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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上(中篇)

2010-01-01 00:00:00
十月 2010年2期

1、引子

三伯伯!汪滿村!你家巖豆殺人了!

四崽從半山腰的村小跑出來,順著山路七拐八彎地沖下山。四崽從坡上奔下山躥進汪滿村家,背后跟著浪頭似的人群。

正值伏旱,多病的汪滿村不敢出門惹這樣的天氣,又不愿閑著,正在毒太陽下面佝僂著腰,費力地釘豬圈門。豬圈早已柱歪板裂,零碎不堪的瓦片像一頂爛斗笠蓋在豬圈頂上,若不是有只扶貧辦送來的杜洛克豬崽在里面哼哼,這充其量就只是一個“遺址”。

汪滿村本名不叫汪滿村,叫汪聚財。可沖著窮得一年到頭滿村子借錢用的人叫“聚財”,實在有點“那個”,既然滿村欠著債,人們便于脆叫他滿村得了。

四崽吭哧吭哧喘著大氣,一雙眼車轆轤般轉向四周圍上來的人群。等包圍他的汗臭味比醬油還黏稠了,他才對干巴巴張著嘴的汪滿村說:巖豆殺人了!巖豆把王德才殺死了!

巖豆把王德才殺了?

人群像油鍋里的豆子,噼噼啪啪炸成一團。

怎么可能呢?汗臭味們齊刷刷地瞪大了眼,然后又把腦袋排山倒海地轉向汪滿村。

汪滿村在他們極有預見的目光下,稀柿子似的癱在地上。

王德才是村支書何秀枝的命根子!何秀枝的兒子沒有奶名——在云上村,人名是有講究的,結婚成家以前,男人有一個名字叫奶名,奶名的意思大抵與小名相同,這奶名大多與動物植物有關系,圖個好養活。男人結婚成家第二天,新娘子端上洗臉水喚一聲男人老早寫在戶口本上的名字時,男人這一生才開始真正“斷奶”。這盆洗臉水和這聲喚,對于云上的男人來說是一個無比隆重的儀式。

可何秀枝的兒子吃奶時就叫王德才,好像她兒子一生下來就是個頂天立地呼風喚雨的人物似的。何秀枝叫時的語氣一向很慎重,她提到我家王德才如何如何時,像是在轉述縣里鎮里的領導講話一樣,搞得村里人一看到王德才就像看到領導。八十歲的福公公看到王德才都會隋不自禁地主動打招呼——王德才,吃了嗎?

現在王德才被羅鍋腰汪滿村家的巖豆殺了!

王德才在學校撒尿,非要巖豆給他解褲帶:不解?不解就讓我媽劃掉你家的名字,下個月不給你家救濟糧!巖豆一聽,只得給他解,巖豆解褲帶時王德才看著巖豆低在他褲襠處的頭嘻嘻笑,說巖豆你看你的頭好臟,都油成一股一股的了,我給你洗個頭。說著就把尿往巖豆頭上淋。

巖豆不敢動,臊熱的尿水淋在頭上,巖豆只有撇著嘴哭,尿和淚混在臉上,分不清哪一道是尿哪一道是淚。廁所里頭的男娃們看著刺激,“哦兒哦兒”爆叫。王德才也笑,把著小雞雞繞著圈兒地淋。突然巖豆像抽飛的陀螺似的蹦起來,撞倒王德才就哇哇哭著跑出了廁所。王德才還把著小雞雞呢,沒反應過來就已經摔倒在蹲位旁的一堆屎上了——村小的廁所到處都是屎尿,不曉得是怎么弄的,連墻壁上都有屎尿。王德才生氣了,他穿得這么周正,這下卻糊上一身屎,還是讓最窩囊的巖豆整的!他能不生氣?

王德才撕了半本數學書才把屁股擦干凈,擦完屁股沖出廁所,掏出書包里的水果刀滿學校找巖豆。最后在校長用土磚砌的那間小辦公室里揪出了巖豆,王德才拿起刀就往巖豆身上捅,刀刀都要巖豆的命,捅得巖豆手上臉上到處是血,巖豆給逼急了,邊扯著嗓子叫老師邊慌亂地去搶刀,拉扯間誰也不曉得是怎樣……

生與死的意義對四崽而言不甚清楚,能成為重大事件的傳播者,四崽的表情是恐懼而興奮的:不曉得怎樣,王德才就倒在地上了,脖子里的血像巖洞口的水一樣噓噓噓噓地射出來!都射辦公室墻壁上了!嚇死人!等陳校長跑攏時王德才已經斷氣了,眼睛瞪這么大一對!

四崽說著,轉著頭瞪大了眼示意給大家看——這么大一對!嚇死人了!

那白多黑少的眼睛大大的,果真嚇得死人。

在四崽逼真而恐怖的“噓噓噓”聲中,巖豆媽也稀成了握不上手的軟柿子。

2、何秀枝

村主任吳高才跑去找何秀枝,何秀枝一聽,隨手操起墻角的掃帚就朝吳高才砸過去——你兒子才死了呢!

何秀枝有理由不相信,別說云上十年沒出過傷人砍人的事情,就算有,也沒人敢動到她兒子頭上。云上村之所以叫云上,自然有它天高水遠的道理,云上村高,高得一伸手便摸得到云朵,離云朵近了,離鎮里就遠了,遠得鎮上的人基本不來村上走動。應了那個“云”字,云上人多多少少帶了點超然的氣質,難得出一回是非。在云上,除了季節在催黃田地催老腿腳以外,一切都是安靜的,全世界的熱鬧仿佛跟云上人都沒關系。鎮里一省心,更懶得管云上,在這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罩在云朵里的村子,何秀枝的話早已是鎮里的文件、縣里的“精神”,誰家給吃低保誰家給臨時救濟,電線從哪里牽過,全在她掌握中。怎么可能有人敢動她兒子?!

