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櫻桃樹

一

我對櫻桃有一種特別的感情。

一到夏收時節，鮮紅的櫻桃成為故鄉一道亮麗的風景，更是我兒時豐盛的美餐。我的老家在商州，深山里的水果一年四季不斷，我最喜歡的是櫻桃。冬去春來萬物復蘇，雪白的櫻花如千萬只白色蝴蝶翩翩起舞。麥收時節龍口奪食，爹媽忙得不可開交，我們從學校回來，像一個個敏捷的猴子攀上櫻桃樹，鮮艷欲滴香甜可口的櫻桃就是我們的午餐。

我落戶禮泉的時候，望著滿村的蘋果樹、梨樹和桃樹，想種一片櫻桃林該多好呀!

也許是出于對櫻桃的深厚感情吧，我不顧“櫻桃好吃樹難栽”的古訓，在一次春節看望爹媽的時候，挖了十棵櫻桃樹苗，小心翼翼包好，長途跋涉帶到了禮泉。我不敢告訴任何人，翻過秦嶺已經是另一個氣候帶了，能活嗎?沒有空地，我悄悄地把十多棵櫻桃樹苗載到蘋果樹周圍。每次從外地歸來，總要去蘋果地里給櫻桃樹澆水、除草，悉心呵護，看著櫻桃樹發芽變綠長高，心中的愉悅無以言表，有一種回到故鄉的感覺。

然而關中的氣候和老家截然不同，夏天烈日高照，能把小樹苗曬死，冬天又寒風凜冽，連野外的小生命都能凍僵。我常年在外奔波，澆水除草并不定時。那年九月從西安趕回，十棵櫻桃樹已死了九棵。我痛惜不已，櫻桃林的希望破滅，看著最后一棵櫻桃樹在異地他鄉頑強生長，我黯然神傷，拿來樹枝支撐，尋找枯枝。十遮陽，希望這棵櫻桃樹入鄉隨俗頑強生長。

“人挪活，樹挪死!”老家的親朋安慰我，說能活一棵就不錯了，事在人為嘛，好好奮斗吧!從商州到禮泉，也有數百里之遙，風土人情全由不得自己。高興了，我去看我的櫻桃樹，失落了，我還去看我的櫻桃樹，生命中有了陽光，有了快樂。

哦，我的櫻桃樹，你愿做我生命中的知己么?

二

我的櫻桃樹是孤獨的，我寂寞了可以回一趟老家，櫻桃樹卻不能。

整個蘋果園里熱鬧非凡，從春天開花結果到秋天采摘蘋果，園子里忙忙碌碌，但沒有人知道園子里還有一棵遠道而來的櫻桃樹。春去冬來花開花落，我的櫻桃樹長高了，雖然默默無聞孤獨地生長，但我已看到了希望。不幾年，櫻桃樹枝繁葉茂，一個春天，我驚喜地發現，櫻桃樹開了十幾朵花，和名家的櫻花一樣好看，只是少了點。可惜的是，一次倒春寒，櫻花在寒冷中凋謝，我想當年吃上櫻桃的愿望又落空了。

寂寞里生存平安無事，也許是櫻花燦爛吸引了眼球，我的櫻桃樹遭到了厄運。

那一年村里的小孩流行養蠶，一個火柴盒，十多條幼蟲在蠕動，相互比賽，看誰的蠶大。蠶是要吃桑葉的，但村子里的桑樹并不多，張老頭后院里有棵老桑樹，葉子被調皮的孩子連打帶摘全摘完了。于是就發現了我那已經長大的櫻桃樹，說桑樹怎么還開花?一個小孩偷偷告訴另一個小孩。我的櫻桃樹不幾天葉子也被捋光了，我從外地趕回來，看到光禿禿的櫻桃樹，眼淚幾乎要掉下來了。

“蠢得和豬一樣，那是桑樹嗎?”我氣得要找那些小孩子算賬，可是法不責眾，竟沒有一個人承認，竟連一些大人也哈哈笑起來，說:“櫻桃?明明長得和桑樹一樣么!”我給他們解釋，說櫻桃如何春花燦爛果實鮮美，真要成林了，是不亞于蘋果很有希望的果樹，他們半信半疑，教育了孩子不再傷害我的櫻桃樹，養蠶熱也慢慢過去，櫻桃樹又頑強生長起來，長出了新葉。

最令人傷心的是我的櫻桃樹被二姑夫砍掉一個主枝和三個側枝!

