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乃珊:當代海派文學代表作家之一。主要代表作有《藍屋》、《窮街》等,并被拍成電影和電視劇。近年關注老上海文化的研究和紀實,為多家傳媒撰寫專欄。現為上海市作家協會理事、上海文學基金會理事。
一、
啖早茶,廣東話中“啖”意為“享受”。筆者在香港長大,上世紀90年代始又移居香港十來年,真的佩服了香港人一個“早”字。說起來香港是個不夜城,大部分百姓還是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清晨五點天剛透亮,散發著油墨香的晨報已整齊地出現在報攤上。與之相應的,就是沿街各茶餐廳內的燈火通明,熱騰騰香噴噴的出爐面包也已上了柜臺,香氣四溢。此時,叮叮當當的電車已開始歡快地唱起晨曲。可以講,香港的三早:早報、早茶、早班電車,是伴著第一縷晨光喚醒這個城市的。
或許因為華南氣候炎熱,天光得早,大家起身都很早,故而有了啖早茶的習慣。一早起身,來一壺滾燙的功夫茶或花茶加兩件點心,即俗稱的一盅二件,就是美好一天的開始。別小看這一盅兩件,人家廣東人早就懂得慢生活的哲理。三五老友如是邊聊邊吃,足足可以“啖”上好幾個鐘呢。華南一帶多為僑鄉,行船出洋的大有人在,因而但凡有華南人的地方,必有“啖早茶”之風,故而“早茶”之風在北美及亞太所有唐人街都十分盛行。但以前女人是從來沒有出來啖早茶的,因而也有種說法:華南男人懶,成日只曉得孵茶樓啖茶館,地里活都是女人做。其實這話也有點片面。華南男人從事的行當,早就顯多元:行船出洋、南北行貿易或外幣兌換……特別在廣東僑鄉早前有種叫“金山客”的行當,他們熟諳出國需辦的各項手續和文件,有點類似今天的出國中介,但他們的服務更到位更人性化,從申請護照到送上香港赴金山(舊金山)的藍煙囪大洋輪,一包到底。這一行當基本都是做同鄉生意,信譽很好,通常就是在茶樓里做交易的。此外,南北干貨藥材等交易,包括天下事及現在所指的國內外時事走向等,都是在茶館里交換的,即上海人講的打聽行情,現在時髦稱市場調查。可見,華南男人成日泡茶館不是懶,而是因為僑鄉較先接觸到西方文化,他們早早已感到資訊交換的重要。
二、
在舊上海,茶樓與點心店有很明顯的分界,如點心店純粹是吃點心休閑的,茶樓就有賣唱算命,還是黑道講斤頭的聚腳點,一般規矩百姓是不涉足的。但上海很早就有廣式茶樓,上海人心目中廣式茶樓與老百姓概念中的茶樓當然完全不同。可能因上海人習慣“晏早”,因此廣式早茶在上海人中始終流行不起來。所以舊時的廣式茶樓如“新雅”、“思永居”等多開在廣東人聚居的北四川路、武昌路一帶。后來,永安、先施兩大百貨現身南京路,因老板是廣東人,故都附有粵式餐廳,如東亞飯店及大東飯店,去幫襯早茶的,也多為移居上海的廣東人。
傳統廣東茶樓都有一套統一格局——花瓷磚鋪地沿墻為高背火車座,另外呼呼轉的大吊扇及劃一的紅白藍餐牌。茶樓(上海人稱茶館店)不講究進餐禮儀,因此大聲喧嘩不成問題,聲浪越大老板越開心,表示“旺”;再加廣東話本身就是音浪大,所以廣式茶樓總給人一種生猛火爆、紅塵俗浪、騰江滔海之感。
華南人出洋謀生的多,故有僑鄉之稱,離港也近,不時會帶入西方的生活新元素,并將其融入傳統生活中,從而成為很特殊的一方風景。反映在飲食中,令廣東的茶點及菜肴成中華一絕,如菠蘿油,即酥皮面包熱騰騰地上來,內夾一塊厚厚的白脫油,入口白脫即融,與酥皮面包的焦甜松軟相融相合,香溢滿口。明知此食高糖高脂,是健康的鴉片,但筆者每每仍如飛蛾撲火般鋌而走險,事后又要引起長長一段時間的自責……這就叫人生吧!需知,誘惑,也是人生一道很誘人的風景呢!此外,就是眾所周知的廣式奶茶。廣式奶茶原則上應屬西式的,因中國茶從來是不加糖不加奶,著重的就是茶葉的原香;真正英式紅茶遠沒廣式奶茶如此稠濃、厚重。大約華人習慣喝濃烈的功夫茶、花茶,一般的英式紅茶口感不夠強烈,因而就有此獨創的廣式奶茶,又稱“絲襪奶茶”,即為將茶及奶通過一條長長的粗布袋反復調勻,最后就成又稠又厚的廣式奶茶。而那白粗布袋因反復運用,被茶汁染成深褐色,長長的酷似女人的絲襪,故有此別稱。此外,如“姜汁撞奶”、“大良奶皮”、“焦糖燉奶”等,酷似西點中的奶凍布丁之類,只是可能因為中國人不習慣冷食,因而都是燉得熱騰騰的端上桌。