可吳高才不回應她的謾罵,一雙眼帶著對女人的憐惜,緊盯著何秀枝。

這個云上村最權威的女人有點犯蒙了,傻傻地愣在院子里,一層淡淡的灰從她姣好的面容下浮起來,像屋頂上升起的炊煙,不知道往哪兒飄好,顯得毫無主張。這表情在云上的女人臉上幾乎是世代相傳,可在何秀枝臉上卻是從未有過的。

這張臉一向是處處寫滿主意的。

早在十七歲時,何秀枝就偷了爸爸存老底的棺木錢,翻山越嶺去了海南,一個從沒見過江河湖海的女孩子,不知道她是怎么在浪頭里挺過來的。云上人只曉得沒多久,每個月鎮郵局的張胖子便會來一次云上,一邊搓著累得抽筋的腿肚子,一邊罵罵咧咧地把匯款單遞給何秀枝的爸。何秀枝的爸接匯款單那天可不是一般的慎重,必定是早早收了田地里的活,撣凈褲筒上的黃泥,反反復復用巖壁縫沁出的巖水把臉洗得相當亮堂,然后慢騰騰地呷著土煙站在云上的曬谷場上等張胖子,也不管那半畝還沒移栽完的秧苗。這樣的“不管”,云上人是不敢的,也沒那個福氣敢。

張胖子時不時用郵局的免費電話和何秀枝天南地北地吹牛,說何秀枝你半年寄一次不就得了嗎?害你老哥哥好走!這云上真他媽遠,路也沒一條,累死了你老哥哥,你可是要負責任的。

何秀枝在電話那頭的笑聲比雪梨還香甜:我就是要讓我爸爸每個月都高興一回!咋啦?不行?

張胖子嘿嘿兩聲說,算了吧,誰不知道你這是顯寶!行行行,老子當減肥!不過,我說的那DVD,你可記得早點給我買回來。何秀枝哎哎地應著,在那邊笑得更甜了,好像能給張胖子買東西是她一生莫大的榮幸。

二十一歲那年,何秀枝大包小袋從海南回來了。爸心疼閨女,把東西全裝進自己的背筐里——齊整整的四座大山排隊似的擋在村子和鎮子中間,云上人的足跡把山攔腰踩出一道灰白的折子,遠遠望去,像給四座山束了一條灰腰帶,那條灰腰帶斜著斜著就飄到云朵里去了。云上不通車,背筐就是云上人的貨車廂。

父女倆一前一后踩著灰腰帶走。何秀枝蹦來跳去,一路上盡是她唧唧喳喳的說話聲,像鬧窩的雀鳥。爸跟在后頭卻累得吃不消,踩過四道山那截腰帶,正翻山要往云朵里鉆時,爸實在累了,打了個岔說秀啊,我們歇一會兒,路太陡……

話沒說完踩虛了腳,連人帶筐像只巨大的黑鳥栽下深谷。

辦完喪事后第二天,云上人陸續散去,藏在屋子深處的寂寞和悲傷這才真實而具體地聚攏來。何秀枝呆呆地看著鍋、碗、灶、柴火,這些東西像南方海潮退盡后的石塊,生冷而堅硬地硌在何秀枝心口上,挨到哪兒哪兒疼。院子空蕩蕩的,屋子里也空蕩蕩的。何秀枝松松垮垮地走到屋檐下,心頭突然升騰起莫名的沖動和憤恨來——反正橫豎一個人了,也不怕拖累誰,何秀枝索性生起了一個云上村人從不曾有過的主意。她一溜煙跑到村里的王木匠家,借了桶紅油漆。屋里還有半匹沒用完的孝布,六尺長、三尺二寬,何秀枝把它當成紙,埋頭寫起上訪信來。

第二天太陽還在嶺崗背后沒過山來,何秀枝就卷起孝布出了門。

隔壁二婆起得早,踮著小腳追了幾步沒追上,扯著嗓子問秀啊你去哪里?

我去縣里!告他們不修路!深圳海南的路寬得可以停飛機,為啥子我們這里就沒路?何秀枝狠狠甩下話,一腳掀起一片泥塵。云上好久沒下雨了,地都燒起火了,何秀枝心頭的火更旺。

縣政府樓前的廣場也很寬,也大得可以停飛機。但這個廣場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迎來何秀枝這架轟炸機。

何秀枝劈波斬浪地割破廣場的肅靜,用下跪的姿勢在縣政府大樓前轟炸出一大片嗡嗡的圍觀聲。

在何秀枝打工的南方,農民工就是靠上訪和跳樓來和老板及命運賭博的。何秀枝學著他們的樣子,不吵不鬧,安安靜靜地跪著,任信訪辦的胖主任怎樣勸也不起來,咬死了要見縣里管事的。

胖主任哪里敢為這樣的事去“安排”“管事的”出來?只好蒼蠅一樣繞在何秀枝身邊,一邊嗡嗡地勸,一邊想去卷攏何秀枝鋪在廣場上那張寫滿血紅大字的孝布。那布上的字真是要命,紅得逼人眼呢!

何秀枝說你敢動,動了我一頭撞死在這里!

