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申年清明,有扶風(fēng)法門寺之行。此行專為參加第三屆法門寺茶文化國際學(xué)術(shù)討論會,以茶論學(xué),以茶會友。是夜邀三五舊友品茶說藝,直至月懸中天,回到房里只見窗口灑下一方清輝,當(dāng)下銀裝素裹了心境,細(xì)細(xì)尋味半夜的茶話,不意竟品出飲茶三境界來?你道是哪三境界?一曰悟心之飲也,一曰審美之飲也.一曰奢欲之飲也。
唐天寶年間,以寫邊塞詩聞名的高適,偕友下榻佛寺,與老憎談禪論詩、品茗聽琴,吟得《同群公宿開善寺贈陳十六新居》一首:
駕車出人境,避暑投僧家,徘徊龍象側(cè),始見香林花。
談空忘外物,持戒破諸邪。則是無心地,相看唯月華。
在這里,詩與茶與釋,三位一體,相與濡染,氤氳出一種沉醉在茶道、僧道、心道之中,而物我兩相忘的境界,恰是那月華瀉地的境界,可不是悟心之飲么?
品茶到了晚唐詩人白居易那里,卻又不同,有他的《睡后茶興憶楊同州》一詩為證:
昨晚飲太多,嵬峨連宵醉。今朝餐又飽,爛熳移時睡。
睡足摩挲眼,眼前無一事。信腳繞池行,偶然得幽致。
婆娑綠樹蔭,斑駁青苔地。此處置繩床,傍邊洗茶器。
白瓷甌甚潔,紅爐炭方熾。沫下曲塵香,花浮魚眼沸。
盛來有佳色,咽罷余芳?xì)狻2灰姉钅匠?,誰人知此味?
白樂天在這首詩里,不但細(xì)致描繪了一幅唐代文人的飲茶圖,而且對飲茶做了審美的、文化的升華。前面十句,簡樸明快地交代了飲茶前的狀態(tài)和心情。明確地將茶作為酒的對立物,不只是生理意義上對醉飲濫食的刻化,更是精神意義上對醉生夢死的消解。茶與酒都升華為一種人生的文化價值和情緒狀態(tài)。后面十句,幾乎把飲茶的每個具體環(huán)節(jié)都做了審美轉(zhuǎn)化,瓷而“白”、甌而“潔”、爐而“紅”、炭而“熾”、塵(煙氣)而“曲”,加上香、沸、色、氣,一層一層地描繪,使飲茶解渴進入了品茗營審美的境界。最后“誰人知此味”乃點穴之句,又將藝術(shù)畫面深深切入人生境界。雖是審美之飲,卻有人生之味。
如果說悟心之飲最能體現(xiàn)中國茶道的精髓,即提形以入神,升利而為義,克奢以從儉,刪繁而就簡,化動以生靜的儒道結(jié)合的精神,那么,審美之飲則最能體現(xiàn)中國茶藝的神韻,這就是對茶品水質(zhì)、茶具茶藝的講究,對茶、話、詩、樂動態(tài)組合的關(guān)注,尤其是對飲茶與心緒、環(huán)境,茶道和人道之間關(guān)系的重視。悟心之飲和審美之飲可以說是中國飲茶的化境了。
不過中國自古以來也有奢欲之飲。茶清潔著中國文化,清潔著中國人的心靈,但中國文化和中國人的心靈中那些負(fù)面的東西也齷齪著茶,齷齪著清心寡欲、清正平和的茶精神。有的茶書記載了唐代宮廷清明茶宴的奢侈景象。清明茶宴的亮點是品嘗“明前茶”,為了讓江南的“明前茶”能趕上京城的清明茶宴,專門設(shè)置了機構(gòu)——貢茶院,開辟了千里傳遞的貢茶路,稱之為“急程茶”。清明茶宴乃皇家大宴,有御前禮官主持繁瑣的儀式,有太監(jiān)宮女跪侍敬奉,有皇上的詔諭,文人的頌詞,百官的唱贊、美女歌伎的妙曼樂舞。宮廷的茶具不須說,自是金碧輝煌,極盡人間富貴。宮內(nèi)宮外無不以能夠參加皇家清明茶宴為榮,茶宴于是成為爭名逐利、邀寵獻諛的所在,成為展覽中國皇權(quán)文化、官場文化、妃妾文化、奢欲文化的所在。張文規(guī)在他的《明州貢焙新茶》一詩中描繪過當(dāng)“急程茶”由千里飛騎運抵京城時,“牡丹花笑金鈿動,傳奏吳興紫筍來”的轟動情景。這背后,有多少血汗淚水,有多少賦稅徭役,有多少敲詐勒索,有多少機心巧汁?清明茶,怕已是不清不明了,怕已是離茶的本旨相去萬里了。
喝茶這個玩意兒,對咱們中國人實在有一點兒神秘。它是養(yǎng)生的上品,更是養(yǎng)心的上品,不但是健身之飲,又更是健心之飲。青山綠水養(yǎng)就的茶,將山靈水魂帶到我們心里,讓我們在人生的苦澀中品出一點甜,在心靈的荒漠里拓出一片綠來。我想,即就對于外國的飲者,飲茶怕也會在經(jīng)意不經(jīng)意之中,由口人心地被滲濡一星半點中國哲學(xué)的吧。
選自2010年2期《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