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靈魂深處的山

一

華山，是我這個中條山人走出橫嶺關看到的第一座山。

1976年4月30日，還不滿18歲的我和兩個朋友，用了一整夜的時間，在五一節天亮前登上了當時還不收門票的華山。

夜色里登山的神秘與疲憊，黎明中初觀日出的期待與亢奮，棧道上攀行的驚險與刺激，以及我因拍處女作《華山西峰》而開始了日后的攝影創作，都是華山在我心中涂抹上的最初原色。

這本是一次完美的春日游，但是，在北峰上聽到的一個故事卻讓我留下了遺憾。解放戰爭時期，華山上曾有過一次著名戰役，那就是《智取華山》。據說，參加戰斗的一位老英雄每年都要上一次華山，以紀念這個特殊的日子。

也許在男人的骨子里，都有崇拜英雄的豪壯。我為見到這位英雄，此后曾4次來華山尋訪。那時年輕沒經驗，只知一心尋他，卻不知他幾時上山。因此均擦肩而過，無果而歸。如此這般，遺憾伴隨著我走完了70年代、80年代，進入90年代的最后一年。

二

1999年，為了慶祝建國50周年，中央電視臺《夕陽紅》的子欄目《老人與社會》推出一檔名為《我在1949》的特別節目，作為編導的我，一直在為尋找這方面的選題奔波著。

7月初的一天，我無意中在前門一家書店里看到一本有關華山的畫冊，書中精美的攝影作品讓我很快翻到作者的簡介：黃繼賢，1932生，67歲。我不禁叫好，他雖不能作我欄目的人選，卻是做紀錄片的好選題。通過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我輕而易舉地找到了黃繼賢。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黃繼賢是沈陽軍區的一名攝影員，后因家在西安調到大荔軍分區。在文革期間，攝影創作要拍攝風光簡直是天方夜譚，但是拍“提高警惕，保衛祖國”或“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之類還是允許的。1970年，黃繼賢讓本軍區的老戰斗英雄劉吉堯帶領民兵上華山軍訓，他拍了一組上面要求的那種題材的照片，在《解放軍畫報》上發表后名聲大震。有了這樣的借口，黃繼賢便可一次又一次地爬上華山，在拍攝政治題材之余從事自己喜歡的風光攝影，直到他的《西岳華山》的畫冊出版時，28年間黃繼賢不分春夏秋冬，先后138次登上華山，留下了一幅幅奇絕瑰麗的攝影作品。

攝影界因黃繼賢發現的一個又一個拍攝華山的獨特角度，稱其為“黃角度”；又因他拍攝華山的作品又多又美，其綽號“黃華山”。

賈平凹在《西岳華山》的序中說：“黃繼賢的前世或許是華山上的一只小獸，他熟悉華山上的每一塊巖石和每一棵松樹，他是一個真正的圣徒。”而黃繼賢則說：“華山是我心中的山，我就是一朵云，不消不散地永遠在華山。”

說到這里，有些人可能會感到故事已近尾聲，其實不然。在央視歷練兩年的我，電話里就開始窮追不舍：“你為什么要選擇劉吉堯上華山拍攝？”只要有機會，我就尋找日思夢想的英雄。

“因為劉吉堯就是當年智取華山的那個偵察參謀！”

果然如我所愿。后來，黃繼賢告訴我：“1949年8月以前，他本是國民黨陜西保安旅的一名士兵，后來起義，接受他們的就是劉吉堯所在的那支部隊。”

就這樣，黃繼賢帶著我走進了劉吉堯的家，又在劉吉堯的帶領下，我第6次登上了華山。

三

可一次同乘6人上山的奧地利三特公司的索道，載著我和思慕已久的心中英雄，在一個時云時霧的小雨天，平穩地升上華山的北峰。

說來也巧，劉老英雄屬狗，長我三輪，77歲；黃老攝影家屬猴，長我同行叢叢三輪，66歲。北峰上，一個等待了23年的關于英雄與華山的故事，在背景可以同時拍下東、南、西、中4個峰的一塊巨石上開始講述。

1949年5月20日，彭德懷率領的第一野戰軍解放了西安，其所屬的大荔軍分區路東總隊配合友軍解放了潼關、華縣。敵陜西第6旅旅長韓志培收集殘部400余人逃上華山，企圖憑借華山天險負隅頑抗。此時，我軍第18、19兵團正由華北經風陵渡過黃河，向大西北、大西南挺進，渡口距華山僅百余里。龜縮在華山上的頑敵成為我軍渡河的障礙，為清除這個障礙，我軍決定全殲華山之敵。

“自古華山一條路”，華山的東、西、南三個方向都是峭壁懸崖，只有北面有路，而且崎嶇難攀，險峻無比。以千尺幢為例，有370多個臺階，異常狹窄，僅能容一人通過，“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為減少傷亡，總隊黨委想采取和平解決的方式，派保安旅起義的中隊長孟俊甫和韓志培的副官張道遠上山勸降。孟、張登上北峰，向韓志培說明來意，不料韓志培立即下令將兩人處死。

