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蜿蜒靈動的群山是巨大低垂的幕布,裝飾著綠色流蘇,在某個峽谷處挽起一道豁口,被山風吹著,徐徐拉開。
序曲靜靜地從無聲處來,一些音符從草葉間、樹隙里,從陽光和細雨中跳出來。輕柔地碰撞著,奏出一段悠揚。這序曲扯得很長,越過峰回路轉(zhuǎn)的三十六道彎,走過粼粼清波中的湖泊與河流,相見恨晚的神農(nóng)架在一片白茫茫濕漉漉的霧中登場。
它一出場我便知道——無論何時前來,我都是來得遲了。山那么高,天空那么藍,白云彩被風推著,朝山尖上走。那些參天的老樹,纏著藤蘿;花和朵,草和葉……也許吧,別處,別處也有山,也有樹……也有……只是這一方天地里的天更高遠,這一處的河流更清澈,這一處的山巒一眼望不到邊,它聲勢浩大,廣袤深遠。
被博大雄厚的美震撼的剎那,有四個小節(jié)的休止符那么長吧,在這四個小節(jié)的停頓中,屏住呼吸,任一雙淚眼在某座山上停下。這一段空出來的旋律走完時,夠你把萬峰之中的一巔收進眼底了吧。
淙淙流水和入撲落進峽谷的瀑布發(fā)出的轟隆聲;松濤陣陣,伴隨著一些枯葉隨風落地的腳步聲;烏鴉總是接連著發(fā)出兩聲嗚叫,在它黑色的身影消失的地方,另一些鳥在看不見的叢林深處悠然地歌唱,填充著短短長長的群山的回音——這一段輕快的小快板,是為你而做的。它跳躍著鉆進你的耳朵,你不由得輕快起來,一種愉悅穿過你的眼睛,流進你的心,又從心里逆流回你的耳朵。
你心中有什么東西被那一朵藏在草叢中紫色的野花撥動了。它凋落的一枚花瓣,已無去向,一如那幾柄鮮紅的躲在樹根下的蘑菇,一如那攏翅停在你手邊的蝶,一如從你身邊走過的那個山里妹子肩頭背簍里探出的一把青翠……它們是這首詠嘆調(diào)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裝飾音……在整首曲子里,它們出現(xiàn)得恰到好處,不早一點,也不遲一些。在一條山路的轉(zhuǎn)角,在一處農(nóng)舍的墻根下,在一棵大樹的腳趾前,它們來了,惹得你的心顫顫的,一個激靈又一個激靈,你想撲過去抓住它時,你遲疑了。這一處,那一處,太多,那是帶不走的,你只得對自己笑一笑,那就多看上一眼吧,讓在城市里已經(jīng)僵硬地睡去的記憶的小手帶它們走,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裝進記憶的布口袋,挽上一個結(jié),扎結(jié)實了,帶它們走……
起風了,雨不知道從哪里輕悄悄地跑出來,灑在你的頭發(fā)上,落在你的肩頭。這一節(jié)是慢板,輕柔的、細膩的,緩緩地從微風細雨中來。于是,霧更濃了,它便是這段慢板中的華章,像是被一雙大手捧出來的,鋪天蓋地,滿眼白。山?jīng)]了,樹沒了,萬事萬物都空出來,被霧填得滿滿的。連自己也沒有了,你好像消失了,融化進霧里,成了一粒肉眼看不見的小水珠,小得不能再小,小得鋪天蓋地。它流動著,從你身邊輕柔地飄過去,又像是在你眼前賴著不肯走。扯一把霧,濕漉漉的,扯到手的那一把,和吸進肺腑的那一縷,可也是能被你帶走的嗎?你想像它那樣,輕柔地,撒嬌般的,任心里充溢著萬般柔情。你承認,你不想走,你想賴在這里,如同在這一段慢板中擴散的霧,不肯走,不想走……
幾句山歌驟不及防地來了,你或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可是那唱詞,那一個你模仿不來的調(diào)子——把你的心懸起來,又輕輕放下,再輕輕地揪緊了你的神經(jīng)。在一句俏皮的唱詞閃出來后,你發(fā)覺你竟是這樣脆弱的一個人。脆弱到一座山峰、一句小調(diào)和一片霧氣都能將你的淚水催出來。在瀑布前,在叢林中,在山谷間的舞臺上,你看到的敲梆鼓的男人和背山的女人,便是這首詠嘆調(diào)里的主體樂章。你聽到被大山阻隔的困惑和被貧困包圍的掙扎,你聽到滄桑和鮮靈,你聽到憧憬和力量,你聽到了夢想與現(xiàn)實,以及來自于那方土地里的和你共通的愛情,你聯(lián)想起了大而無邊的背景——或許是“美”——或許是“命”。
你的思緒在這回環(huán)的樂句中跌宕,你恨不相逢、馬不停蹄地強記住那些風景,天燕埡、野馬河、神農(nóng)頂、大九湖、香溪源……你克制不住地想要躺下來,匍匐進它的懷抱中,與它貼得更近。你一直夢見的層巒疊嶂的可是它?你一直向往的明澈寧靜的可是它?你一直找尋的靈魂的棲息地可也是它了吧。
霧靄騰騰,帷幕落下。你從哪里來,就回到哪里去,這一場美的宴席,也是會散的。你只好安慰自己,和它分離是為了下一次的相聚……這時候,你的手里涼幽幽地握了什么?你的心里沉甸甸地多了什么?你依依不舍地舉起手臂,作一個揮別的動作,就像大幕里站著的身著禮服的大樂隊的指揮,背對著觀眾,畫一條小弧度的曲線,手臂一揮,收住最后一個音節(jié)……你分明聽見,在黑暗里,在萬籟俱寂中,一顆顫抖的狂跳的心,發(fā)出了一聲別人聽不見的嘆息。
選自2010年5期《散文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