蘋果樹每年在收獲之后都要剪枝，二姑夫是務農的一把好手，除了做務自己的果樹外，還給人剪果樹掙點錢。我絕對沒想到，做務了一輩子果樹的二姑夫不認識櫻桃樹，當我發現櫻桃樹被剪掉一個主枝和三個側枝的時候，我的櫻桃樹在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二姑夫理直氣壯，說:“好端端的蘋果園栽棵雜樹干啥?你看把蘋果樹荒成啥了?”

我不知道是櫻桃樹荒了蘋果樹，還是蘋果樹荒了櫻桃樹，心里悶悶不樂。偌大一個關中平原，怎么就沒有我的櫻桃樹的一塊立足之地呢?

三

我欣喜地看到，我的櫻桃樹開花結果了。

好在我的櫻桃樹沒有被連根砍掉，我說服了二姑夫，我的櫻桃樹終于可以在蘋果園里有了一塊立足之地。我的櫻桃樹已經長大，顯得那樣頑強不屈，傷口很快愈合，一個寒冷的冬天過去，到了春天，我的櫻桃樹成為果園一道亮麗風景，蘋果花還沒有開，我的櫻桃樹已經是花枝招展了，引來了蝴蝶蜜蜂，連以為是桑葉偷來喂蠶的小孩子也感到驚訝。

櫻桃花兒謝后，長出了櫻桃，一抓兒一抓兒的，像珍珠瑪瑙，好看極了。櫻桃樹下，我獨自感慨，什么“人挪活樹挪死”?只要適應環境不放棄，一定會活得很好的。我的櫻桃樹不是很好的證明嗎?已經長成一棵大樹，而且在這個夏天就要結出果實了。我相信，櫻桃樹最燦爛的時候，還不是花滿枝頭，而是鮮艷欲滴的果實成熟被采摘的時候，那才是櫻桃體現價值的時候呀。

商州的親友告訴我，“櫻桃好吃樹難栽”的古訓并不準確，在故鄉櫻桃樹漫山遍野，在櫻桃樹根處，年年爆出小樹芽，壅上土就可以移植了。老家成片成片的櫻桃樹并發揮不了多大作用，非常鮮美的櫻桃采摘下來并不能久放，吃不完只能自生自滅，產生不了多大經濟效益，希望我能把櫻桃在關中培育成功。我走近我的櫻桃樹，果然發現樹根爆出了好多小芽。

二姑夫務了多年蘋果樹，并沒有發家。物以稀為貴，我建議二姑夫把已經腐爛的十多棵蘋果樹換成櫻桃樹。以前對我的櫻桃樹還有成見的二姑夫，已對蘋果樹不報多大希望，聽了我的話，把我的櫻桃樹下的小枝條全部移植，竟有十五棵之多。

麥黃時節，櫻桃開始成熟，長成拇指大的櫻桃由綠變白，再由白變紅，在綠葉的映襯下相得益彰像一幅國畫。摘幾顆放入口中，甜滋滋的沁人心脾，像江南的楊梅或是荔枝，償到櫻桃的人都稱贊好吃。誰說生于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我的櫻桃樹翻越秦嶺幾百里，終于在關中大地結出了令人羨慕的果實。打麥場上汗流浹背的左鄰右舍吃著櫻桃不住地稱贊，我禁不住流下了熱淚。

哦，我可愛的櫻桃樹呀!

四

我的日子也因櫻桃樹而改變，生活陽光燦爛，像櫻花一樣。

一望無垠的渭北旱原，曾經因蘋果而輝煌，但好景不長，蘋果的市場不斷萎縮下滑，有的甚至入不敷出，做務蘋果稍微不慎就要虧本了。我那備受冷落的櫻桃樹一下子被發現了價值。嘗到甜頭的左鄰右舍向我打聽，櫻桃如何栽種和管理，能否栽植一部分櫻桃樹，抵御蘋果市場不穩定的風險?

