他的父親,然后又談論自己,然后再談論父親。我愿意這樣的循環一直往復以至無窮。呵,以最清晰的陰影,如今的我已經可以和卡瓦菲斯一樣優雅。只要低低的寥寥幾語,我的生活就會被詩所愛。如今,我已離他很遠,但又離他更近了。
再回到我所生活的這個時代和這個時代的漢詩。我覺得,當代漢詩應該具備簡潔的品質,就像簡潔已經永恒地存在于古典文學一樣。我可以更極端地說,只有當一種語言在其最高結晶的詩中具備了簡潔的構架和具體的細膩,它才是成熟和具備了真正的文學和詩意品質的。否則,很多時候語言只是一種亂像和生澀的修辭。因為一個不懂得簡潔的作家,事實上也不可能真正懂得繁復和華麗。這一點,就像最了解自己的,往往并非朋友,而是對手或敵人。就當代漢詩目前大當其道的口語詩、敘述詩,或之前流行的意象詩而言,其實很少具備徹底簡潔或可持續簡潔的品質。基本上,它們屬于一種混亂的、缺乏自覺的、半生不熟的修辭。也就是既不夠簡潔,也不夠繁復,不足以稱之為清晰、自覺的文體。尤其是口語詩或敘述詩,這兩種形式我想在原型上必定應該是簡潔的。實在無法想像一種不簡潔的口語詩和敘述詩會是怎樣的輪廓。要知道,如果一位詩人無法簡潔、優雅地說話,他如何稱得上是一位詩人?而要做到簡潔,尤其是詩的簡潔,需要高度的藝術修養和藝術自覺。需要說明的是,沒有高度藝術自覺的簡潔不是簡潔,那個只是簡單,只會使詩或語言變得比生活還單薄。然后,在當代,一個詩人如果仍像古人那樣只憑單純、沖動,完全的自然天性寫詩是不可能長久的。(其實這類寫作也能產生一種簡潔。但此簡潔因為缺乏某種現代人的特質,往往不能長久。)因為單純、沖動、自然的表達是古人的強項,不是現代人的。相比古人,現代人是一種碎裂、陰影般的存在,在情感和思考上他不再單純、沖動,而是趨于冷漠、計算和理性。在情感表現上,他的強項應該是反省和自覺。鑒于當代對意義的無窮無盡的生產,意義的各種誤區以及對意義的盲目消費,在創作中對情感和意義進行自覺的反省尤為重要。并且,以一個過來人的經驗,這種反省和自覺最終會使創作主體變得勇敢,也就是敢于赤裸自己,以單薄且永恒的一己之力直面生活。我想,這就是簡潔,惟一能在當代存活并壯大的真正的心理上的簡潔。如今,我越來越覺得,詩人是道的肉身,美的肉身,也是語言的肉身。當漢語相對年輕時,作為一個漢語詩人,更應該自覺、沉穩,如此才能更好進入漢語的未來。
如此,除了以上論述,究竟還可以如何定義簡潔呢?我想,簡潔就是沒有隔膜,精準、效率、傳神。簡潔就是最少地依賴物質——精神中的物質、語言中的物質、時間中的物質。簡潔因而具備真正的自在和純精神性。簡潔就是直面、去蔽和命中。從這個角度而言,簡潔地寫真實,也可以達到虛構,因為其擺脫了物質,因為其接近完美和真相而顯得不真實。這就像虛構可以成為真實一樣。如此,簡潔有兩張不朽的面孔——真實的和虛構的,也就是真實的簡潔和虛構的簡潔。我想,這應該是我與卡瓦菲斯的不同和同。但我又想,簡潔并非一味地少,它既是少,也是多,也是有。這里,不妨給簡潔一個符合《道德經》的回答——簡潔就是透過事物紛繁不定,無法自我的影子般的“二”,回到事物的本性“一”的恒定中。簡潔就是天地靜氣,萬物始終,所謂的九九歸一。是的,在此我更要說,宇宙萬物就本性而言,除了相對、相生相克的陰陽,還有絕對的一的存在。而絕大多數人只對陰陽有所感,感覺不到一,更感覺不到誕生了所有這些一和陰陽的至簡的無。
我想再說的是,寫這類詩讓我不再逃避自己。我變得安靜了,由此在嚴峻的生活中獲得了暫時或永遠的轉身。很多時候,我感到了我的這類詩的清冷和幽微。并且,因為這種清冷與幽微的極端和絕對,它們甚至不再是孤獨的。厭倦于孤獨,愛上了孤獨,最終,這個自我厭倦了自我,也就是這個自我有一天會反向地打開,進入無我。如此,它或許就是一塊石頭,一塊天地間無父無母的石頭。我呢,則希望自己是一塊玉。一切真實都如夢如幻,一切幻影都是真實。這兩者最直接、無縫的轉換,就是簡潔,無和一的簡潔,最高簡潔。我希望我的生活從詩出發,最終能回到至簡,也就是能回到道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