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騷

寫下這個標題，緣于近日看了一部電視片《蜀道》。《蜀道》立意高遠，思想深邃而博大，時空跨越數千年，縱橫幾萬里，大開大合，觀看后眼界為之高闊。不過細細想來，又總覺得《蜀道》之于蜀，終竟少了點什么，心里憋得慌，便有話要說。

我是生于斯長于斯的地道蜀人，之前卻從未認真思索過關于蜀的問題，蜀地、蜀民、蜀文明、蜀之精神，如何體現并使之發揚光大，我們的先人們做過許許多多成功的探索和有益的嘗試，千百年來，蜀之于中國，雖地處邊陲，其發展卻一點也不遜色中原。于是就有了這么一個問題，不與秦塞通人煙的蜀地，為什么會產生絲毫不亞于中原文明的巴蜀文明?究其根本，就在于蜀人所居住的四川盆地像一個巨大的聚寶盆，始終凝聚著蜀人的魂，千百年來，蜀人的精氣神一直都不曾間斷，更沒有散去過。這種無比強大的向心力和凝聚力，隨著時間的推移，愈老彌堅，最終形成了蜀人堅忍不拔、無堅不摧的精魂。

我之所以要以“蜀騷”命題，自然也緣于此。那么，蜀騷能代表蜀之魂么?“騷”者，原指文采風流，簡言之，蜀騷就是蜀地之風流、蜀人之風流。風流之于蜀，諒誰也不會反對。首先，蜀地是遠古文明的蜀地，也是唐詩宋詞的蜀地，更是現代中華文明的蜀地。曾經，一部《花間集》，盡攬清絕之詞，寫盡了蜀中的妖嬈之態，讓富甲天下的四川盆地占盡了中華文明的無限風流。然而，擁有金沙遺址、三星堆神韻的天府之國，歷史上豈止蜀風妖嬈蜀人風流?沿歷史長河走入蜀中，這聚寶盆一般的大盆地，遍地是驚天地泣鬼神的故事。為黎民泣血的杜宇，三過家門不入的大禹，鑿離堆筑堰灌口的李冰，他們可歌可泣的事跡感天動地。歌賦艷絕京師的司馬相如、雄文豪詞目空天下的文俠蘇軾，他們的歌詠如黃鐘大呂般響徹千年時空，至今仍在每個華夏兒女心中回蕩。巴山蜀水自古就有“無蜀不行文，無川不成軍”之說，揚雄李白杜子美光耀千秋，朱德陳毅劉伯承雄視百代!翻開一部蜀史，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蜀人的果敢與堅強，偉大和祟高。每當中華民族有難之時，必是蜀人赴湯蹈火之日。秦得蜀一統天下，宋賴蜀而延國三十六年，抗日戰爭能夠奠定最后勝利，更得力于蜀人勒緊褲帶的無私奉獻，要知道那時全國的抗戰物資百分之七十來自四川啊!鬼才魏明倫有句云:“巴國出詩酒，布衣傲王侯!”這出詩又出酒的蜀地，自然就有無限的浪漫與溫馨，灑脫與豪邁。書劍快意恩仇，詩酒放歌江湖。一杯劍南春，醉了唐朝，醉了宋朝，香飄今古;一曲蜀道難，壯了巴山，壯了蜀水，驚絕天下。

樂山大佛、都江堰、卓筒井、航天城、釩鈦之都，一點一滴，一景一物，都是蜀之精魂和血脈。不管如何星移斗換，巴山蜀水的神韻，始終呈現出五千年中華文明的鮮活胎記和歷史本真。

那么，民間的四川呢?民間的四川是老百姓的四川，詼諧、幽默、風趣，既柔情似水又剛烈如火。“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治蜀未治”，那意思很明白，四川在全國的地位舉足輕重，治國必先治蜀，蜀中安則天下定。抬頭望一望四川，這里的山川河流無不呈現出得四川而得天下之勢:金沙江千里縱橫，雅礱江桀驁不馴，大渡河恣肆奔騰……四川，是一曲跑馬溜溜的四川，是一根壓不彎折不斷的黃楊扁擔的四川。四川，既是清音里嫵媚的四川，也是川劇中剛強的四川，更是火鍋里紅紅火火的四川。四川，四季如春，沃野千里，水旱從人。北有秦嶺扼守，南有黔峰拱衛，東有巴山橫亙，西有邛崍御寒，是中國民間最大最美的后花園。如茵似毯碧綠色的四川，是鳥語花香，五谷豐登，六畜興旺，國泰民安。