后來有人說：“華山上有中藥材，采藥人也上去過，但只是極少數人，都是雨天或大霧天偷偷爬上去的。”

如果能找到這條小路，華山就有可能被攻克。總隊首長把這個任務交給了當時只有27歲的偵察參謀劉吉堯。劉吉堯帶領5名戰士，在當地藥農王銀生的帶領下，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爬上了華山。與電影《智取華山》不同的是，劉吉堯他們上華山之前并沒有接受智取華山的任務，上山后也沒有與部隊聯系的方法。1949年6月14日天亮之前，在即將爬上北峰時，劉吉堯與大家開始分析敵情：“天馬上就要亮了，撤是撤不回去了，我們只能趁著天黑端了敵人的老窩！”

據估計，當時北峰上至少有敵人一個排以上的兵力。根據判斷，劉吉堯把7個人分為三個組，沖向北峰，一進道觀他就大喊：“一排向左，二排向右，三排守在院子當中！”

劉吉堯說：“我們沖進屋里時，把敵人嚇壞了，因為當時好幾個戰士的衣服都在上山時剮爛了。有的沒上衣，只有手榴彈和子彈袋，有的褲子扯得一條一條的，像白毛女似的，身上劃得黑一道紫一道的。又沒有番號，敵人也看不出我們是部隊還是土匪，深更半夜的突然站在面前，都不敢出聲。就這樣北峰非常順利地被拿下了！”

在北峰，劉吉堯繳獲了8挺輕機槍、20多箱子彈和手榴彈，俘虜交給兩個戰士和幾個道士看管，劉吉堯和王銀生搬了幾箱手榴彈來到千尺幢上北峰的必經之路上，開始向山下扔手榴彈。起初兩響過后，下面的敵人還在罵：“狗日的，誰在上面打手榴彈呢？”

“誰在上面打手榴彈？你八爺在上面打手榴彈呢！” 劉吉堯操著濃重的陜西話喊。“我這樣一喊，底下悄悄地沒聲了。過了一會兒，底下又喊：‘我們上來投降，行不行？’我說行，三個人一組，拍著手上來。”

說到這里，劉吉堯指了指山下：“不敢讓他們一下上來得多了，上來得多了，看見我們就這幾個人，反了怎么辦？這樣，先上來三個，關起來三個，再上來三個，關起來三個，把千尺幢和群仙觀的一個排的敵人，全俘虜了。”

聰明的劉吉堯控制了下山的路之后，便兵分三路，一路看俘虜，一路守住西峰下山的通道蒼龍嶺，另外一路讓藥農王銀生迅速下山調大部隊。

這次戰斗，劉吉堯7個人在沒有一人傷亡的情況下，生俘敵人111名，擊斃二人，還和后續部隊一道，俘獲了西峰一線殘敵290余人，活捉了敵旅長韓志培，創下中國戰爭史上的一個奇跡。

解放戰爭中，如果立三次大功后，可以累計獲得一個特等功，劉吉堯共立過兩次特等功。

采訪結束時，我問起另外6位戰友的近況，老人說：“他們都不在了。”

老人深情地望著西峰千仞峭壁前的云海，對我說：“這就是我每年都想上山來看看的原因。”

是夜，我們宿在華山上。窗外細雨綿綿，云霧渺渺，松濤隱隱，如仙境一般。屋內，有“前世是華山小獸”的黃華山，有當年智取華山的老英雄，和我這個年輕的后生圍坐一起，兩代人連同半個世紀的情愫，在這難得之夜共話華山，這能不說是上蒼對我的一種恩賜嗎？

四

11年一晃就過去了。由于病魔纏身，再上華山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但是，華山巍峨的雄姿時常在眼前盤桓，且隨著歲月愈深，愈高大峻奇。每每此時，我便深深思索，華山因何會矗立在我的靈魂深處？

“立馬風陵望漢關，三山高出白云間。西來一曲昆侖水，畫斷太華中條山。”詩中清楚地道出中條山與華山情同手足的地理位置和歷史淵源。我愛華山，會緣于這個原因嗎？

華山雄起一石之上，陽剛大氣，不媚不俗，最具有山的張力與魅力，可謂大美之山。論其險峻當為五岳之首。我愛華山，是出于喜歡她的風景名勝嗎？

華山不僅有俠客義士論劍的神秘與飄逸，也有趙匡胤與陳摶老祖博弈贏華山的誠信美德；不僅有陳香劈山救母的神話故事，也有太上老君煉丹的美麗傳說。我愛華山，是因為她是“故事的山”嗎？

如果這是一道單選題，那么，以上的答案似乎都不對。那真正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黃繼賢愛華山，不是因為華山的外在風光，而是在于華山深深蘊藏著讓他永遠也讀不夠的那山之境界。

劉吉堯愛華山，不僅是因為《智取華山》華山使他揚名天下，而是華山天險以及他和戰友們戰勝天險的共同經歷，50年來在他的生命中生成的那種難以割舍的情結。

我呢？我愛華山，除了華山是一座“男人的山”以外，更多的是因為這里的絕險成就了一個英雄的故事以及故事里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