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到了,天氣涼了,一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一字形,一會兒排成人字形……”在我幼小的記憶里,老是印著那首奶奶給我唱了不知多少遍的兒歌。
我家住在草海邊。每到秋天,我和阿蘭都要回到草海邊的老家住上幾天,一來回家看看老人和親戚,吃上幾頓香噴噴的鑼鍋飯和嫩生生的谷花魚,順便要幾個南瓜,幾串包谷回城,讓一切都回到最初,回到純粹和無邪。二來去看看草海的飛鳥,拍上幾張照片,或者拍攝一段錄像回來讓一家人反復欣賞。
我的童年是在草海里泡過來的,它給我留下了太多關于草海的夢,留下了不滅的思念。小時候我沒有出過遠門,所認識的草海是大大的水面,密密的蘆葦,太多太多的飛鳥,有許多好吃的菱角、蓮子、碧須果,還有很多好看又好吃的海菜花和密臘花。總認為草海是天底下最大的海子,是最好玩的地方。我們羅偉邑村子東北邊,有兩三百畝蓮花田一直連到草海邊,人家稱我們這里是水鄉。愛水,是我們生長在水邊孩子的天性,我們一群小伙伴一到放學就跟著“娃娃頭”永林一起躲著大人和老師去草海洗澡。比我們大一點的永林和學文他們會游泳就在深水區游,我和幾個比我小一點的則在淺水灘玩水。草海的水,清澈見底,太陽把水底的海草曬得亮亮的暖暖的。一群孩子就這樣脫光了衣服無憂無慮在水里嬉戲。
看到永林他們爬上岸堤又一個接一個地向水里扎猛子,心里癢癢的,我們也情不自禁地試探著游向深水區。大孩子們見我們向他們游去,都游過來教我們游泳。他們用手托著我們的下巴,教我們像青蛙一樣手劃腳蹬向前游。幾次反復,見我們基本掌握了要領,他們就放手讓我們自己游。稍不小心也會嗆上幾口水,嗆得你直流眼淚。特別是冬天,在水里時不覺冷,一爬到岸上,冷得嘴唇發紫,上下牙齒達達達直打架,想停也停不了,小雀雀凍得像豆花剛脫落的小豆夾。可大家心里還是甜甜的,臉上的笑容是燦燦的,因為我們學會了游泳,長大以后就可以參加耍海時的游泳比賽了。
記得有一次,我們一群小伙伴在草海里游泳,村里的幾個小姑娘去揀田螺路過我們正在游泳的砂橋邊,其中就有阿蘭,她是我九歲時奶奶給我訂的娃娃親。我一見到她,趕緊躲進蘆葦蕩里。已經穿好衣服站在橋上的永林在阿蘭最后一個過橋時,悄悄地把我的褲子丟進了阿蘭的背簍里。阿蘭當時由于緊張,沒有發現永林給她丟東西,到發現時已經走出去很遠很遠了。阿蘭叫小老五給我拿回褲子時,我已經在蘆葦蕩里冷得抖成一團了。
阿蘭是當時村里最漂亮、最能干的姑娘。她比我大三歲,家里有五男二女,她排行老二,大哥十六歲就到昆明參加工作。由于弟兄姊妹多,沒有讀過一天書,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泡在草海里揀田螺養鴨子,貼補家用。每天早晨,她幾乎都在同一時間把五六十只鴨子趕到草海的淺水灘里,任隨鴨子們尋找它們喜歡的小魚小蝦、海螺和小蚌,自己到田邊揀田螺。日落西山了,她朝著鴨子們高喊兩聲“噫……噫……”,“噫……噫……”鴨子們聽到她的喊聲,就像聽到沖鋒號的士兵一起向她撲騰而來,頓時,海面上濺起一片片浪花。于是她和她的鴨子們踏著晚霞消失在村莊口。阿蘭養的鴨子又肥又大,下出來的蛋個大飽滿,切開一個腌鴨蛋,紅白相間,讓人看了就淌口水。那時候我家里勞力少,姐姐出嫁,母親體弱多病,奶奶年老,爸爸在外工作,因此,阿蘭常常到我家幫忙。阿蘭每次到我家幫忙秋收或者春種,都要帶一些鴨蛋過來給我們吃。奶奶總是夸她聰明能干,懂事明理。