胖主任半彎著腰,伸出的手擱在半道上,像只僵死的蠶。

太陽毒,大理石材的廣場地表溫度少說也有四十攝氏度,何秀枝才跪到四點多人就中暑昏厥了,嚇得胖主任趕緊叫救護車。

120急救車早不到晚不到,正好縣委書記一行人簇擁著副省長下車時到了。驚慌的鳴笛聲驚動了副省長,副省長扭過頭去朝廣場瞟了一眼,這一瞟便瞟到了那張“真是要命”的孝布。副省長思忖片刻,推開縣委書記的手,走過去俯下身瞇眼看,看了半天抬起頭,也不說話,只朝秘書看了看;秘書就朝縣委書記看,縣委書記被看后,趕緊轉身又把縣長和分管副縣長看了看。

副縣長讓縣委書記看得脊背發麻,趕緊轉過臉,卻找不到人接這一望。只得硬著頭皮囁嚅著說:關鍵……是資金……,再者…--上面的指標太少了。

何秀枝才上救護車幾分鐘就讓涼爽的空調吹醒過來,一看架勢,咧著干巴巴的嘴唇笑起來,說給我一口水就解決問題了,送我上啥子醫院。說著就要下車:我有正事呢。

小護士說這不行,你是信訪辦掛電話來接的病人,走不走你說了不算,得信訪辦的人說了算。何秀枝瞪大眼說真是撞鬼了,腿長在我身上,我要走還得他們說了算?

小護士心里打著小算盤,入院手續都沒辦,病人半路一下車,這筆出急診的費用醫院找誰要?想到這一節,說什么也不讓停車。

正鬧,醫院院長的電話打到護士手機上。

護士趕緊告狀說病人鬧得比山雀還兇,煩死了。

院長在那邊如釋重負地長吐一口氣:是嗎?好好好,沒事最好,那趕緊掉頭送她回縣政府去,縣長說了,縣里等著她醒了開會呢。多晚都等!我看這姑娘來頭不小!

小護士回過頭,狐疑地盯著何秀枝看,除了漂亮,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小護士嘟著嘴白了何秀枝一眼,捂著電話輕聲問:那她不入院,這趟出診算誰的?

院長呵呵笑起來:你屁大個護士,管天管地!然后掛了。

六點鐘,何秀枝跟著胖主任一起到了縣政府大樓的會議室。里面齊茬茬坐滿了人,卻安靜得掉根針也聽得見。何秀枝偷眼看,圓桌子前的人個個都垂著頭,認真地盯著桌子,好像桌子是一臺電視機,里面正在播放成龍的電影或宋祖英的演出。只有坐在正中間那個人不看電視,抬著頭專注地看著他對面墻上的中國地圖,整張臉硬得像塊鐵板。

門外響起一陣慌亂零碎的腳步聲,像誰丟了孩子死了老娘。

何秀枝轉過頭,看到一個膘肥肉厚的男人急沖沖進來,把自己像個皮球似的滾進會場,邊滾進來邊說對不起對不起。

好了。鐵板開口說話了:今天開個緊急會,我呢,越俎代庖,幫你們理一理這個叫云上的村子修路的事。

何秀枝一驚,臉激動得刷地紅了。

鐵板用手指頭嗒嗒嗒地敲打著面前的一張紙:這個云上村,是前年省里下過指標的,縣里上報“完成建設”的。誰來解釋一下?對這個姑娘解釋一下!

縣委書記腦門冒汗,欠了欠身子,咳了兩聲說張副省長,要不,先讓這個姑娘出去?具體情況我們給您作匯報。

何秀枝瞪圓了眼,原來這塊鐵板是副省長!何秀枝腦子一熱,眼淚就出來了,巴巴地望著副省長,生怕他把自己攆出去。

副省長沒理他,看了何秀枝一眼,又把臉轉向那個遲到的皮球:你就是養山鎮黨委書記王子尹?這個姑娘是你們鎮云上村的人,她爸因為云上沒公路,翻山上坡摔死了。關于云上村公路的問題,王書記,你怎么解釋?

王子尹剛坐下來,一聽傻眼了——敢情這個緊急會是拿他下油鍋的!難怪副縣長在電話里淬火進星的!王子尹赤紅著臉直喘粗氣,口里一聲沒吭,心頭卻是籮筐大的冤屈——誰不知道云上的路險?誰不想修路?可上面給的錢只夠修一半,差的要縣鎮兩級匹配,這不扯他媽的蛋嗎?要有錢自己早修了,求你個球。動不動一來項目就要匹配,好好一個鎮,硬給“匹配”得滿身賬窟窿!前年鎮里把項目調給其他村修路了,因為那點錢剛剛夠使。這事縣里知道,但他王子尹這會兒敢“解釋”嗎?

云上人瞠目結舌地看著俏麗又俏皮地笑著的何秀枝——盼了多少年的路,她一去就辦成了,這姑娘比神仙還神啊!

何秀枝鐵了心要修路,工程隊一進場,她就眼淚汪汪地拿出一千塊錢來說這是替她爸墊的份子錢。這份子錢賺足了人心,但凡有人家借征地之機來村里鬧錢,只需何秀枝往村委會門口一站,那人便像漏了氣的豬尿泡,耷拉著耳朵走了。路修到哪里,何秀枝的名聲和動靜就跟到哪里,等路修好,年紀輕輕的何秀枝也成了云上村有名有望的人物了。老支書在通路剪彩的那一天掉了不少濁淚,他正經八百地給何秀枝鞠了個躬,正經八百地對眼前一個個笑得露牙床的云上人說:反正今天云上二百多戶人家都到齊了,要我說吧,今天我手上這把剪彩的剪子,拿給秀枝閨女剪,以后我手上這顆紅蘿卜章,也給她管,大家說行不行?

