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春詩七首

詩人簡介：

葉春，生于河南洛陽，祖籍廣東新會。曾就讀于洛陽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密蘇里大學堪薩斯分校和弗吉尼亞大學（詩歌寫作文藝碩士）。曾在深圳、廣州做過編輯，在弗吉尼亞大學教過詩歌寫作，現居華盛頓近郊。出版英文詩集《水上旅行》（The Bitter Oleander Press，2005），另完成詩集《燈謎》，譯詩集《麥子熟了：海子詩選譯》（漢譯英）和《惡夢之書》（英譯漢，美國詩人金奈爾詩集），及長篇小說《海上的桃樹》。

學生

這堂課，老師手拿紅粉筆反復講解三個字，

黑板上堆滿它們的肢體。

老師有時環顧教室，抽查學生，

這總使我心跳加速。

我觀察每個字的結構——

撇怎樣靠著豎，橫怎樣吸引點，

我用腦子里已有的建筑與它比較，

用熟悉的聲響模擬它的發音。

但是每當我以為終于放好這個字，

準備去攻克下一個，它就滑落了，

水一樣散開，變成蒸氣。

隔著窗戶我看見霧

遮住樹和天空。我仍在努力。

這堂課很長，沒人知道它何時結束。

給海子

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

——海子《遠方》

我不想再把雪人搭起

不久它將流盡鮮血

在他鄉不友好的氣候里死去

我不想再把河流涂上面頰

把風從頭發里洗掉

我不想再佩戴月亮的獎章

我不想再向她展示我的肩膀——

我那讓船嘆息的肩膀

雖然她有著西藏雪山一樣的乳房

我不想再把云穿在腳上

被迫無休止地旋轉

我不想再被雨滴打穿

我不想再多看一眼地球

它的綠色——偶而在夢里出現——

早已將我的雙眼淹沒

我不能再等待長出鱗片

學會用鰓呼吸

以回到我那闊別了一生的家園

火鍋

那年十二月我們吃著火鍋，

打撈羊肉和蘑菇，舌頭

先被辣湯烙燙，再被啤酒澆涼。

我們四個人，胳膊在升起的藍煙里相連，

擱淺在這個城市夜海間的小飯館兒。

出著汗，我們談論著如何航出去，

航出去后如何保持溫暖。

海龍

1

海消失了

只有浪潮不斷粉刷著它的邊界

夜里走向大海

就如同走向一面黑皮

大鼓——

鼓心是漂擺的搖籃

但是鼓聲錚錚

傳遞著那個命令：

不要進入！

頭頂，烏云在自己的巨網里

解剖著星星

2

在海邊站久了

突然看到北方海岸線上

的燈光——

一個小城，可以是任何一個城

可以是隔著許多海的

我曾經居住過的城，有著很多溫熱的

人的氣息

如果我在海上

漂泊多年

偶爾有遙遠的燈火

捉住我的雙眼

我可以永遠看著它們

就像在Corpus Christi的水族館

看著那只海龍——

復雜的身軀如披掛一身綾羅

在海草間默然飄行

那么悄悄，不會驚動任何事物——

水，風，或時間

3

孤獨的龍——

這個世上只有你

美麗，平靜

你是被囚禁在傳說里

被誤解的龍

而你只關心把神秘

牢系在

精巧的身軀上

用從未年幼

也不會衰老的姿態

在水缸狹小的世界里

在歲月間

穿行

我看著你

隔著玻璃和水

我的心跳如粒粒珍珠

看著你

翕合，伸展

4

但是海浪

錚錚

摹擬著世世代代缺憾和向往的呼喊

頭頂，射手座

倔強地瞄準著那海天

最終結合的遠方

就此轉身吧

回到包容自己的陸地

回到夜晚仿佛完滿的人間

暫時把眼

在心里合上

沉默

如那海龍

游完泳走路回家

黃昏沐浴著我

月亮，夾在兩根樹枝間

擠著眼看我

跳了出來，圓的

仿佛想嚇我一跳

一只松鼠，悄悄

站著，漫不經心地

啃著松果

看著我

又深又亮的眼睛

我想也許有一天

在我死后

我會突然想起這些

停下手中的事，突然

想起

黃昏朝著它的洞穴趕去

拐角處，一個人

走出來，威脅著

要與我擦肩而過

他的腳步吵鬧

我低下頭

屏住呼吸，以容忍

那被打擾的空氣

乘灰狗去紐約昂尼奧塔

森林在霧的嘴里下沉

森林肚子里的小手們抓撓著

天空高高在上

找不到支撐

小鎮從道路裸露的腿上跑過

房屋戴著自己黑暗的項圈

窗戶吊著舌頭

等待食物

又一個小站

車外的男人張開手臂

讓我想起一個曾經

愛我的人

最終沒有什么

是無法到達的

比如昂尼奧塔比如困意

仙人球

我已經看不清那座城市，

它被活埋在煙塵里。

太陽、月亮是灰色的，

仿佛兩只瞎眼。

灰色的小人們整日東跑西竄，

被垃圾追趕著。

記憶里，人們喜愛穿鮮艷衣裳，

喜愛誦詩及培植形狀奇異的花卉。

如今只有沙漠植物長勢旺盛，但不再開花：

仙人掌駐兵一樣立滿城市；

仙人球，新月形的笑被灰塵蓋住，

仿佛隨時都將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