到我讀初中時,每天要在草海邊往返四次去彭屯念書,接觸草海的時間更多了。那時候已經從書本上知道了五大洲四大洋了,可草海在我的心目中還是最可親的。因為再大再漂亮的海離我們太遠,那里沒有我們隨手可采的蓮子菱角和隨處都可以捉到的魚蝦。
說到采菱角,是一件麻煩而有趣的事。因為菱角上有刺,洗澡時不小心游到菱角叢里就會掛得滿身的傷痕,惡癢惡疼,讓人難受。我們想吃菱角沒有船,又不能下水直接去采,怎么辦?伙伴們就想了一個辦法,揀一個海邊的珊瑚石,拿一根草料繩從石頭縫里穿進去,再拴上一把荊棘,撈菱角的工具就做成了。一個人緊緊拉住繩子的末端,另一個人舉著石頭用力往海子里拋,待石頭落底后,一起用力往岸邊拉,石頭露出水面,荊棘上就掛滿了一些由許多棱型葉片組成的像紫色花朵一樣的菱角葉,翻過菱角葉,每朵紫花背面,至少有兩三個菱角長在上面。伙伴們采下菱角,把菱角的莖蔓和花朵扔回草海里,讓它繼續長菱角,把采下來的菱角在清水里洗干凈后煮來吃,小一點的菱角不成熟,吃起來有點苦澀,大個的已經成熟了,吃起來香甜可口。可是咬吃菱角的時候要特別小心,菱角上有三顆非常鋒利的刺,不小心就讓你的嘴唇和舌頭刺出血泡來。
捉魚摸蝦是海邊孩子覺得最愜意的事情。草海南片的大部分水面是彭屯的黃大爺承包的,他有三個兒子都跟他住在草海里以養魚為業。老二松柏跟我相處很好,常約我到他們的窩棚邊釣魚,黃大爺對我很好,他不算魁偉,但很結實。他常戴一頂“英雄帽”,穿一件軍用小棉襖,走起路來虎虎有聲,特別是遇到別人來偷他的魚時,他劃船的速度像箭一樣飛,分分鐘把偷魚的人攆翻。可是黃大爺對讀書娃娃卻十分寬容,到他家魚塘里釣幾個魚燒吃,他從不在意,甚至還給你一些鹽巴辣子。由于我跟他家的老二處得好,每年春節前,他都要把一兩條溝讓給我和伙伴們捉魚。那時,放寒假的孩子們你拿盆子,我帶溜子,他帶鋤頭歡天喜地地去滸魚。滸魚很好玩,要把溝欄成幾段,這樣既省時又省力。從最下游的一段開始用盆滸水,沒帶盆子的就用帽子代替,到水干魚現時,用溜子或者倒須攔住魚,一邊滸水一邊捉魚,每捉到一尾大魚,大家都要歡呼一陣子,盡管魚把人們濺得全身滿臉都是泥漿,歡聲笑語照樣從溝溝里傳出來。水干魚捉盡了,就用手把溝底的泥巴翻過來捉泥鰍。捉完泥鰍就可以放第二段的水了,在壩上開個缺口,用溜子攔住缺口,大家坐在埂子上休息一會兒,等到上下塘的水流平了又一起下水滸第二段的水。這樣一條溝滸完了,五六個人多則每人分上十多斤,少則也有五六斤魚和泥鰍。一群人笑著,花貓一樣的臉,褲腳高一只低一只的把魚蝦、泥鰍和夕陽一起端回家過年。
上個世紀70年代,人們曾經為獲取更多耕地,人為地將草海的部分水域排干,圍海造田,圍埂養殖,一度使草海濕地的生物多樣性和生態系統遭到嚴重破壞,水域面積迅速減少,許多草海濕地特有的物種、景觀、生態功能逐漸消失,越冬瀕危、稀有水禽幾乎絕跡。這里的濕地早已經沒有原來的美麗與深不可測,因為蘆葦全被割去造紙、墊豬圈、粉飼料了,站在位于草海邊的長堤上,一眼望得見遠遠的湖對岸。