沒道理說不行,何秀枝給云上帶來了路,路是和風生水起的好日子連在一起的,也是和嬉笑打鬧穿云過霧的兒女情調連在一起的。何秀枝能把平壩人過的喜慶日子討到云上來,這是云上人的福氣。

人群把躲在白果樹后面的何秀枝簇擁出來,何秀枝滿臉通紅地接過剪子,扭扭捏捏地站在西裝革履的副縣長、鎮黨委書記王子尹和交通局局長中間,像一朵羞澀鮮艷的花兒盛開在青黑色的林子里。

剪彩結束后,副縣長走過來和何秀枝握手。何秀枝不安地遞出手,把興奮得無比柔軟的手指尖掛進副縣長手心。副縣長看著何秀枝戰戰兢兢的樣子,呵呵笑起來,說,姑娘,你的事跡我聽說了,很感人。為了修路,把一季的莊稼也荒蕪了,這樣的精神,很好!

說完沖王子尹點了點頭:這樣的年輕人,有干勁,能辦事,村里就差這樣的領頭羊,老支書講風格,有眼光啊。

王子尹看著比自己年輕的副縣長心想你他媽的不等于是批評我沒眼光嗎?你有眼光!你有眼光連她不是黨員都不知道,你還瞎點將!

嘴上卻什么也不說,只猛勁兒點頭。

又轉臉看何秀枝,也不斷點頭。這點頭的成分里多多少少帶了些尷尬和惱羞在里面。何秀枝飛眼看了看滿臉不自在的王書記,一絲歉疚伴著笑意隱隱約約浮起來,又隨著一低頭潛了回去。

這一潛,整個人影便潛到王子尹心頭去了,抹不掉。

“培養”是個多美妙的詞語,培養讓王子尹可以經常性地坐在辦公室,接見這個云上村的優秀女青年,培養把何秀枝一天天引向更加廣闊的天地。站在廣闊天地的何秀枝回過頭再看云上,才發現云上人那份安然順命的氣質簡直就等于一個大寫的“傻”字。天上除了掉云朵,是不會掉餡餅的!要吃奶就得哭,村支書何秀枝在實踐中一次次證明了這個道理。今天“證明”來了項目維修山塘,明天“證明”到了指標建沼氣池。這些光彩鮮亮的事兒讓遠離小鎮的云上村人很來勁兒!太陽的光輝真是一天比一天燦爛!盡管村子還是那個樣子、村小也還是招不來公辦老師,但是現在云上村有何秀枝了!“何秀枝”這三個字在云上已經不完全是名字的概念,它具有可以安撫心靈的魔力,天大的難事擺在云上人面前,云上人總會想起這三個字,連二婆患骨癌痛得快暈過去時,都抖著下巴哆嗦著說,沒事,有何秀枝呢。

何秀枝的確是個人物,不足三年,硬把自己的名字整成了全縣有名的金字招牌。縣里市里的領獎臺上,總少不了她美麗俊秀的身影去催醒人們昏昏欲睡的眼神。

鳳凰飛得再高,總要找棵梧桐樹。

何秀枝一路高歌到26歲,看到村里一同長大的姑娘個個都牽女抱崽了,才猛然剎車想起自己該找個人嫁了。

但如今的何秀枝不是一般的鄉下妹子,何秀枝已經不允許自己“下嫁”給村里人了。何秀枝經常往鎮里跑,尋求她人生的梧桐樹。

郵政所張胖子念著跟何秀枝的交情,把何秀枝介紹給了鎮里的計生辦主任。何秀枝一到鎮上就去他那里交換工作,兩個人如膠似漆地“交換”了半年,計生辦主任的情詩長長短短寫了半沓信箋紙,何秀枝正幸福得不行,計生辦主任卻突然另起一行,把“愛情”兩個字獻給了畜牧站新分配來的大學生。

那天風很大,團結水庫大壩上的蒲公英在風里熱熱鬧鬧放飛著傘兒傘女,何秀枝和計生辦主任卻默然無聲地坐著。何秀枝恨恨地盯著計生辦主任,她身后是一大水庫汪汪的水,眼睛里也是一潭汪汪的水。計生辦主任敵不住何秀枝寒亮的眼神,愧色滿面,半天擠出一句話:秀枝,我也是從窮山溝里出來的,好容易混成了公家人,不可能倒回來找一個農村姑娘啊!

原來是這樣!原來計生辦主任找畜牧站分配來的大學生和她找計生辦主任的原因是一樣的!那還有什么好責備的?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世人都懂這個道理。何秀枝低頭看了看自己苦味著心思顯出的一身干部打扮,眼淚一串串掉個不停一再打扮她也改變不了自己是鄉下人的事實,她再努力,也只是縣里海拔最高的云上村的一個農村婦女而已。

那段時間,何秀枝的心成了一面補不上的碎鏡子,這里剛剛拾起一塊,那里又咔嚓碎裂一塊,痛得何秀枝走路都飄了,急切需要一個人來捂著疼著。王子尹書記適時把這份心疼給了她,王子尹說話水平高,搬一大堆“盡管但是因此所以”來安慰何秀枝,句句都打動著她的心。這份更高層次更具威望的“愛情”把何秀枝細碎的玻璃碴子掃回來,在還原鏡子的同時還加了層膜,讓何秀枝找回了更深層次的珍貴與體面。這樣一來,何秀枝走路更飄了,不過這次飄的原因與先前已是天上地下。

遺憾的是,王子尹的“愛情”是有原則的,他根本不打算給何秀枝未來,也絕不對何秀枝作半點承諾,縣里老婆來探親,偶爾不巧碰上何秀枝在鎮里,他照樣和老婆并著肩親親熱熱上食堂吃飯,把一張胖臉笑得個明月清風。

懵然地退到一邊的何秀枝這才明白過來,所謂愛情,只是情愛而已。這一醒悟,何秀枝半截身子都涼了,麻木地離開食堂,一個人把夕陽走成月亮了才回到云上。

正月的夜露把何秀枝整個人凍成了冰,心也擱在了冰里頭。

何秀枝最終無奈地把自己嫁給了村里最富裕的王木匠。

王木匠第一次單獨聆聽村支書何秀枝講話,一聽內容居然是何秀枝要下嫁給自己,當場就傻眼了,抽風似的斜睨著何秀枝,半天動不了眼珠子。

何秀枝像在說著別人的事,鎮定自若地看著王木匠說,要不……你再考慮考慮?

