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將你從昏昏沉睡中叫醒。因為你的夢絕不可能告訴你,這時汽車已跨進了另一種質的高原。你自然會驚奇得大叫一聲。
你記憶中的那山,那峁,那無邊的荒涼與黃蒼竟自不知于何時隱入遙遠。眼前是一望無際的綠草甸子。無垠的綠草下是無垠的高原黃土。黃土在下面翻動,這些草們便在上面翻動,翻動出一片蓬勃生機來。你告訴我,你想象著在那碧綠的無邊之中,忽地奔出一只火狐來,火一般在綠叢中閃躍,而偏又從這無邊的綠中,忽地奔出一只雪白的狗來,汪汪吠著撲向那狐,于是一團雪與一團火,便在這綠原上旋來旋去,給人以生命的啟示,展示著生與死的角逐。
然而這一景竟不存在,存在的只有一些羊們,在甸子上尋草吃,悠悠閑閑地。羊足有六七坡。一坡就是好幾百,羊毛是一色的白。一些馬兒也在這里聚著,或甩尾,或撒歡,或長嘶,并不見其兇惡模樣,也不驚恐。攔羊看馬的,盡是些碎娃子,穿各色衣裳,每人提只大大的筐,許是打算順便挽一些草回去的。車在他們跟前駛過,你也看見了他們正頭碰頭地圍成一圈猜拳耍,聽見車響,也只有一個極小的女娃子抬頭看了幾眼。你且莫問我這是什么草原,也莫將眼睛睜得這樣老大老大,我只提醒你將目光射出“草原”看看。
你自然又是一聲大呼。
你看到了草原外的那一片白茫茫的無邊,那閃閃發光的無邊。一種濕潤的海洋氣息與清香的芳草氣息相互交織著撲鼻而來。
那就是紅堿淖了。它靜靜地伏在綠草叢中,閃著粼粼銀光。在整個的陜北高原上,它小得簡直無法提起,然而在每個高原人的眼里,它卻是極大極大,大到無邊。
它是陜北高原上真正的海。
我們走向海灘。海灘上有廣闊的沙丘,沙丘上滿是油綠油綠的牛槿子草。每一棵牛槿子上面都一應有許多閃著五彩的美麗的“牛槿子蟲兒”。天空中飛蚊亂舞。你走著,便有星星點點在眼前招搖,你起先尚未察覺,依舊前行,而此時,蚊子們便成千上萬地趕來與你聚會了。漸而飛成黑黑的一團。那嗡嗡聲竟仿佛拖拉機或別的什么車輛的引擎聲。你慌了,揮手去趕,蚊子們卻并不見散開,也不見有打算上來叮你的表示。它們叫牛蠅,是不叮人的。等到了海邊,它們便自動消失了。
海邊沒有蘆葦,高原的海不需要任何遮掩,坦坦蕩蕩地在那里閃爍。
你突然張開雙臂向海撲過去,在海畔倏地站住了。
你驚呼著海鷗來來去去地瀟灑,你嘆惋著鴛鴦稍有動靜便振翅遠逝的小心翼翼,你雀躍于一條接一條蹦出水面的五光十色的魚兒們,你癡迷于在那閃閃粼光中飄來蕩去的一只只漁船。
太陽下到了海的那一邊,有車輪那么大,極紅極紅的。一點兒也不耀眼。那海面,便由無邊的銀白變成七彩,紅中泛金,光彩照人。
“三妹妹好來實在好,走起路好似那水上喲漂……”隱約信天游在海中騰起,在海上回旋。
“啊!”你說。
那太陽,是蒼穹的眼睛;這紅堿淖海,是陜北高原的眼睛呢。
高原的眼睛也有這般明澈清亮嗎?
當然!
選自2010年《草原·綠色文學》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