濕地則像是被剃了個十分糟糕的光頭,有一撮沒一撮地長著稀疏的頭發——那是僅有的少數小沙洲上還殘留著的蘆葦,水中央的小沙洲,是為數不多的人們不便去割蘆葦的地方。這可憐的一點點水面和蘆葦地,就成了從遠方來的候鳥們可憐的一點點棲息地。到90年代末期,人們逐步意識到保護濕地資源和生態資源對經濟發展和旅游開發的推動作用。進入二十一世紀,縣里高度重視草海濕地保護工作,成立了草海濕地保護管理機構,草海濕地于二○○一年被列為大理州州級自然保護區,有效保護面積達400公頃。各級政府投入了大量資金,對草海濕地進行了退耕還澤還草、退田還沼還澤,退塘還海還湖,昔日的蘆葦隨風搖曳,越冬水禽隨波翻飛,碧綠的海水清澈見底的天然風景又逐步呈現在人們的眼前。
從我學會攝影開始,就常常扛著攝像機和照相機到草海拍鳥。草海的鳥很多,大片的沼澤、水塘,是候鳥棲息的美麗家園。在這里共生存有幾十種鳥類,春來北返,秋來南歸。每年秋冬,百萬羽候鳥都紛紛南翔,飛越千山萬水回歸到草海越冬。有黑頸鶴、灰鶴兩類國家珍稀保護動物和白鷺、蜂鷹、栗鳶、蒼鷹、雀鷹、松雀鷹、普通鷹、大緋胸鸚、灰頭鸚和大黃鴨、綠頭鴨等瀕危、稀有越冬水禽。
給候鳥拍照,是件辛苦而又細致的事兒。從北方遷徙而來的候鳥,對人有些恐懼,要想盡量靠近他們,必須趕在太陽出來之前,搭好掩體,支好相機。要是遇到湖面上興起大風,拍攝的困難就更大了。
有一次,為了更接近這些小精靈,我跟草海邊守魚塘的老板租了一條漁船,帶了一些干糧、水果和帳篷,頭天晚上就把船劃進海心的蘆葦蕩里,用船竿把船固定好,搭好帳篷,割一些蘆葦將船和帳篷偽裝好,擺好攝像機等候鳥兒們的到來。這一夜是漫長的一夜,冷得讓人受不了。還好,夜深人靜時,草海四周沒有其他雜音,全是鳥的私語,鳥的合唱,美妙的鳥音時常讓我魂牽夢繞:啊啊啊……那是公野鴨粗獷的嗓音,但一旦聽到母鴨子哦哦哦的低吟后,公母就開始“啊……哦……啊……哦……”地對唱起來;大雁徹夜不停地講話,好像訴說著一路遷徙的故事;很難得在草海聽到白鶴的叫聲,高亢宏亮、清脆悠長,一唱就把天給唱亮了。東方天際剛剛被白鶴唱出一線一線魚肚白來,鳥兒們的歌聲就唱得更歡了,在草海里唱響了恢弘的《眾鳥朝曦》大合唱……
太陽快冒上山尖了,鳥兒們開始在淺灘上嬉戲追逐,尋歡覓食。盡管能見度很低,但我情不自禁地開啟了攝像機的錄像鍵,不停地按動照相機的快門。鳥兒的一舉一動左右著我的視線,左右著我的一舉一動。蒼鷺、鸕鶿這些常鳥見了人并不驚慌,一個個從容而優雅地展開了水墨畫一般的翅膀,讓它們的生命之花燦爛地開滿了草海的天空。只有野鴨子和水湖鷺最頑皮,常以閃電般的速度表演泅水的絕活。忽兒有翠鳥、大緋胸鸚和灰頭鸚在頭頂掠過,留下一道道五彩的倩影。
自從我第一次拍攝到鳥兒嬉戲的照片和錄像后,就被那一群群充滿靈性的鳥兒所吸引。雖然每次拍攝鳥兒都有收獲,但總覺得鳥兒還是離我太遠了,手中的鏡頭不夠檔次,不能把群鳥的美妙姿態盡收眼底。我把對草海的所見所感所悟做成了幾個電視散文的專題片,在云南電視臺等媒體播后,引起了各級關注。環保部門多方努力,終于把鶴慶草海列入“全國40個農業管護型濕地”保護之列。盡管拍攝片子的時候手上凍起了很多包塊,臉被曬得黝黑,但我仍然覺得很開心。
【作者簡介】 金燦:本名王金燦,現在鶴慶縣廣電局工作。
責任編輯 張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