站在一望無際的高高低低的淺丘上，有風從川中緩慢地吹過，這柔和的風，讓俯首千里的丘巒全都昂起了冷峻的頭顱。千百年來，蜀民們抬頭望天，蜀道難難于上青天!低頭看水，蜀江清春水拍岸而流。我們的祖輩，我們的父輩，世世代代生活在這些溝溝坎坎里，一條白頭巾，一件棉夾衣，一根黃楊扁擔，夏頂烈日冬迎霜雪，日夜勤扒苦做，肩挑背磨，為的是吃一口飽飯，讓一家老小過得舒心一點。他們的日子，就像這蜀道蜀水，彎彎曲曲，起起伏伏，苦澀中有恬淡，艱難中有坦然，一步一步，雖然艱辛，卻時時刻刻，都有一股永遠向前的信念。“日子再苦，總得往前走，未必然讓尿脹死?”這是四川的父母們教育孩子時，經常掛在嘴上的口頭禪。聽聽，這些杜宇的子孫們，這些大禹的遺民們，在貧困里唱出的歌謠，是怎樣的一種豁達樂觀?

太陽出來(啰喂)，喜洋洋(歐郎啰)，挑起扁擔(郎郎扯 咣扯)，上山崗(歐啰啰)!

手里拿把(啰喂)，開山斧(歐郎啰)，不怕虎豹(郎郎扯 咣扯)，和豺狼(歐啰啰)!

懸崖陡坡(啰喂)，不稀罕(歐郎啰)，唱起歌兒(郎郎扯 咣扯)，忙砍柴(歐啰啰)!

走了一山(啰喂)，又一山(歐郎啰)，這山去了(郎郎扯 咣扯)，那山去(歐啰啰)!

只要我們(啰喂)，多勤快(歐郎啰)，不愁吃來(郎郎扯 咣扯)，不愁穿(歐啰喂)!

這是一種灑脫，一種敢于上天入地的果敢和豪邁!正是這種豁達樂觀的生活情態，造就了蜀人敢為天下先的性格和勇于承擔天下責任的膽與識，造就了味絕天下的川菜香飄九州的川酒，更造就了火辣辣俊俏俏的川妹子。許多年前，筆者在川中一帶采風，就聽過一種極類東北二人轉的川中俚調。那是一種真正的民間藝術，常常是一男二女妖妖冶冶地表演，如《聽山歌》:

郎唱:“唱首山歌給妹聽，問妹真心不真心，妹是真心講真話，水上浮萍好生根!”

娘唱:“娘罵女兒下賤貨，活路不做聽山歌，山里娃子無好貨，騙你給他當老婆!”

女兒唱:“女兒叫娘莫罵我，你年輕時也愛聽山歌，你不聽山歌哪有我?我不聽山歌哪有外孫喊外婆?!”

你聽聽，這俚調是多么地搔心?像盛夏的風一般搔得你心慌慌的、燥乎乎的。那調兒實在是有一些“野”，野得狐貍一般勾人魂魄，野得風致佳絕!難怪有人說川妹子的眼仁兒如小蝌蚪一般鮮活，聲音兒如甜糍粑一般軟糯，小嘴兒如海棠花一般楚楚動人，性情兒如七星椒一般火辣熱烈!再犟的男人也會像一只溫順的小羊羔，被乖乖地牽著去見丈母娘，一邊走還一邊嘿嘿地笑，動作有些忸怩，心里卻在喊巴適。

行走在蜀中，總有歌聲和笑聲伴隨，雖然有生活的艱辛，雖然有命運的坎坷，無奈中的歌聲和笑聲也時常讓人哽噎。但是，只要天亮太陽一出來，巴山蜀水就沸騰了，大盆地就像一鼎巨大的火鍋，熱鬧得天天像過節。蜀人誠實，設若有朋自遠方來，無論老少，也不論家境殷實貧寒，總是擔心對客人招待不周，無不將家里能拿得出手的全擺在飯桌上，臉上堆滿歉意的笑容，嘴上說著客套話，手里擎著大酒碗，一碗一碗地敬你，直到客人大醉方止。也有家境窘迫的人家，便會避著客人去鄰里借來好酒好菜，不露聲色地勸你大吃大喝，自己卻始終微笑地陪坐著，不動一箸。客人自然納悶，不知為何?這叫忍嘴待客，是蜀人千百年來留下的待客之道，寧肯自己受窮，也不可怠慢了客人!

