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跟著俐米人。涉過瀾滄江。彼岸云遮霧擋,懸一樹牛角。涂脂抹粉的牛頭向苦養(yǎng)花轉(zhuǎn)身,茂密的苦蕎被風梳理,一抹淡淡的香勾兌著夕陽。衣裳襤樓,目光襤褸。一根線跟著鐵針。涉過銹跡斑斑的往事,窩索洼是一個結(jié),不易解。解開之后。一身的寒便會泛濫。
追殺的火藥槍丟失了導(dǎo)火線,像夜行的竹筏子瞎了燈光。
狗忠實地跟著俐米人,順著一聲鳥叫。深一腳淺一腳。把逃亡的路丈量。他們奔窩索洼而來。石頭長相丑。樹也伸不直腰桿。只有一條溪水動情的歌配得上俐米女孩的美。他們在厚厚的陽光上坐下來。抬頭看山。一山的風停止了呼嘯,低頭看路。一路的野花笑得燦爛。
他們把攜帶的苦蕎種在陽光,長出了驅(qū)逐寒意的烈酒,他們伐木建房。引一條清溪人屋。再植一些樹供小鳥歌唱。
他們生存在一顆露珠的體溫里。冬天來了。微笑盈盈的火塘。分發(fā)著御寒的衣裳。
吹打手
鼓起來,測量著山的力量,鼓起來,回放著河的激昂。
銅質(zhì)的嗩吶,《清明上河圖》上擺著賣的樂器,有人用賣炭得來的純銀購置,先是放在長安街。后被宮庭音樂驅(qū)逐到滇西南。銅質(zhì)的音符擲地有聲,一聲低得讓人掉淚,一聲高得讓人起舞。
十指翩躚。嬌艷的指法,在俐米山寨陪伴著日出而作的生活,校正著刻木記事時代的鐘聲。馬要過山,轎要涉水,新娘入屋,都是一支符號般的樂器完成,
俐米山寨的節(jié)奏,也常在旱谷熟了的時候沉默,那是這一年的希望卻都讓災(zāi)情吞噬。
吹打手在山上抱著頭哭,這一天。他從別人的喜事里走出。自己的老婆跟著一紙招工通知,不說一聲,離開了村莊。
這是孤獨的天布留鳥也唱歡歌的三月。水開始寬衣解帶。
這是俐米人最大的節(jié)日,三月有三天時間,可以離開男人,尋找知心,或者離開老婆,約會紅顏。
好聽的話不及窩索洼的山花,好看的山花。不及阿妹的笑臉,
剛出甄子的烈酒不及淡淡的煙草味,時興的禮物不及與箭一起射出的誓言。與箭一起射出的誓言不及回眸一笑的柔情。
只一夜,星星瞌睡的時候,窩索洼的每一棵小草,都沒有守住天大的秘密。只一夜,落花的山谷,只留下一條自言自語的溪流。帶著不該帶的故事,成為宿命的結(jié)局。
俐米女孩
讓人想到山坡上開著白花的苦蕎。
這一想,就有想哭的沖動??嗍w花開,從小學(xué)課本里潛逃的女孩,被媒人綁架。十三歲或更小,媒人撕開一枚成熟的果實,說著結(jié)果。省略了一大段路,直奔結(jié)果,其實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
農(nóng)時的邊角,添到紡車,紡車老掉了牙,每一片麻都得嚼好幾遍。一根線很長。系著農(nóng)業(yè)的根,離開玉米到別人的城市,她們一輩子也割不斷乳香的肚臍。
小小的車票與小小的葉子,都是她們停泊愿望的地方。車票約她們趁月黑風高離開。滿載秋意的葉片。是請柬。
出去的時候,很短暫。
回來之后,是漫長的一生。
馬掌
誰給村頭的老樹動手術(shù)?年輕時不知不覺,歲數(shù)大了,身上的馬掌開始生銹。
什么時間。從一塊鐵,進入樹的腹部,并且在樹的某個部件里。隱隱作痛。
什么時間,一只馬掌從趕馬人吝嗇的手里丟失,一只用過的馬掌,其實是長途的馬幫留下的一行日記。
也許是一匹烈馬。穿上鐵,腳就開始發(fā)軟;也許是一匹帶病的馬。掌埋到土里,它也跟在后面,在塵土里安靜地休息。
打鐵鋪還傳出比鐵錘重的喘息。一只小小的馬掌。正從高溫里走出來,撲到水里去,舒暢地游了個來回。
那些束緊馬掌的鉚釘,打算告老還鄉(xiāng),堅守崗位的幾枚,也做得有些力不從心。
這一天,村子里的人將老樹砍倒,已經(jīng)忘了這棵樹的傷痕來自一只馬掌。人們丈量著樹的大小,根本不在意一只馬掌其時的興高采烈。
鋸子瘋狂地切入。猙獰的笑聲。讓山谷不寒而粟。一只馬掌也竊竊而笑,它不能動彈,身不由己。誰會想到,瘋狂的鋸子,得在一塊銹鐵面前束手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