茶餐廳是香港獨特的一道風景,是從傳統廣式茶樓中演變而來。在上世紀60年代已成氣候,有點冰室與傳統茶樓混搭的味道,且冷氣開放,裝潢陳設較傳統茶樓現代,廣受青年人及學生歡迎,漸漸地開得成街成市,風頭蓋過傳統茶樓。茶餐廳價錢經濟實惠,很親民很街坊,是港人的集體回憶,并已成香港申遺的一個重要板塊。
但筆者還是很單戀那真正的原汁原味的老茶樓:伙計憑點心盤子花紋大小記賬,最好看的是穿越其中的“點心妹”。舊時上茶樓點菜沒有現今的點心紙,而是掛著大點心托盤的點心妹。或許因為舊時廚房設施有限,不可能同時供應多樣點心,就采取外包方式。一些點心作坊以定向供應方法,向固定茶樓供應蝦餃、叉燒包之類點心,做好后熱騰騰地送去,現做現賣,與酒店分成或固定交一筆費用。可能是為了提高銷售量,不少就讓年輕女孩掛著大托盤流竄其中,俗稱“點心妹”。長相嬌俏漂亮的自然容易做生意,也會有固定客人,也有客人專為與某個點心妹搭訕而天天坐鎮茶樓坐等。點心妹只賣點心不陪吃,與風塵女子完全不同。
舊式茶樓還有“茶花”,身份就較曖昧。稱為“茶花”,必是漂亮年輕,初時可能是專為客人泡茶沖水,捧場的多了,她泡的一壺茶是其他茶的幾倍,甚至幾十倍,她也可以陪飲,收費自然另計。稱為“茶花”,不僅漂亮可人,還絕對是聰慧靈活的。茶花是民間公認,沒什么如今超男超女選舉過。茶花自然有不少捧場恩客,也有不少茶花小姐妹受捧客幫助,飄洋過海在異地唐人街扎下根,仍在做茶花。茶花都是背后一根大辮子,一身碎花窄腰唐裝,尺把闊的大褲管似現代的喇叭褲,腳蹬高跟紅漆描金木屐,行走起來飄然生姿,真可謂步步生花,不知迷煞多少茶客。民國陳濟棠時期,一度在廣州下令取締過茶花,“茶花”之稱是沒有了,但“茶花”之韻仍在省港各茶樓中十分活躍。解放后,但凡女性茶樓服務員都統稱為“同志”,點心妹也變成點心嫂。香港也一樣,改為茶餐廳后,多為家族打理,就算老字號茶樓,再也沒有年輕女孩子入行做點心妹或茶花。歲月流逝,這道茶樓特有的亮麗風景也消失了。
三、
開業于1938年的廣州“大同酒家”,可謂是貨真價實的老字號正宗廣式茶樓,位于廣州市越秀區沿江西路,至今仍人聲鼎沸,生意興隆。這幢樓高九層的大酒家經多次裝修,氣勢不減當年,可謂當今粵港資格最老的老字號茶樓。
說來不信,開創這家如假包換的廣式茶樓的老板卻是日本人中澤親禮,于1938年在廣州開設,原名“廣州園酒家”。這個日本中國通倒是洞察廣東人的生活習俗,但在1942年,隨著抗戰的深入及國人對日本人民族仇恨的加劇,茶樓嚴重虧損(廣東人習慣稱茶樓為酒家),只好賣出,由香港人馮儉生等人集資經營,并改名為“大同酒家”。孫中山的兒子孫科、民國副總統李宗仁等均為常客。新中國成立后,大同酒家成為接待各國外賓的首選。周恩來總理先后在此招待過前蘇聯首腦伏羅斯洛夫、金日成主席和越南總理范文同等。
今日大同酒家共九層,有七層是對外營業,底樓是大堂,二樓為茶皇廳,三樓、八樓屬貴賓廳,五樓、六樓是大廳,其中六樓在下午茶時更設粵曲表演,不少人會提早“霸位”。大同酒家的招牌菜是蛋撻,還有火鴨(燒鴨)蘿卜餃,這道點心是酒樓的首創:油膩的燒鴨與蘿卜互相中和,爽口不膩,相當可口,曾獲2004年廣州美食節金獎。如此傳統大酒樓格局的茶樓,大約整個港粵,僅剩此一家了!