在四川盆地，蜀人有句流傳甚廣的口頭禪:“龜兒子些，上班拚命工作，下班盡情生活!”說的啥?就是告誡人們，對待工作是拚命三郎，決不含糊，要做就做最好;對待生活是“秀才文章”，力求精美，要活就活出生活的十分優雅和萬般精彩。蜀人的勤勞，早已譽滿華夏，自不必言。說到蜀人的生活，那硬是情趣盎然，妙不可言。要識四川，就一定要真正領略四川的飲食文化。到了四川，不必去堂皇的星級酒樓，也不必去早已名聲在外的火鍋店，只管找那些古樸小巷鉆去，百年老字號酒店比比皆是。隨便進一小店，幾十種小吃任你挑揀，特別是那怪味兔塊，調了紅油，撒了花椒、芝麻，拌上香油、麻醬、味精，就一壺成都全興小曲，酒醇而柔，肉嫩味美，初入口，稍嫌麻辣，一會兒便面紅耳赤，大呼安逸了。倘若店家兼做面食，必要一碗龍抄手，其皮薄如紙，餡嫩似泥，湯釅而白，直吃得唏唏呼呼住不了嘴。早些年，中央電視臺錄了一臺《四川小吃》，僅成都就有一百二十七種之多，讓外鄉人驚羨不已，蜀人好口福!

蜀人不僅好吃，更好閑適。不論是達官顯貴，還是販夫走卒，特愛泡茶館。早先的時候，蜀中的茶館還不是今天的樣子，偌大的一個敞棚，靠幾根木柱撐著屋頂，幾十張茶桌無序地擺著，上百的竹椅胡亂開去，那種閑適隨意，讓人有了無我的境界。這樣的地方，今天仍能找到，在成都市人民公園內，有一處鶴鳴茶肆，當年楊尚昆求學成都時，常到此品茗，至今古風猶在。入茶棚坐定，必有一小廝提長嘴銅壺立于兩米開外，手里玩著十二分的花樣，不經意間，一絲水線準確無誤地吊進客人的茶碗里。看那小廝，竟是背對客人，身子極度后仰，成彎弓狀，雙手抱壺，將水徐徐送入茶碗，至八分必止，不溢不漏，端的妙到毫端，那一蓬熱氣騰騰的茶香，就多了無限的神秘。這種蜀中摻茶師的獨門絕技，曾引起央視春節聯歡晚會的注意，少不了在全國人民面前露了一手。

待茶味濃了，正準備要品，突然暗地里一聲鑼響，川劇變臉大師們魚貫而入，空地里，耍開了把式，拳打腳踢，瞬間變出幾十種不同的臉譜來，嬴得客人們大聲叫好，連香港藝人劉德華先生都專程到成都拜師學藝。老外們則瞪著一雙雙碧眼，連連叫著“OK”，非要去探個究竟。可惜，川劇變臉絕技秘不外傳，除非你正式拜師學藝，那還要看你是不是有這個緣分。

許多外地朋友不了解四川，更不了解蜀人，視蜀中這種生活方式為盆地意識，斥之為懶散。殊不知，蜀人在幾千年前就沖出重重大山阻塞，開辟了舉世矚目的南絲綢之路。張騫出使西域，被史學界譽為絲綢之路的開拓者，他卻在出使途中經大夏國(今阿富汗)時見到了蜀布和邛杖!這說明了什么?說明蜀人從未被大山困住過，更沒有所謂的盆地意識。他們敢為人先，早在商周時期就翻山越嶺走向了世界，開通了四川盆地連接中西亞甚至更遠的蜀身毒道!從成都出發，經西昌、入滇境、越緬甸、過印度、翻大夏直入歐洲的蜀身毒道，就是南絲綢之路的前身，比北絲綢之路整整早了一千年!這在當時，是多么了不起的壯舉啊!蜀道難難于上青天，在蜀人的腳下卻變成了千里棧道，萬里通衢!正是有了蜀人這種敢為天下先的開放意識，才創造了燦爛的古蜀文明，使三星堆遺址、金沙遺址、都江堰以及后來群星燦爛的巴蜀文化、水旱從人的“天府之國”名揚天下。蜀人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逐漸形成了寵辱不驚的精神內質和淡定從容的生活方式，這種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從容，怎么能用“盆地意識”統而概之?!要知道，這種從容正是蜀人的智慧所在，在悠閑中謀定大事，在閑暇里成就偉業，非千錘百煉不能具備，豈是一般暴發戶所能知曉的?!我們不必說“揚一益二”，也不必說“賦甲國中”，單說登榜福布斯的那一個個蜀中人士，他們的財富難道是懶散出來的?這叫“靜若處子，行如脫兔”。共和國十大元帥，蜀人十占其四，豈是游手好閑之輩、貪生怕死之徒所能比肩的?!這是錚錚鐵骨的蜀人風流!

