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深秋,太陽遠懸,純金的光瀑清冽冽地從天而沐,抑或是上帝慈愛的手掌,大度而溫厚地撫過,使那座紅磚藍瓦的建筑神光浮現,彌散出一種靜肅的光芒和美。如潛伏的一只獸,神秘而孤獨地臥在大漠深處,真實得如同我的內心。感覺里,我生命中有一種東西輕盈地飛了起來,飄飄地穿越那些一擊而碎的事物,抵達它將要抵達的地方。那溢滿疲憊與傷害的心境,竟終歸于超然地恬靜:
有人一路奔走
穿越現實的墻壁直抵夢境
是另一種現實
是彼岸之火
我們移動板結的軀體
企圖涉過圣潔之河
凝神傾聽上帝的梵樂
是什么力量引領著我和我的影子出走?是什么力量讓我的凡體接受沙的磨礪與撫揉去經歷一場精神的幻游?27歲的這個秋天,天空是否比往日更為明澈?爬在古城墻垛上翹望銅月的少年,何時竟已胡子拉雜,憂郁的面容刻滿滄桑?中年的門檻已近,竟還獨身只影,是否說得清是一身輕松抑或滿腹沉重?而又如何頻顧一無所有的過去,迎對如風而至的時光,該怎樣平息歲月洶涌而來的潮汐?
面對一生,我們將富于何種表情?
天空飄游著的那些碩大的云朵呀,慘白得令人心碎!不時,我會停下來,與一棵甘于靜默的樹對話,傾訴我心靈的落寞。而我離開時,它會凋落枝杈上僅有的幾枚黃葉,在根的故鄉悄無聲息地停泊,充滿了季節的安謐之感。失去葉子和綠色的樹木,是不是更接近堅硬和真實的部分?我的目光也曾被一只低低盤旋的蒼鷹揪扯,它用那團游動的暗影罩住了一只在沙地上逃竄的兔,致使這潔白的小東西伏臥在地,絲毫不敢動彈,最終被俯沖的鷹爪抓獲……我是屬兔的,我覺得那團黑色的厄運,正是在我的頭上降臨。但是,大漠的陽光真的很絢爛,我沐浴在靈魂的凈化中。我的靈魂在凈化中超度和升騰。我是那樣一種有怪癖的人,闖進都市好些年來,卻仍保留著鄉下人的習性,不進澡堂洗澡。曾有三次被朋友拉了去,過后都曾追悔不已。而這佛光浸身的精神澡浴,沐去了多少現實落在我心域的塵埃!
在通往烏拉寺的途中,我激奮而虔誠的情緒一再被事物和思想耽留,在城里,我西裝革履、頭腦清醒,臉上刻著虛假的笑容,算得清一斤豆腐八毛而不會給別人多找一分。而今,身處異境,我癡癡迷迷,總處在懷戀事物的狀態中。27歲這個秋天呀,一個執迷不悟的男人在路上,內心幸福而憂傷。他試圖穿過一些紅柳、沙蒿、枯黑的樹木,抵達另外一些永恒的事物……青年散文家劉志成在一篇文章中曾說我是一個與孤獨內心對話的人,一個始終是在孤寂的荒原之旅中,漂泊著人生暖色的信仰的人。在知己寥落的現實中,這樣的理解,讓我在一些黑暗的夜里激奮難眠!而那些通往夢境的、堅硬或柔弱的自然景物,又是多么地逼近我空曠的內心:
光芒抑或沙粒的金黃
如同靈魂的色澤
掬一捧歲月的清流
渴飲。有人涉過處子裸露的部分
沒有更純美的。沙粒
靜等一場思想的風
遠在目光之上,浩瀚的品質
來自細微的顆粒
用枯樹枝,我試圖詮釋
火焰的秘密
曾經響亮的已不可信
穿透事物靜默的表象
進入精神的深層
有人眺遠而望
有人回首蒼茫
羊柴花在高地寂寞地開放
堅守的樹木
風的擊打下,咳血而歌
