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大醉后的清晨,我漫無目的地向荒野走去。殘留在體內的劣質酒精的毒素還在咬嚙著我的血肉與神經,我感到渾身疲乏無力,意識昏沉,連視覺也模模糊糊了。一醉解千愁實在是一句誆人的話。飲酒只能是加深愁苦之舉,如果說可以用酒來忘憂解愁,也只能是在被酒麻痹醉倒的那一小段時間。但醉了還總得醒來,而大醉一場會使一顆懷憂之心變得更頹廢。借酒澆愁者對此應是深有體味,為什么又偏偏難舍濁酒呢?我不明白,卻也沉溺于此。
高原的冬天,草木已盡蕭瑟枯敗,大地仿佛成了萬物的尸床。日前落下的一場雪正在四野折射著砭人肌膚的冷光。寒風蕭蕭,四顧寂然。我穿越斜坡,向丘陵的高處攀援而去。背陰山洼的雪積尤其厚些,兩腳深陷其間,換步艱難,尤如陷入脫拔不出的夢魘;褲角鞋襪間雪粒擠塞而入,我先是感到腿腳冰涼刺骨,進而針刺般疼痛,少頃便麻木了。我自虐似的愿在這寒雪中駐足,讓這疼痛再劇烈一些,持久一些……難道我變態地迷戀這肢體的痛感?有人好像說過身體遠及不上心靈的傷痛,斯言信哉!比起濁世那些明槍暗箭、陰毒的攻諂;狀如嗜血貓狗的邪男歹女,他(她)們對于一顆純質心靈的傷害,這冷凍至于雙腳的疼痛確是不能及其萬一。
向陽坡面的雪相對薄些。因了冬日陽光昏懨懨發散的一點熱度,表層的雪有微末的消融,雪水滲入光熱不能觸探的底層,又結成薄薄的冰殼,踩上去異常打滑。我數次摔倒在地,磕破了額頭。我想,這薄冰,對于土地來說,是不是風雪的肆虐過后,傷口遺結的血痂呢?土地有知,也會像那些善良的人一樣,無辜地傷害侵襲四無遮攔的心靈之后,只默默把一份暗痛獨自體味。
我邁動鉛重的兩腿,趔趄而至蒼山的高處,在勁急的北風中回首眺望,看見身后我暫寄此身的小村莊,以往它給我的印象是龐大而嘈雜的,并且巷道也井然有序。但是現在,當我在高處俯瞰它的時候,它竟顯得如此擁擠、破敗、凌亂,在大地獷莽的背景上顯得格外渺小、安靜,一塊瘢疤也似地貼在窄窄山彎的一角。環繞村莊的是冬日的農田,在殘雪覆蓋下空蕩寂靜。再遠處,便是層層疊疊的丘陵和峰巒,蒼白一色。我知道在那丘陵峰巒的間隙,有無數這樣的村莊倦伏其間,多少人年年輩輩過著單純質樸的生活。而在遙遠的山中,同樣倦伏著我小小的故鄉,以及故鄉里母親小小的墳墓。那一點小山村,是我紅塵羈旅中珍藏于心中的一滴蜂蜜;是唯一能帶給我美好回憶,慰藉我孤苦心靈的地方。它的寧靜、質樸、溫馨,一個故鄉所能給予的所有佑護,已在飛逝的時光中遠逝而去。在年幼的時候,當我遵從父輩的教導,沿著知識的小徑走向文明而和故鄉告別,便是拋卻了生命中最珍貴的生活?,F在,我早已不屬于她,而只是一個命系紅塵,在金錢、權勢、虛榮、爾虞我詐的現代社會中身不由己的漂泊者,回不去了,永遠都回不去了。當我在文明的熏陶下建立起較為強健的人格意識的時候,發現濁世已難容我,而故鄉也如暗啞的風鈴,在過往的風中棄我遠去。
我木然前行,前面是一道橫攔的大山,高高積雪的山峰直插云霄,閃爍著一層曠古的冰涼,危石孤懸,峭壁陡立。山底部的坡度相對較斜緩,被蒼黑的松林覆蓋。好像是白發黑裙的老嫗噓噓然危坐在那里。遠處的松林間有一片藍色煙霧在蓬然蒸起,給荒寂的山野陡增了一抹麗色——那是牧羊人或進山打柴的農人耐不住這深冬的嚴寒,點燃枯枝取暖。我想象他們的生活,和我是多么陌生,但他們也與我這般為一口活命的口糧碌碌奔忙,忍耐著心靈的煎熬和肢體的勞累,身處荒野,大約也是無閑心來悅賞他們為驅逐逼人的寒氣而升起的煙霧的美麗。當下物價正在飛漲,農作物又遭受了少見的雪災。只有那些陶醉在暖樓香茶盛宴的尊貴者們偶爾一見,才發出驚激的嚎叫。
我徑直向山中走去。山林間積雪松軟酥散,低矮的灌木大致都枯死了;松樹和柏樹雖然蒼翠,枝葉卻凍疆了,顯得脆而易折,它的經冬尤綠,是不是嚴寒的淫威使它變得遲鈍、麻木,而恰恰是在這樣的無意識中顯露出了生命的底色?唉,這生命落寞的季節……
當我為這獰厲的嚴冬和置身其中的無奈生命而愈加心灰意冷的時候,突然,在蒼白積雪和枯亂枝叢中,數點艷紅的火苗驀地一閃,靈動,亮麗,甚至帶有幾份驚艷。好奇心使我追蹤而止,及看清那艷紅的由來,灰暗的心緒中竟也迸閃出幾簇熾烈的火苗來了——是野枇杷!是野枇杷翠綠豐潤的橢圓葉子托護的花蕾!那花蕾還小,緊緊包裹著,花辮與花辮嚴密重合的縫隙間溢出了一圈圈血樣的鮮紅,冬雪在花蕾上結成了一層薄而晶亮的冰殼。
野枇杷總是這樣,為了在山中苦短的春天如期綻放它那素潔芬芳的花朵,早早將自己小小稚嫩的花蕾蘊結在枝頭,承受了幾多催迫、打擊、痛苦、迷茫、寂寞、孤獨……在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或許終身得不到欣賞和贊美,但與生俱來的生命的強力,迫使它要用堅韌和希望在孤絕之境開啟一道生命的孔道……
是的,在這個令人氣悶的灰暗的冬天,是一叢野枇杷的花蕾在萬物的哀嘆聲中高唱一支自信、有力、奔放的生命凱歌,在不適宜生命成長的環境和氣候中恣意生長著,在枯枝敗葉間展現它那火焰般微笑的色彩,除了發自內心深處的對生命的執著和珍視,其他的一切好似與它無關。
端詳著荒山雪野這纖巧而壯嚴的小小花蕾,我忍不住掩面而泣。我的眼淚并不為悲哀而流,乃是緣于對生命的感動與感悟——生命,首先是自己的事。
這真是一個美麗的邂逅,我在最落寞的時候遇見了這些舉著小紅旗勇敢行進在孤絕之境的堅毅戰士,現在,那些小紅旗交到了我的手中。我昂起頭長吐一口氣,感到腦中的郁悶一掃而光,心情變得祥和而寧靜。那時,杲杲旭日正將這嚴冬的高原大地妝扮得紅裝素裹。天地變得開闊了。
選自2010年2期《西部散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