王木匠脫口而出,我還考慮個鋸子啊我考慮?你說了算!

結婚后,王木匠有點恨自己當時一沖動冒出的這句“你說了算”,因為何秀枝在結婚后果真是她說了算,王木匠曾經試圖改變何秀枝與自己對話時的上下級口吻。但是不出兩個月,雄心就打蔫兒了——何秀枝和王木匠在床上對話時還是村支書,說話的語氣太專業,專業得讓只會侍弄木頭的王木匠無以應對。漸漸地,王木匠一看到床上的何秀枝就好比看到一顆圓不溜丟的大紅公章,愣是找不到從哪里下手。更糟糕的是后來只要何秀枝一上床,王木匠就感到自己的那個東西往肚子里縮。何秀枝越用銳利的眼光看他,它就越縮得厲害。王木匠蔫蔫地說,秀枝我完了,那個東西好像沒有用了!

何秀枝不在乎王木匠的那個東西有沒有用,她在乎的是肚子里王子尹種下的苗正在嗖嗖長呢!發現王木匠“不行”那晚,何秀枝跪在院子里給樹梢上的月亮磕了仨響頭,兩行淚嘩啦啦地流。一行淚是怨自己命不好,好容易找到個男人卻是個廢的;一行淚是辛酸自己終于有了出路一王木匠這個秘密足以讓她要挾王木匠來保全她那個秘密。

王木匠發現何秀枝肚子脹起來后,眼睛跟著漲圓了:老子田都沒犁成你哪來的苗躥?你讓老子當綠毛烏龜!老子揍死你!

何秀枝緩緩抹去王木匠噴到她臉上的唾沫星,冷靜地看著王木匠,薄薄的嘴唇里細脆地吐出一根點穴的銀針來: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但是你要么替我保密,讓我生了這個孩子,然后我們好好過日子。要么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個廢物!然后我們離婚。

氣勢洶洶的王木匠瞬時被點了死穴。高高舉起的手稀泥似的塌下來。這一塌,就塌到了木屑堆里去。

何秀枝安然地挺著個大肚子進進出出,王木匠的眼睛盯著那風起云涌的肚子,目光森森如狼。何秀枝溫言溫語地勸也勸不走他的恨。

時間一長,何秀枝哄累了,索性不再答理王木匠。

給王德才做滿月酒那天,老實的王木匠不說話,只是傻里吧唧地端著酒碗從第一張酒桌喝到最后一張,又從最后一張酒桌喝到第一張,那張臉皺皮巴干的,分不清是笑容還是哭相。

從那以后,秀氣溫吞的王木匠開始酗酒,一喝起來,陣勢便猶如剎車失靈的農用車,不到人仰馬翻絕不收場。

壯漢頂不過烈酒,何況溫吞吞的王木匠,這樣子喝了半年,王木匠終于把自己喝上了黃泉路。

何秀枝很傷心地哭了幾場,在外人看來她是愛王木匠愛得死去活來,其實只有她內心里清楚,她有愧于王木匠。這份愧疚如今生死兩隔,她除了哭,還能做啥子呢?

王木匠生前悶屁都沒能打出一個,死后卻是風光萬丈。何秀枝認得的好些官都開著車子來到云上,云上人一輩子沒見過那么多車轱轆,硬把云上最大的一塊好地碾成了停車場。

那些花圈在王木匠墳前五彩繽紛地堆了一大片,最后跟著王木匠眉頭緊鎖的表情悠悠長長地化成青煙去了。

王德才“他爸”一死,何秀枝再無顧忌,一個人搬回了娘家,邊肉粥蛋湯地喂大王德才,邊風風火火地忙她的“工作”。

經歷了這樁短暫的婚姻后,何秀枝對家和幸福已經全然失去了興趣。王木匠的死,在她看來,是王木匠想不開,太傻、太擰。日子是什么?日子就是活著。活著為什么?活著是為了讓自己過得更好。人要是越活越窄,那有什么意義?王木匠非把自個兒往窄路上走,那她也沒辦法。她留著孩子是有道理的,有了孩子,以后總有拿捏王子尹的時候。到了那一天,日子就會越過越亮堂的。

何秀枝的“工作”大都與王子尹有關,何秀枝不想再找人,也懶得找人。與王子尹就那樣咸不咸淡不淡地往來著。何秀枝從來不提嫁人的事,只是偶爾酸著鼻子斜眼看王子尹,看得王子尹搓著油光光的額頭直嘆氣。嘆完氣后,憐惜內疚地把些政策和利益劃給云上。

何秀枝冷冷地看著王子尹的舉動,置身事外般地笑。

她看穿了王子尹,她想,總有一天,你得給我一個說法!

這些年,何秀枝藏著心思,好湯好菜地養著王德才,等著有一天讓王子尹還她一句話!