……而這些,又是我曾多么陌生的事物,不知何以能迅速而有力地把我擊中?幾年前,我離開我的出生地,那里大山的阻礙,土地的窘迫,使我一度充滿了悲苦和絕望。哪里水土不養人,終有一天,我一跺腳,背了個黃舊的包,消失在親人的視線中。可是……遠方好嗎?幾年后,一臉滄桑的我,懷著一種無以復加的心情寫道:“善于遺忘的/總是美好的事物/在遠方,沒有麥草/我們收獲著附菌的紙幣和生鐵。”那么,流浪的足跡尚有停駐的地方,而漂泊的心靈卻在何處安置?我的一位寫詩的朋友,遭受了太多的挫折,一次飲酒大醉,對我哭訴道:“我現在啊……他媽的只想孤獨,只想寂寞,只想去寺院當個和尚。”遠離現實,是不是通往夢境的惟一途徑?夢游般的影子,如何存在于真實之中?而那些美好的夢想,難道只在風中承諾?那天,陽光下的我,悲苦無依。而那些展現在眼前的粗笨木樁,扯著三條銹跡漆黑的鋼絲,把大漠長長地切割。跨過去,便是蒙界地了。
烏拉寺在即。
聽得見一陣模糊不清的誦經聲,飄飄忽忽,心里不禁一陣的顫栗和神秘。間雜一聲拖長、沉悶的法號聲在空曠里蕩開,像神的抒情詩。我伸出手,企圖抓住一些如風而逝的話語,然后向一種境界靠攏。
烏拉寺并不大,但很是金碧輝煌。它的南邊百里之遙,即是成吉思汗大陵之地。而這樣的小喇嘛寺,在鄂爾多斯高原,是有許多處的,但相對來說,它們又是孤獨而寂寞的。旅游觀光者不會來,它們只為虔誠的朝拜者而存在。約略可知,此寺最早建于清朝。六世班禪額爾德尼巴丹耶喜大師,進京謁見乾隆帝途經此處阿拉善時賜名吉祥福慧寺。文革時,此寺遭毀,夷為廢墟。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十一世班禪烏蘭葛根四處化緣,云游了許多地方,長達八年之久,此寺終又重現于大漠之中。
……總有一些人,在做著另外一些事情。
真實而虛幻的地方,正是夢想者的天堂。
小寺的四周,遼遠而寂冷,一派天荒地老的景象。除了純凈的沙丘,游動的空氣,一些透明的玻璃碎片閃閃爍爍的光芒,別指望還會有許多的事物。沒有了什么東西阻擋視線,你是不是會看到更遠的地方?
我漂泊的蹤影曾一再驚擾了那些泥鰍樣的沙虎,嘿,這些大漠小精靈,柔韌的身子,敏捷地在沙地上竄游。從一蓬沙蒿到另一蓬沙蒿之間,是他們永遠裸露與隱秘的路途。曾與一放牧的喇嘛照面,我想,他多像我的祖父,可我的確沒見過我尊敬的親人,所有印象僅來自泛黃的照片和風一般的傳說中,在遼闊的背景下,使他的普通,具有了多么不同尋常的意味。深刻得像一位哲學家,而攤在他身前身后的,是一群思想的羊。他在放牧思想。而羊,似乎也不是在尋草,而是尋覓自己無可預測的來生……在27歲的這個生命金秋里,我第一次見到了名叫羊柴花的這種沙地靈物。那是怎樣凄美的花呀,纖小而簇擁的花粒,樸素而凄艷的色澤,在沙坡上,大面積輕微地搖曳著姿影,寧靜而憂郁地開放著。那浸進靈魂的美,恍惚中,愈合了我心靈曾遭受的所有創痛和傷口。很長時間,我始終無法對自己的行為作出內心的解釋,一再遁離客觀的現實,是躲避、凈化抑或怯懦?羊柴花,與你相遇,我一切都釋然了。我帶著響亮的哭泣和歡笑,正走在尋覓的路上,越過那些無可掂量的事物,追索自己和萬物藏身的魂靈!在我曾經處身的空間,無法看到比你更謙卑勾魂的亮色。羊柴花,遇到你,我已無法自持,掩面而泣!蓬亂的毛發隨風散亂,像遇到了失散多年的初戀情人,或幻境般地回到自己無可想憶的前世之中。是你,讓我在時間的侵蝕中,更裸露了無依無靠的真實內心。是你,讓我在這不可復得的年月里,神秘地接受了一種神物的諭示和時光的警醒。
這些易于忽略的事物。它們……渺小而真實,是否暗示我一再地接近它們,更符合生命純粹的本真?
