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六月里,陽光暴烈。岡上的大豆咧開大嘴,壟里的棉花盡情綻開。我聽到有一種聲音。從村莊的屋頂上穿過。
爺爺把旱煙吸在嘴里,只看見濃重的白煙,飄過爺爺雪白的發(fā)梢,高過屋頂上裊裊的炊煙,
父親用鞭子抽打老牛,只看見鞭影和牛背騰起的白煙,牛眼里大顆的淚,和父親大顆的汗,一同灑進冒煙的地里。
白花花的陽光,被姐姐們飛舞的鐮刀割成小碎花布條兒。她們把它扎在發(fā)梢上,迎著風,和田里的稻子一同起伏。
母親,累極了的母親,依在田坎上,目光深情地掠過父親弓著的脊背、兒女彎著的腰……
沒有鳥叫,沒有蟬鳴;沒有話語,沒有嘆息。我的村莊,我的如父親一樣沉默的村莊,你為什么不開口說話?
月亮
月亮升起來的時候,大山睡著了。她伸出溫柔的小手,輕輕捶打大山累極了的身子。大山在睡夢中寧靜地起伏。
在夢中,大山伸出強壯的手臂,將月兒攬在懷里。
他用森林般的髭須,輕輕親著月兒:他用巖石般的胸脯,靜靜地暖著月兒。月兒悄悄轉過臉,將纖弱瘦長的背影留在山的夢中。
在迎接日出的路途中,月兒只是大山遺落在枕邊的一顆淚珠。
城里
在城里,我聽不見犬吠。聽不見那熟稔得如同我的乳名一樣的犬吠。就像聽不見故鄉(xiāng)里老母親倚在柴門前那一聲悠長的呼喚。
我聽見的是電話的振鈴和手機的蜂鳴:我聽見的是汽車的長鳴和人群的喧囂:我聽見的是長街上夜夜不息的紙醉與金迷……
我卻聽不見犬吠,
聽不見雪夜里突然響起的犬吠,震落屋頂上簌簌的雪花;聽不見寧靜的午后悠然響起的犬吠,搖醒父親惺忪的睡意:聽不見悠長的山道上歡快的犬吠,迎接我多年的漂泊和憂傷。
老屋
當我回到我的村莊的時候,我要脫掉我的皮鞋。我要光著我的腳丫,我要雙腳沾滿泥巴,來到我的老屋前。
半爿老屋,是老父親半張豁了牙的嘴巴。他告訴我許多過去的日子,就如這屋頂上的瓦片,一排排掉落;我的許多居住在老屋里的親人,如這田里的一茬茬莊稼,黃了熟了又一茬茬冒青。
我要回到我的村莊,
我要捧起倒映著月亮的井水,洗去我一臉的疲憊和憂傷;我要重新騎上我的老水牛,走遍童年的田間小徑。
村莊,我的村莊。
當槐花又一次落滿母親的發(fā)髻,當蘆花白了父親的頭顱,當漫山遍野的苦菜和艾蒿。綠遍了鄉(xiāng)野——我是否真的回到了我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