可是如今卻有人殺死了王德才——她心疼得像心尖肉一樣的兒子!這不是要她的命嗎?

3、蕎麥

何秀枝青白著一張臉飄進汪滿村家的門。

除了陪民政干部進汪滿村家外,何秀枝很少進汪滿村家。云上村是何秀枝親手栽培的一顆果子,而窮困的汪滿村家是果子上一個見不得人的疤。何秀枝摸著這顆果子的時候總是繞開這個疤。

汪滿村的白內障女人摸索著,把屋里唯一一條完好無損的板凳放到何秀枝豐滿的屁股下面。何秀枝一屁股把女人貼在板凳上的笑臉坐扁了。人們黑壓壓地圍在院子里,集體啞巴著,就等著何秀枝開口說話。

你看怎么辦?是你們自己送巖豆去派出所,還是我送?何秀枝的聲音像摻滿沙的渾井水,磣得人難受。

汪滿村的臉比死人還青白,兩條腿不爭氣地哆嗦著,答不出腔來。

白內障女人那失神的眼眶睜成了巨大的泉眼,她一把把巖豆摁跪在何秀枝面前。巖豆穿著沾滿自己和王德才鮮血的臟衣裳,呆滯地跪在地上。汪滿村的大女兒蕎麥走過來,低垂著眉眼,跟著跪下來,輕輕攬巖豆在懷里,也不說話,只靜靜地流淚。

流淚的蕎麥像大雨里山巖上的一朵野百合,看著讓人心疼。

在云上,最漂亮的女人數何秀枝,可最清秀的要數蕎麥。春天滿山的李花桃花櫻桃花開,卻沒有一枝一丫能比蕎麥更清亮。蕎麥的臉盤子很干凈,干凈得跟下過雨的天空一樣,蕎麥不太愛笑,但她的眼睛總是彎彎地閃爍著,看到長輩時,先是眉毛揚起來,亮出那對晶瑩的眸子,然后才很禮貌地垂下來,把水汪汪的眼睛彎成一條縫,像初五夜空淡淡的月牙兒,那恭順的表情讓人心生憐愛。到村里人家借錢時,蕎麥月牙兒似的眼睛會裹著憂郁的薄霧,看著的人不自覺就會把手伸進口袋里找錢。關于蕎麥的好看,村里人沒一個不覺得奇怪一羅鍋背的汪滿村和他那個眼睛灰蒙蒙的媳婦怎么生養出這樣水靈靈的人來?

云上人喜歡蕎麥的原因并不只因了蕎麥的水靈,而是因為汪滿村這個家其實全靠能干懂事的蕎麥撐著,才十九歲的蕎麥,卻早已是家里家外的一把好手,倘若不是家里窮到這步田地,說媒的人怕是早就踩破門檻了。在每戶云上人家的心頭,都有一個養出像蕎麥這樣的媳婦或閨女的寄望。如今看到蕎麥一聲不吭地跪在地上,云上人一個個心頭揪得慌,像看著自己的媳婦閨女在遭罪。

何支書你殺了我吧,汪滿村的腿一直在打擺子:我們一命還一命。

你的命值幾個錢?何秀枝的聲音陰沉遲滯,仿佛是地窖里傳出的聲響:冤有頭債有主,誰殺了王德才,誰拿命來賠!聲嘶力竭的何秀枝沖著軟塌塌的巖豆胸口就是一腳。巖豆死狗似的蜷縮在地,一聲不吭。蕎麥驚叫一聲撲上去摟住巖豆,一頭烏黑的長發蓋住了臉,只露出細瘦的肩不停地隨著無聲的抽泣聳動。

黑壓壓的人群一下子“嗡”地喧囂起來,所有人的眼光都替蕎麥和巖豆哀哀地望著何秀枝。

汪滿村號啕開來,跪著蹭到何秀枝腳下,抓著何秀枝的褲腳求饒:何支書,放過我家豆吧!我家就他一根獨苗苗哦!我求你了!我求求你!

你家的是苗,我的就不是?暖?何秀枝的“噯”是極有權威性的,像村里頭那顆公章,“哨”一聲落地后就沒得商量了。村里人有什么事不順她的意思,她總是幾句道理然后一聲“噯”,對方就不敢吭聲了。

汪滿村把下半截更高亢的哭聲哽在嗓子眼里,再不敢吭了,只由著細瘦脖子上的動脈血管劇烈地跳動,那里藏著驚濤駭浪的痛和恐懼哪。

吳高才在一旁看得實在忍不住,扯著何秀枝的袖子走到院子角的白果樹下,悄聲說:何支書,節哀順變,不要再鬧了。人家是正當防衛!就是鬧到了法院,也是你的兒、不!是王德才錯在前呢!再說,巖豆是未成年人,你告了也沒用啊。

你閉嘴!何秀枝紅腫的眼睛下進出凌厲的光:我的事不要你管,這是斷子絕孫的仇,你要敢沒事找事跑出來普啥子法裝啥子公道,小心我對你不客氣!說完轉過臉朝遠遠圍觀著的云上人掃了一眼,輕風似的飄過一句:你別以為你和那誰的破事我不曉得!

