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長在馬來西亞雪蘭莪州的一個小村莊。那里,椰子樹遮蔽著破舊、簡陋的木屋,男人們面朝黃土背朝天,女人們待在家里操持家務(wù),孩子們在屋子四周赤腳瘋跑。
在我10歲、妹妹阿玉7歲那年,我們家陷入了困境——父親打工的可可園和稻谷廠相繼倒閉,家里眼看就揭不開鍋了。于是,父親決定去森林深處撿藤條,賣給附近的家具廠。
那天一大清早,父親便騎著摩托車出門了。等我和阿玉吃完早飯、準(zhǔn)備上學(xué)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學(xué)校離家可遠(yuǎn)了,而那輛摩托車是我們家惟一的代步工具,這樣說,我們就可以不去上課而待在家里玩啦?我簡直想不出天底下還有什么比這更美妙的。我扔下書包,對阿玉說:“我們?nèi)ノ莺蟮某靥翐乞蝌剑b進(jìn)玻璃瓶里當(dāng)寵物玩。”阿玉眼睛一亮,開心地笑了起來。
可這快樂還沒持續(xù)多久,就被母親的出現(xiàn)打斷了,“時候不早了,咱們出發(fā)。”“去哪兒?”我傻乎乎地問。“當(dāng)然是去上學(xué)。”母親說,“看,我剛為你們借了一輛自行車。”
順著母親手指的方向,我們向草坪望去,就見一輛破舊不堪的自行車斜倚在一棵番石榴樹旁。車把彎成了古怪的扭曲狀,右腳蹬光溜溜只剩下鐵棍一根。我十分懷疑這輛車還能否騎。我跟母親說:“這車即使還能騎也不會比烏龜快多少,等我們騎著它到學(xué)校的時候我們都老了。”阿玉在一旁扁著嘴,委屈地說:“如果坐這輛車上學(xué),我會被朋友取笑一輩子。”
“我可不記得我曾收養(yǎng)過總理的女兒。”母親毫不留情地反擊道。最后,她以一句話結(jié)束了這場辯論:“我騎車送你們?nèi)ァ!?/p>
我們一臉不情愿地背上書包。阿玉還跺了兩下腳,說我們正遭受獨裁統(tǒng)治。母親沒理她,低聲對我說:“她再跺兩下,咱們家的房子就要塌了,以后只好在香蕉樹底下睡覺了。”我知道她想逗我開心,可想到要坐那輛破車、一路顛簸著去學(xué)校,我就怎么也笑不出來。
我們穿好鞋子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等在前門了。“快上車,讓自己坐得舒服點!”她大聲地說。可事實上,對我和阿玉兩個人來說,車后座實在太小了,以至我只有半個屁股占到車座,大半個身子都懸在半空。車子嘎嘎作響,聲音之大讓人恐懼,路人無不轉(zhuǎn)頭查看是哪里發(fā)出了這等噪聲。我和阿玉羞愧難當(dāng),幾乎同時埋下頭,遮住臉。車胎幾乎是平的,每逢石塊或者坑洼就會劇烈顛簸。我跟母親訴苦說,這樣下去我們會將早飯吐出來。“完全可以把你送到監(jiān)獄去,你毀了我們的消化系統(tǒng)。”阿玉用怪音添油加醋地說。母親只是大笑,一邊用力地蹬著車。
過了將近半個小時,我們終于到達(dá)學(xué)校門口。我們跳下車,后背和屁股都疼得不行。我恨恨地說,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與這輛自行車發(fā)生關(guān)系,今后我們寧可早起,步行去學(xué)校。母親替我們?nèi)嗔巳啾常f道:“給你們添麻煩了,對不起,可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逃課,更不希望他們像我一樣,因為沒有接受過好的教育而什么都不懂。”
她親了親我們的額頭,我們吻了她的右手——這是尊重的象征,就像往常在學(xué)校里吻老師的右手那樣。可是這一次,當(dāng)我的嘴唇接觸到她的手背,我居然嘗到了咸咸的滋味——母親的手濕漉漉的滿是汗水。我猛然抬頭,發(fā)現(xiàn)她滿面通紅,額頭和脖子閃著大顆的汗珠,一件白底小藍(lán)花的長裙整個兒濕透了。她的鼻翼一張一合,大口大口喘著粗氣,胸脯也在劇烈地起伏著。
我的頭像被誰重?fù)袅艘蝗说匾幌抡ㄩ_了。我驟然想到:當(dāng)我和阿玉七嘴八舌地抱怨這段顛簸的行程時,母親正在吃力地蹬著車。要知道那只右腳蹬還是壞的,車胎沒氣,車上還坐著三個人,母親得費多大力才能在顛簸的石子路上踩動這輛車啊。我感覺像有一根繩子將我的心勒得生疼生疼。我張了張口,想要對母親解釋些什么,卻不知如何開口。
我拉著阿玉的手走進(jìn)學(xué)校大門,卻又忍不住回頭望一眼母親,她還沒走,仍坐在那輛舊單車上看著我和阿玉,臉上是滿足的微笑,就仿佛她剛剛完成了一項重大任務(wù)。這時,她平日反復(fù)跟我們說起的那句話又在我的心頭響起:“我的理由總比你們充足,你們莫要惱怒,因為我是你們的媽媽。”
[編譯自美國《路標(biā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