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郁
我將死,窒息而死。你若還有一絲憐憫,請遠離。
我愛,迷蒙里,你裸著軀身,香氣升騰,宛若阿波羅。
毒的人是你。你無辜的懷抱,香氣流溢,狀如晨霧;你靈敏的目,香氣飛濺,形如夜雨。
求你,兇手,遠離,讓我再活幾口命,你悲嘁地俯近只會加劇我死去的苦痛。
我自撲進你的香氣,便此命休也,延喘至今,只因貪戀這凡塵,這凡塵有你所在,你的軀身,你的筆墨,你的形跡。
夜晚你環繞我,你微妙的詞語好似花朵綻放,我是貪吃的小蠓,徹夜不眠吸食蜜香。你幽秘的嘆息如同風云流轉,裹著深淵的暗香,攜來生之苦死之幻。你還低低呼喚我,熱息猶如迷香,你要我的翅膀不再飛,住在你的膝上,由你愛撫。后來你狂暴,我在你身體種下花籽,那歡樂你經受不住,你怒氣沖沖,頑童般撒野,砍下萬千花樹,一時間花香橫陳,如美女尸身。
迷蒙里,你裸著軀身,我愛,你早巳漲破我的肺腑,黑暗的胸腔已被血涂炭,世人只知我放蕩地笑著,你只知我貪圖世間享樂。
大神贈我寶瓶,囑我收留世間之美。大神側目以待,判我今生圍聚你的美。
我撲進你的香氣,撲進我的毒,今生命定。
迷蒙里,你裸著軀身,我愛,你遠遠走來,你站在桃花下,站在秋風里,站在寒光凜凜的河岸之右。我已將寶瓶交還大神,它盈滿我虛弱的愛,它空無一物。我背棄大神,違抗捕獲你的旨意,以命抵債。
我愛,你裸著軀身,香氣升騰,宛若阿波羅。
姻緣
這一日我要紅的鞋,紅的衣,要素素的百合。
這一日我要什么你需給我什么,今日我是你貪婪荒淫的王,你需交出你所有的孤單、傷悲、絕望,所有的疼。
這一日我要你為我買來紅的鞋,要它今世裹住我的腳,再走不脫你凌亂空蕩的房舍,走不脫你咯血的目光。
這一日我要做你眼里的絕代美奴,妖艷為你,卑賤為你。
這一日我要你以我的紅衣為紙,以唇紅為墨,為我寫下今世最駭人的詩句,讓嫉妒我的女人離開她的情人與丈夫。
這一日我要你為我戴上素素的百合,今后我們過素素的日子,種字植詞,聽音讀畫,生兒育女,天長地久。
這一日我們洞房花燭,你歡我愛。
睡眠
那條深淵在前方搖晃,漸移漸近。沒有視線,我只能感知它,好似巨形青云,柔軟,浮動,也若黑色的冥河。我游向它,像游向死亡。
一個母親站在淵旁,倒提嬰兒,自水里撈出。我游向深淵,我惟有游,我的腳變成蹼,已無力行走。陸地成為故鄉。
我就要沒人深淵,我不再眷戀身后的陸地,那里情人悄悄地離去,花朵拒絕受粉,孩子七歲便失去童貞,詩人成為怨婦。我不再眷戀陸地,我去夢里夢見它。
深淵的氣息我已嗅出,向日葵的葉子淡淡地苦,紫色亞麻宛如夏季黃昏的霧藹,還有氣休休的強刺仙人球,它鼓著快要撐破的肚皮,正在悔恨自己的貪吃。黃雛菊是我的生命花,五萬年里,它悉心陪伴人們的死亡。
神話有如流言。一個母親站在深淵旁,從水里撈出嬰兒,嬰兒已在她的懷里,嬰兒就要長大,他將去求愛,將去戰斗。他離開冥河,踏上陸地。陸地將填滿他的欲壑:一個英雄,一個情人,一具死尸。
神話在陸地上流傳,我沒人深淵,徜徉其間。
熏過向日葵葉子的苦香,紫色亞麻為我披戴一新。仙人球懺悔完畢,終于喜笑顏開,歡迎我的來到,黃雛菊兢兢業業,正在準備下一個死亡儀式。
有什么東西自高處扔下?嘩里拉,嘩里拉。
我大吃一驚尖叫起來,深淵如此豐饒寧靜,只因鋪滿陸地扔下的骨骸。
一只斷腿掉在我的身前,箭簇剛好穿過他的腳踝。
黑暗
我的十指鮮血淋淋,我是罪惡的掘墓者。
誰在里面,誰的故事芬芳,誰的身體妖嬈?誰取走了我的骨髓?
一個同性戀者么?他軟弱的哭泣,最終化為決絕的獻祭,他爬上亡祭臺,獻上自己的命,為情人。他在里面,時光一層層壓上來,不止不息,像冷夜溫軟的棉被,也像陽光下圣城一層層倒下的尸體。
一個留戀塵世的結核病人么?她哭哭啼啼,怨艾生不逢時,她的肺猶如一雙空靈的蟬翼,比起她的人生,美麗多倍。她在里面,時光一層層壓上來,宛若情人貪婪的肉欲,這一次,她的人生再不會示弱,她的肺早于她的人生腐爛。
一個自殺者的碎骨么?他也哭了,世人難知他哭泣的原因,他徘徊在閃亮的軌道旁,看見天使無恥的笑容,魔鬼坦蕩的陰謀,它們等待他的軀身,它們將像野狗一樣撕咬,勝者將占有他的軀身,未來再裝進另一副魂魄,仿佛他的軀身就只是一只破口袋。他說,碾碎這身骨頭,除了我,無人能夠據有我的軀身。他也在里面,時光一層層壓上來,他的碎骨,猶如溪流中散布的鵝卵石,好似旋律里跳躍的白色音符。
是一顆桃色的桃心么?這顆心如此飽滿,如此新鮮,鼓漲的肚腹猶如一個宇宙,我什么也望不見。我悄悄地猜,猛烈地感知,然而,比起那些已被埋葬的尸體,得知的訊息更加微弱,仿佛冷宮里顫動的蛛網。這顆活著的心也在里面,時光一層層壓上來,它無限地變大,無限地變幻,它吞吃著時間,像被魔附體的氣功師,吐納近于瘋狂。我的十指鮮血淋淋,挖出了最后一個死者,卻未曾觸及這顆活著的心,他的一絲一毫。
選自2010年2期《烏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