聲不大,卻把吳高才嚇得不輕。他和“那個誰”的事情怎么會讓何秀枝知道了呢?想到“那個誰”的男人手里那把亮堂堂的殺豬刀,吳高才急出一把冷汗,趕緊壓著嗓子討好地對何秀枝說:你看,誤會我了不是?我是提醒你莫鬧得太過了,眼下正要考察你。你也曉得的——這一批村干部轉副鎮長的指標落實后,縣里民轉公的政策就關門了。

一提到考察轉干,滿腦子血血水水恩恩怨怨的何秀枝才想起這要命的事來。

何秀枝心頭一直有個傷。那是在水庫邊上計生辦主任留給她的傷——這個傷除了轉干以外,找不到其他辦法來醫治。

吳高才提醒得對。

可是兒子的事就這樣了了?!不可能!絕不可能!王德才不光是我何秀枝的兒子,還是王子尹的兒子啊。何秀枝想著,手指甲深深摳進白果樹樹干里,樹不痛,她痛!她守這秘密守了八年!這些年,兒子在讀書,她也在讀書;兒子在考試,她也在考試,考不完的試啊!好容易如今進了考察圈子,正等著把兒子領到王子尹面前討個情分,巖豆卻把它打碎了!這相當于既要了王德才的命,也要了何秀枝的命——沒有了王德才,何秀枝拿什么去要挾王子尹?王子尹可以嫌何秀枝老了不經看了,但他總不能由著這個秘密來毀壞自己的前程。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現在兒子沒了,自己這輩子怎么辦?

怎么辦?何秀枝痛苦地思考著,失去主張的眼神遲鈍地移過一張張臉。最后定格在人群腿腳縫隙間的蕎麥臉上。

蕎麥正跪在地上,扭過頭來,和其他人一樣惶恐不安地盯著何秀枝,但蕎麥的眼睛是清澈的,就算是懼怕,蕎麥的眼神卻依然透著晶瑩剔透的光芒。

這雙眼睛!這雙惱人的眼睛!

何秀枝沒遇到過像蕎麥這樣的人。在云上,人們看何秀枝的眼光一般都是討好的。只有蕎麥從不正眼看何秀枝,不和她說話。表面上看,蕎麥是恭順的溫和的,但事實上蕎麥的安靜和沉默恰恰讓何秀枝覺得局促不安。每次在村子里與何秀枝相遇,蕎麥總是靜靜地讓到一邊,等她走過去了,才偏過臉淡淡地看一眼,蕎麥看她的時候,眼睛從不會彎成月牙兒。說也奇怪,只要蕎麥回頭看,何秀枝背上立即會有發麻的感覺,像有一隊黑螞蟻,正從她的腰際,順著脊柱一直爬到她脖子上。何秀枝用過很多辦法去控制蕎麥甚至是討好蕎麥——施恩于蕎麥家或是冷落蕎麥家,但都不起作用,蕎麥永遠是寧靜而倔強地偏著頭,不言不語。

終于,何秀枝沮喪地發現,蕎麥的傲慢與沉靜是天生的,哪怕她家里窮到了討飯,這個姑娘依然可以挺直著腰,走得像個被遺忘在云上的公主。這天生的氣質是她何秀枝永遠無法臨摹或駕馭的。每每想到這一層,何秀枝便生出幾分莫名的嫉妒來。云上只能有一個女王,她都沒有的傲慢氣質,怎么能讓蕎麥有?

看著跪在地上的蕎麥,何秀枝多年憋著的不快像搗碎的老醋壇,氣息濃郁地在汪家院子里翻滾開來。

憑什么你蕎麥窮成這樣了還能夠在我面前做出一副高貴萬狀的模樣?憑什么你蕎麥敢對我輕慢?你蕎麥根本不知道人間路長路窄路彎路險,你要知道了,怕也難做出這樣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

現在我就要讓你嘗嘗人世艱難的味道!看你能躲到哪兒去!

人心是層巒疊嶂的山,有向陽的一面就有背陰的一面。何秀枝背陰那面山在霧里不成形地矗立起來,何秀枝自己也看不端詳,但模糊的主意已經在山上開枝散葉了。她平靜地看了看盯著她的一雙雙眼睛,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句:包谷熟了,總不能擱山上,讓蕎麥幫我收幾天包谷。

一直在說人的事情,卻突然扯到包谷上去。滿院子的眼睛探究地看著何秀枝——支書傷心得神經錯亂了?

……何支書?就這條件?汪滿村半支起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還有呢?

當然還有!等送走了王德才再說吧。何秀枝搖搖手,轉回身把目光放在院子里的那塊木板上,那里安靜地躺著再也不會瘋鬧的兒子……想著平時兒子滿頭大汗地跑進院子撲到她背上來時,多壯實的小胳膊小腿啊,如今在薄薄的白布單下,怎么瘦削成那樣呢?何秀枝吸吸鼻子,狠狠地盯向汪滿村:聽著——七天七夜的道場,一天也不能少!

包谷地在柏楊嶺南坡,天才麻麻亮,蕎麥便背著背篼爬上柏楊嶺,露水濕了褲腿,涼絲絲的,像那次去鎮里背救濟糧時白老師遞給她的冰棍汁。

站在嶺上,一眼就能望見對面半山腰上飄著五星紅旗的村小。

是星期一了吧?支教的白老師已經走了快兩個月。想著,蕎麥郁郁地垂下眼簾,嶺風一偏,把蕎麥一頭順滑的黑發驟然吹得亂七八糟。

村小校長是個五音不全的老頭子,升旗儀式時領唱國歌老唱不準調,惹得一群娃兒崽嘻嘻嘎嘎地笑成一團。白老師來后,給操場上的娃兒崽們上了一堂課,說紅旗說祖國。那天蕎麥打了筐豬草,路過操場,坐在土坎邊歇息。聽著聽著便跟隨白老師的聲音爬了一次雪山過了一回草地渡了四次赤水河,直到白老師猛然唱起國歌,蕎麥的心才踏過千山萬水回到云上來,巖豆想必也走得累壞了,歪頭傻盯著白老師,袖子里藏的陀螺掉地上了也沒回過神。從那以后,校長唱國歌時孩子們再不笑了。整個黃泥操場上都是孩子們清悠脆亮的唱歌聲,那些像嫩花生米乳汁似的歌聲繞上山梁繞上云端,甜得不行!