隨著香港回歸,粵港之間血濃于水的親情更見密切。香港現時興集體回憶,如昔日風格的街坊茶餐廳,是陪著幾代港人長大的集體回憶,近年已陸續被豪裝的集團式茶餐廳取代,但港人依舊對其戀戀不惜。一出《花樣年華》,其中張曼玉與梁朝偉多次相約的純60年代風味的港式茶餐廳一時引起廣泛的懷舊浪潮。歷史不能復制,但歷史氛圍可以打造。但香港空間局促,租金昂貴,懷舊夢的成本是昂貴的。
近年與香港咫尺之間的廣州,率先實現了這個懷舊夢。這家“吳系茶餐廳”(讀音同“不是茶餐廳”)實實在在是一家專賣六七十年代香港情懷的茶餐廳。老板是多名香港人,且多姓吳,取這個“吳系茶餐廳”除小小地幽茶客一默外,也是這個原因。
店主們用了9個月時間做裝修籌備,不少物品及食材專程從香港運來,連辣椒醬都用香港名牌“余均益”。為了令北上香港人能真正找到六七十年代的香港感覺,以達到高象真度,店主們特地請裝修師傅到香港考察過,力求原汁原味顯現當年的風情。連餐牌都沿用傳統的紅白藍餐牌,還有現今極少見的成箱玻璃瓶可口可樂,都成為餐廳極懷舊的擺設。四大名廚都是從香港名餐廳請來的,味道當然是正宗的港式茶餐廳。菠蘿油包、冰鎮奶茶、柱侯牛腩和豬肝撈面,是該店的招牌菜。
看來,要尋訪上世紀30年代華南茶樓及六七十年代香港茶餐廳的往昔,只需往廣州溜一圈就可以了。
四、
現今上海也十分流行飲茶,包括“啖早茶”。有福份“啖”的,都是一班退休人士,還有就是不受朝九晚五之拘的自由職業人士。上海味道正宗地道的廣式飲茶處筆者所聞不多,當然有那么幾家好的,但價錢不菲。或者價錢很吸引人,味道也不錯,但環境氛圍差一籌。直到偶然發現“新錦江”三樓的廣式早茶,環境、價錢、質量都是入流的,從此成了那里常客。身為五星級酒店,環境氛圍服務自然不俗,客人雖然多是白發蒼蒼的退休人士,但估摸得出層次相當,其中不少堪為老克勒。雖然茶樓進食氛圍寬松,但這里的客人都很自覺,不見有隨便吸煙或大聲喧嘩之相。這里只提供早茶,早上十一點到下午二點,很適合退休老人來小敘。上海的退休老人大約是全中國最快樂的老人,他們最會自得其樂、享受晚晴。這里人均約60元的消費(打折后),還是很可以令退休人士不時來“啖一啖”的。逢周一至周五還可打六折,周六、周日現時打七折。因為生意好,不接受定位,要想拿到個好位子,就得提早來候位。雖然十一點方能進場,但餐廳外也有很舒適的座位供客人坐候。老人本來多的是時間,大家早早來到五星級酒店享受一下,傾談一番,再一起啖早茶,真正是享受呢!
這里的點心也好,鮮竹卷、燒賣皇、蛋撻等,至少在我這個非正統廣東人看來,還是很正宗的。再加上客流多,人氣旺,想來點心都是當日做當日銷完,十分新鮮,不像一些也號稱廣式飲茶的餐廳,拿出的蝦餃燒賣都黏在一堆,一看就是將未賣完的再回爐的。
自從發現了這方寶地,我和先生久不久就會呼朋喚友“啖早茶”。有時兩人不想做午飯,也去那邊孵上幾個小時,順便帶上一疊當天的各式早報,邊啖點心邊看報,順便看看野眼,這里也是人世百態一角,還真“啖”得愜意呢!想想此景十分港派,卻又十分上海化了——上海人啖早茶,比香港人要安靜得多,連穿著也比香港人講究正式,不像港人一身街坊裝就出來“啖早茶”。上海人凡事都要講腔調,哪怕“啖早茶”,衣著發式一絲一毫都打理得山清水秀,這就叫海派。
現今老百姓真的富了,五星級酒店不時去“啖啖早茶”,也成家常便飯。還得感謝有關的決策層,每天十一點至二點將其作為大眾消費層次開放,既充分調配了酒店人力及物質空間資源,保證一定的收入,也造福城中工薪階層可與五星級餐廳有零距離接觸,豐富了平民百姓的生活。五星級酒店肯放下身段如此為社會大眾服務,社會大眾又能以優雅文明的舉止配合愛護五星級酒店的形象,實屬難得,可喜可慰。
因為廣式早茶的慢食及健康的烹飪方式(大多以蒸、燉為主),“啖早茶”可能屬中老年人最歡迎的一種飲食方式。多次去后發現,即使在雙休日,也很少見有年輕人陪父母長者一起來啖早茶的。想起香港人的周末,很多都有一檔雷打不動的節目“陪老豆(老爸)老媽啖早茶”。皆因而今香港年輕人成家后都與父母分開住,但一禮拜一次,眾兄弟姐妹一起陪老爸老媽啖早茶這種習俗十分好。
我們上海的青年們,可不可以在周日不時加上這么一道節目——陪老爸老媽啖早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