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向瓦窯堡

陜北有濃郁的泥土氣息，豐富的地域內(nèi)涵。窮苦的生活，特殊的環(huán)境，使我戰(zhàn)勝了怯懦與脆弱，有了一種巨大的精神力量，鼓舞我在遼闊的歲月里勇敢地馳騁……

我的家鄉(xiāng)，位于陜北高原腹心地帶的子洲、子長、橫山三縣交界之處。山大溝深，交通不便，信息閉塞，文化落后，水土流失嚴重，民間的生產(chǎn)生活尤為苦焦。過去，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很少走出大山，不知道外面的精彩世界，有的甚至一輩子沒去過縣城，未到過鎮(zhèn)上，至死都沒有享受過電燈、沒見過汽車。珍貴的生命默默地來到這片狹小的天地，僅為繁衍后代、傳遞香火，最后又默默地離開這個小小的世界，被一掬黃土所掩埋。我常常為他們抱憾，為他們悲哀!

那時，在我的心目中，最繁華、最熱鬧、最神圣的地方就要數(shù)石灣鎮(zhèn)、澗峪岔鎮(zhèn)和槐樹岔鎮(zhèn)了。石灣鎮(zhèn)在我村西北部，是橫山縣的一個邊緣小鎮(zhèn)，地處大理河畔，距我村40華里，綏德至靖邊公路穿緣而過，與橫山、子洲、子長、靖邊四縣毗鄰，是方圓幾十華里內(nèi)商品交易的場所，商品大多是從東路山西運過來的，質(zhì)量好，花色品種多，價格便宜，很受老百姓的青睞。每逢集貿(mào)，人流不斷，幾華里長的石頭小街擁擠得水泄不通，信譽好，人氣旺。我少年時代，曾無數(shù)次翻山越嶺，淌水過河，往返幾十華里，來到鎮(zhèn)上趕集，留下了許多美好的記憶。澗峪岔，是子長縣最北邊的一個鎮(zhèn)，是鄉(xiāng)所在地。鎮(zhèn)上的商品大部分是從南路西安、延安運來的，我常常聽那些婆姨女子講，其花色、品種、質(zhì)地、價格遠不如石灣鎮(zhèn)實惠，因而石灣鎮(zhèn)繁華、熱鬧多了些許……至于槐樹岔呢，是子洲縣的一個邊緣鎮(zhèn)，距我村50華里東邊，與澗峪岔相鄰，是出產(chǎn)煤炭、瓷器、石材的地方。我至今還沒有去過。我小的時候，我的父親常常趕上毛驢翻山越嶺，去那兒馱炭、購瓷、買石板，往往早晨天不亮就出發(fā)了，直至夜幕降臨、有時半夜才能回來。那里的一些故事都是父親說的。

每當我的話題說到故鄉(xiāng)，寫到故鄉(xiāng)的人和事，我就一發(fā)不可收拾，總覺得有說不完的話，寫不完的文……

瓦窯堡是子長縣府的所在地，也是當?shù)卣谓?jīng)濟文化中心。我小的時候，本來是不奢望瓦窯堡的，因為我的天地在子長的澗峪岔、南溝岔、李家岔。石灣鎮(zhèn)是我最神圣、最向往的地方。

終于有一天，我再也不滿足在這塊狹小的地方，在少年的心靈中萌發(fā)了向往瓦窯堡的愿望!因了我的三姑早年由我們那一帶遷駐在瓦窯堡郊區(qū)的白家窯子，光景過得很是殷實，時不時通過路人給我們捎好東西吃、好衣服穿。在城里有一位親戚，尤其是富裕的親戚，那是一件很榮耀的事情。我時不時聽到一些人經(jīng)常講起一些新鮮事兒，關(guān)于她的龐大，關(guān)于她的繁華，關(guān)于她的熱鬧，關(guān)于她的莊嚴，常常驚得我目瞪口呆，恨不得插翅飛到那里，一睹為快!可是，我家到瓦窯堡如果走大路得120華里，即使走小路至少也有90華里。我一個娃娃家，從未出過遠門，怎么能夠?qū)崿F(xiàn)這一奢望呢?