輕輕地邁進寺門,黃漆的金門扇在九月的陽光下充滿溫和與恬靜。兩邊是轉經堂,寺院正中的大殿堂,孤零零的,顯得院子很是空曠,堂前是一石鼎香爐,爐上幾炷煙裊裊而起,那刻,自己的靈魂仿佛也隨之升騰,在虛無中彌散。來來往往的喇嘛,約二十人之多。
多是銀須白發,身骨硬朗,體態高古者,穿著絳紅的袈裟,一律在肩頭斜搭一塊長條黃布,口頭念念有詞,手捻棗大的佛珠,安詳地穿梭于那些大小神邸中。“猶如一堆燃燒的紅銅淌過”,想起一位詩人對喇嘛的奇特描述,并且感到這種神賜般的詩句,只屬于他一個人。
在寺院里,迎面遇到一位年方二十的年輕喇嘛,他神情高昂地走過,抖動的絳紅長袍直直把我的目光拖曳。我心里涌起一種極想親近的兄弟之情。二十歲,綻放的年齡,卻早早皈依佛門,進行著靈魂的煉獄與修行。城里那伙哥們兒,也許正晃蕩膩歪的身骨,走在某個陰暗的角落,或爬在電腦旁,紅腫著眼睛和自己的靚妹甜姐熱火朝天地聊天。城市上空飄著浮泛罪惡的氣息,而我們,該如何把昏濁的空氣當作生命的氣候呢?
我們是歲月風化的一塊巖石,任由時間的水流浸潤,而后侵蝕。
在院中問過,方知居中的大殿是講經堂,當日并非講經時間,我遺憾過后,又為能進去看一回而暗自慶幸,里面一片暗淡,氣氛肅穆。我怔怔地站了好一會兒,像被生命遺棄了似的。等視線漸漸明晰起來,四面盡是佛教壁畫,那色彩炫目的遠古仙人裙帶飄飄,大塊大塊的色團流溢而縹緲,我被一種魔幻的生命魅力所攝奪,被一種色彩的洪流所淹沒。我的靈魂似已超脫,渡向那冥冥的彼岸,追隨一束美幻的光焰而去,而我的軀體,好長時間立在那里,表情刻板,呆若—截枯木。
那束投射于現實之上的光!它終在這樣的時候把我照得通體透明……多年來,我莽莽撞撞,在現實的黑夜哭泣、掙扎和呼號,我無法甘心被世俗同化且日漸沉淪,可那些忠實于心靈的文字,如何能引渡我走過漫長的一生?我是一只在理想的原野上迷途的羔羊,我疲憊,是我走過太多的路,我不滿足餓了,啃幾口草,然后作一個俯臥的姿勢,我渴望奔走,從生活的原野奔向生命的原野,渴望四蹄騰躍,煽起一片潔白的風。生活并非一個人的全部,它是生命的載體或生存形式,沒有一個人是渴望生活才到這世界上的——這樣說,心靈的裸露,仍是我們生活中最為真實的部分。
大殿正上方,奉供一尊金身的佛像,它的沉默,使它顯得莊嚴和神秘。兩邊高位是法師講經的寶座。偌大的庭堂,擺滿了喇嘛打座的蒲團,兩面木架上,放著幾面青銅大镲,想象那伴和著喇嘛身態安詳如入魔界的吟頌聲中,是圣樂般的低回,而一定有另外一些事物飛聚他們生命的枝頭,那是凡眼所不能看到的,一定是清潔如水晶般透明的鳥,它們有著純白纖塵不染的翎羽。它們飛翔的勢態讓世界在剎那間充滿溫情和美好,這些光頭喇嘛,了斷俗念,閉目寧神,是對現實的懺悔,抑或進入另外的境界?
我感覺,自己正被一種東西觸動和感化,我的靈魂,多么地接近這群純粹的人……在后院,我虔誠地跪伏在一個小殿的蒲團上,慷慨施舍,并心懷感激地拿過一炷香,在紅蠟的焰苗中燃著,雙手舉頭,深深拜了下去……我要證明,我來過。并對自己產生出這樣的懷疑:我的前世是否是這里的一個僧?我的渴念,是否會在以后的歲月中貫穿一生?我一直被自己的一種執著感動,而自始至終,那位老僧沒有看我一眼,閉目誦經,一手不緊不慢地敲打一面大鼓,鼓圍一串鈴鐺,清音悅耳。
在寺的東隅,有幾個小白房子,看看,才知那是喇嘛的廚房和寢室,他們一般很少外出,每兩星期由不遠的鎮上專人用四輪車給他們送來大米、蔬菜和簡單的生活用品。這里遠離讓人煩躁的車聲和雜亂的人聲,只有夢魘般的吟頌聲,讓靈魂凈化,并進入另一種神境。
這是一塊靈魂的凈地。
是凈地……而我竟還得離開。我突然悵然若失,像要離開心靈的故鄉,踏上一塊我陌生的空間而悵然、凄愴。渾濁的俗流中,是否終能開綻出至美的清潔之蓮?掉頭的那一刻,我聽到一個聲音對我說:“你應該留下來!”
我沒有回答。還是走上來時的路。而心境,卻充滿了無可言說的悲涼和憂傷。
選自2010年1期《神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