我從老家商州移植櫻桃樹的時候，從沒想到我的櫻桃樹還這樣引人重視。

從櫻桃樹下移植已遠遠不夠需求，我一下子成了熱門人物，好多人打聽櫻桃樹苗如何采購，老家的人也熱衷于讓櫻桃樹走出山外，只要順路總要捎一些櫻桃樹苗到關中來，從蘋果園里騰出一塊空地，栽種上從商州帶來的櫻桃樹。每每從外地歸來，我總要去看看我的櫻桃樹。開始從老家帶來的時候，僅有一尺來長，現在竟有幾人高了，枝繁葉茂，長成了一株大樹。像老朋友似的，總要用手撫摸一番，久久不愿離去。

二姑夫不愧是務果樹的高手，經他細心作務，十五棵櫻桃樹全部成活。三年過后，櫻桃樹開始開花結果，老天真是開眼，風調雨順，二姑夫的櫻桃園里春意盎然，看到掛滿枝頭的櫻桃，二姑夫喜上眉梢。谷雨剛過，就有幾家水果商從縣城趕到他家，給他交了定金。

那一年春節，二姑夫給小兒子結婚。他高興地對我說:“務了這么多年蘋果也沒攢下幾個，鋼娃結婚多虧這十幾棵櫻桃樹哩，櫻桃賣的收入比蘋果多，花了一萬多，還要謝你呀!”我笑了，說:“謝啥哩，要謝你就謝我那棵櫻桃樹去!以后剪枝可千萬別不分青紅皂白把櫻桃樹砍了!”二姑夫笑著笑著竟有點臉紅了。

我的日子有了很大起色，我跑到櫻桃樹下呆了半晌，對櫻桃樹說:“我們終于對社會有點貢獻了，苦盡甜來呀!”秋高氣爽，我的櫻桃樹仍然綠裝颯颯精神抖擻，聽到我的話，嘩嘩大笑，和我一起感受成功的喜悅!

哦，我的櫻桃樹，何處黃土不生存呢。

五

今年春節，我聽到一個消息，西平鐵路穿村而過。

村里許多果農竊喜，務蘋果累得半死還掙不下錢，修鐵路要占地多少還給補償。消息很快證實，鐵路沿線劃了紅線，一段竟從我家的蘋果園穿過。令我傷感的是，我的櫻桃樹就在紅線之內。望著相伴十多年的櫻桃樹，我黯然落淚，我想，櫻桃樹的命運是要結束了，這可是我從數百里地的故鄉帶來和我相依相伴的樹呀。

我在櫻桃樹下徘徊了好久，為我的櫻桃樹想一個歸宿。

西平鐵路動工的時候，我請了幾天假，帶了鐵锨來到櫻桃樹下，心里默默念叨:“我的櫻桃樹呀，重新給你找一個生存的地方吧!我整整掏了兩天樹坑，小心翼翼地把樹放倒，用架子車把櫻桃樹拉回后院。在后院一角，把櫻桃樹栽了，家里人輪番澆水，二姑夫還拿來一瓶生根劑。我們希望櫻桃樹能夠頑強地活下去。

令人失望的是，我的櫻桃樹在與死神頑強拼搏了兩個月之后，葉子開始枯黃，接著脫落，枝干枯死，慢慢地沒了生氣。吃過櫻桃的左鄰右舍和曾經采摘櫻桃樹葉喂蠶的孩子非常惋惜，我卻奇跡般沒有感傷。我留了櫻桃樹最粗的一段，做成啞鈴狀，佛祖舍利子一樣放在我的案頭，既不是筆筒也不是硯臺。剩下的枝干全部被送進灶膛，火苗發出呼呼的聲響，我好像聽見櫻桃樹在和我做最后的告別。

我總覺得為我的櫻桃樹還應做點什么，便請來一個畫家朋友畫了一幅國畫掛在我的床頭，櫻桃樹茁壯如初，鮮艷的櫻桃唾手可得。幾次做夢，好像又回到了商州，麥收時節，爹媽龍口奪食的日子吃飽櫻桃，然后又給爹媽裝上一大兜，爹媽勞作間隙吃著櫻桃還不住夸我。醒來幾次眼睛濕潤，我的櫻桃樹，長在異地他鄉，你已經開花結果，這就足夠了。

哦，我生命里的櫻桃樹啊!

選自2010年1期《秦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