只有走過蜀道的人才知蜀人的偉大，只有親臨錦水的人才知蜀中的妖嬈。巴山之麓，蜀水之濱，家家香風滿徑，處處紅樓夜月。蜀中的婉約，歷來為文人雅士所稱頌，一曲鳳求凰，千古卓文君，連漢賦大家司馬相如到了成都，都為美色所惑，心甘情愿當街賣酒。更有薛濤小箋，色如桃紅，其香如脂，艷播海內，那些翩翩少年，皆以擁有此箋為榮，成都是當時少年公子們向往的紅粉之都。俗語“少不入川”便深深扎入外鄉人的心中。少不入川者，蓋因四川天府之國，山光、水色、物產、人情，美而誘惑，一去不復返也。其實，四川之艷，不在山水，也不在物產，而在人情。到了四川，舉目四望，街上多電眼美女。若有雅趣，乘了三月小雨，沿琴臺故徑(司馬相如撫琴處)尋去，一襲花木樓，自有青衣小紅襖倚窗巧笑，修長而水靈，兩眼如小蝌蚪般鮮活，那種迷茫，如妖，讓人看了心酥骨軟。仰或一聲細語，軟糯如早春鵑啼，讓人無限遐想，不覺呆立雨中，任風輕輕蕩拂。

夜里，可邀約三五好友，去錦江劇場聽一臺唐時宮廷大樂，那是一群來自四川大英的民間藝人演奏的，氣勢宏恢，韻致古雅，確有盛唐氣象。大鑼起處，吼聲如雷:“正月里來正月正，麻子臉上牽藤藤，包包坑坑不平順，不平順呀不平順，婆娘哭男人苦就是不吭聲!”這如吼如嚎的歌聲，是來自四川盆地深處最為震撼的聲音，苦聲如刀絞心，蒼涼遒勁，嘶啞而雄渾。蜀中男人的粗獷豪放、果敢堅韌，就如同四川盆地四周的群山一般綿延不絕，一般地雄偉挺拔!閉目細細思去，慢慢明白了這唱腔里還有一種情感，那是蜀中女人獨有的“神韻”，柔中有骨，骨中有血，血中有淚!但是，蜀中女人的淚是流在心里的，沒有人能看得見，只有至親的人，才是她們哭訴的對象。蜀中女人們忍辱負重，如同盆底里綿延千里的丘陵一般堅貞、賢良、美麗、潑辣、堅強。

那些生于斯長于斯的蜀人們，在蜀中阡陌交通中勞作，在青山綠水間歌唱。他們腳踏蜀土，思想和靈魂深處沾滿了巴山蜀水的靈氣，特別是那些蜀中的文化人，他們飽蘸巴蜀民間文化的養料，無形中就有了蜀文化的大氣、霸氣和靈氣。千百年來，蜀中以其壯美的山河，靈秀的風物，造就了一代又一代文壇巨匠，他們彪炳千秋的光輝，始終照耀著中華文明的歷史長河。偏居一隅的蜀中，原本是一方平凡的水土，因為有了李白蘇軾們的橫空出世，自然就不平凡了，甚至于偉大到“無蜀不行文”的高度!

蜀是什么?酒應該是四川最好的詮釋。沱牌郎酒五糧液，全興瀘州劍南春，六朵金花，朵朵氣質非凡!酒，既有軍人的氣質，又有文人的氣質。四川盆地，壁立西天，傲視齊楚吳越，氣貫五湖三江，柔美里蘊涵孔武，勇猛中不失機智，不正是這種氣質的真實寫照嗎?

那些遠道而來的“外鄉人”，在四川住上一段時間后，總是想方設法賴著不肯離去。設若非要離蜀而去，痛哭流涕者不在少數。我有不少外地朋友談起過他們離川時的感受，四個字:生死離別!在蜀中呆得久了，自然會常常想起蜀中的無限韻致，離別時肯定會有依依不舍之情，那種莫名的怯怯的感覺也會始終在您胸中蕩漾。成都的天，永遠像早春三月，欲雨還濕，潮潮地惹人愁緒。聽慣了川劇，品慣了川茶，飲慣了川酒，吃慣了川菜，說慣了川話，面對相送的友人，要想說一聲再見，淚水早已迷蒙了雙眼。

巴山，蜀水，江湖。

那些遠去的依舊鮮活的人物，那些漪麗卻充滿憂傷的故事，時常讓人想起流寓成都的杜甫，離別蜀川時的那份傷感，真是“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

一脈蜀江多情雨，半輪巴山風流月，都隨那風飄去……

本欄目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