1973年的夏日，那年我才15歲，上初中。暑假，我終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向往，不顧父母的阻止，懷揣兩塊黑面餅子，拖了一根柴棍，義無反顧地走向瓦窯堡。為了省時便捷，我選擇走小路。小路不同大路，沿途村莊稀落，道路崎嶇不平，有的是架子車不能行走、只能人走的所謂“大路”，有的是那些“投機取巧”的趕路人踏出的羊腸小道，有的壓根就沒有路形，野草叢生，全得靠自己判斷方向。中途還要翻越四座大山，穿過一條四、五十華里長的溝壑，要走完它、順利到達瓦窯堡縣城，實屬不易!

一路上，我人地兩生，為不至于走錯路，我邊走邊問，摸索著前行。有時好長一段路上不見人煙，只好望著遠遠的山巒，辨別大概方向。有時也走錯了路，千回百轉(zhuǎn)，繞不到正路上，耽誤了不少時辰。

陜北的盛夏季節(jié)最熱，火辣辣的太陽炙烤著干涸的大地，釋放著燥熱。風(fēng)像凝固一般，憋悶的人喘不上氣來。翻過一座大山后，我的全身早已大汗淋漓了。

溝壑無甲子，盛夏季節(jié)天氣瞬息萬變。天上漂浮著幾疙瘩云，不一會兒烏云越滾越大，繼而便籠罩了整個天空。幾道閃電在天宇間劃過后，沉悶的雷聲驟然響起。大片的烏云越逼越近，閃電越來越亮，雷聲越來越大。我心驚膽顫，心急如焚，任憑怎么加快速度卻又怎么也邁不出步伐。眼看瀑雨追上來了，我急中生智，信手脫了鞋子，提在手中，向著瓦窯堡不顧一切地拼命地奔跑著。然而，可怕的黑壓壓的烏云還是追上來了，一陳狂風(fēng)之后，伴隨著電閃雷鳴，銅錢大的雨點，噼噼啪啪從頭頂砸了下來，傾盆大雨從天而降，籠罩了四周山野。我在瀑雨中像漂泊的小舟……

雖說我從小最怕的是狗和墳，但是我的性格很犟。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贊頌武松在景陽崗的打虎精神，更崇拜魯智深這種真正的大英雄。事不湊巧，偏偏沿途就有不少的狗和墳。有一次，我被聽覺很是靈敏的狗發(fā)現(xiàn)了。我在前面拼命地跑，狗在后面使勁地追，眼看就被追上，我挺而走險。急中生智的我突然轉(zhuǎn)過身，發(fā)瘋似地向狗撲去，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竟把狗給嚇懵了，夾著尾巴，嚎叫著沒命似的逃走了。路邊有不少的墳?zāi)梗€有新墳，黃土堆上插著高高的引魂幡，墳塋的四周堆放著五顏六色的花圈，在微風(fēng)的吹拂下，晃來晃去，很是嚇人。我不想繞個大圈子避開墳，于是壯著膽子走了過去了。

翻過最后一座大山時，時辰已經(jīng)過去四個多小時了。此時，已到正午時分，我早已饑腸轆轆，又渴又餓，便放慢了腳步，掏出懷揣的黑面餅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吃完后，又爬到山溝里喝上幾口甘冽的泉水，渾身頓時輕松了許多，也精神了許多。

我沿著彎彎曲曲的溝谷，拖著柴棍，繼續(xù)向南、向著瓦窯堡走去。又行進了四個多小時，在太陽即將西下時，瞬間眼前出現(xiàn)了寬闊的川道，東南方向山川間的上空籠罩著一片濃煙，濃煙下一排排、一簇簇窯洞、小洋樓時隱時現(xiàn);山上樹木蔥蘢，偶爾還點綴著幾座廟宇，有了新的氣象。憑我的感覺，瓦窯堡到了!我欣喜若狂，飛快地奔去!

“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狐死必首丘，池魚思故淵。”這首詩令我情動于衷，眼前一新。艱澀生活的歷練也許一生是難忘的，許多年過去了，時至今日，我還常常回憶起可愛的家鄉(xiāng)……

選自《瓦窯堡》201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