白老師可高興了,筆直地站在旗桿下,笑容跟著國旗在風里展開來,嘩啦啦地迎風飄揚,好看得讓蕎麥心里直打鼓。

那次白老師來家訪,坐在堂屋里,一陣穿堂風吹過,白老師的頭發一根根飄動著,像葦叢。蕎麥偷看得傻了——云上沒有一個男人的頭發能吹出這樣波浪似的形狀,那些頭發都是成簇成股的,鳥窩一樣。蕎麥第一次為自己的窮困感到難受和痛苦,蕎麥不明白自己的心為什么會揪著痛,她捂著胸口,手哆嗦得不行,最后蕎麥用削紅薯的刀子割破了自己的手指,血流出來,把心口那團痛也帶了出來。這才稍稍舒服了些。白老師走后,蕎麥立即溜出后院反著方向往嶺上爬,這樣才能多看白老師幾眼。那一天,蕎麥的眼睛里牽出一根細韌的絲線來,纏著白老師的背影跟了好遠,白老師每走一步,蕎麥的心就怦怦猛跳一下,像只撲騰的黃鶯。

學校敲放學鐘,蕎麥把第六筐包谷堆在何秀枝家的堂屋角落,轉身準備回家里吃中飯。何秀枝卻幽靈一樣出現在院子門口,冷著臉道:就在這里吃吧,這院子沒了王德才,比個亂墳崗還冷清。別走了。

說到王德才,蕎麥垂下眼,聽話地點了點頭。回身走到院子樹蔭下的石桌前,打開飯甑子舀了一碗飯,想一想,又倒回半碗,坐到小木凳上就著兩片酸黃瓜沉默地嚼著。

太陽透過樹葉縫隙直射在蕎麥肩背上,磨破皮的地方火辣辣地痛。蕎麥不怕痛,她怕的是何秀枝。她和云上所有的人一樣,都懸著一顆心等何秀枝的下一個要求。誰都知道,整整一條人命,絕不是讓蕎麥去背幾天包谷就可以償還得了的。酸黃瓜嚼在嘴里異常的生硬,比老包谷棒子還要硌牙。

日子過得太慢,慢得像沒了電池的石英鐘,半天不動一格。何秀枝整天啥也不想,就想兒子。太陽出來了想,落下去了還想。想得走動也遲鈍了,眼神也霧了。吃過晌午飯,蟬子在樹上吵得人腦門直發漲,何秀枝腫著眼躺在桂花樹蔭下的竹板椅上,面無表情地看著蕎麥忙進忙出地曬包谷,一聲不吭。

夏天晌午的云上一般是沒有聲響的,媳婦們已經刷洗完鍋底,狗和貓在樹下睡覺,吃飽的豬也不哼哼。只有蟬的叫聲把安靜攪成了沉悶。這樣的氣氛攪得蕎麥心頭七上八下,時不時偷眼看何秀枝。

正好何秀枝也看著蕎麥,兩人的眼神一對上,便都愣怔了。多年來,兩雙眼睛從來不曾如此私密地相撞過,這一撞,要避開就有點困難了。誰先避開都是一種對自己的否定。僵持了好久,蕎麥看到何秀枝的眼睛漸漸浮起一層寒濕,那是媽媽看著巖豆時有的霧。蕎麥的鼻尖滲出細密的汗珠來,一雙內疚的眼在何秀枝那兩灣寒潭中無助地掙扎著,這脆弱無助的一掙,反倒顯出她無與倫比的美麗來。何秀枝牢牢地盯著蕎麥,好半天,才異常疲憊地說了句:蕎麥,你要毀在你這雙眼睛上的!

蕎麥不解地看著何秀枝。何秀枝卻往后一躺,閉上眼不再說話。正各自沉默,院子里的雞驚驚慌慌地叫起來,撲著翅膀亂飛。

錢全海正呼哧呼哧攆著雞群走進院子。

錢全海是何秀枝的表弟、鎮黨政辦的主任。有錢全海在鎮里,何秀枝的耳朵和眼睛就在鎮里。

姐,不好了!王書記昨天在吃飯的時候說這次轉干你和塘口村的李主任兩個人都很合適,搞得他不知道推薦誰好。錢全海火燒屁股似的躥進院子,徑直坐到何秀枝旁邊,端起石桌子上一碗擱得泠泠的苦丁茶,兩大口便喝了個底朝天:姓李的會來事!他在縣城當局長的哥哥最近活動得可兇了!我看這一次人家是花了血本的——反正轉干成了公家人后,就什么本兒都撈回來了!姐,你怕是又要當炮灰了!

何秀枝正拿手按著太陽穴,一聽,腦袋像被人扎了萬千顆針,痛得她眼冒金星。她慌亂地看著錢全海,然后強自定了定神,回頭對蕎麥說:你進去!

蕎麥聽話地放下筐,捋捋頭發進了屋。錢全海順著看過去,又看回來,低聲問:姐,怎么辦?

何秀枝心煩意亂地答:不知道。

哎呀!這可怎么辦好?這可怎么辦才好?錢全海中分的頭發汗淋淋地貼在額頭上,整個人跟一漢奸似的。剛移回來的一雙眼珠又溜遠了,圍著堂屋里串包谷葉的蕎麥直轉,嘴里酸不拉嘰地念叨:看你把蕎麥累得!那把腰都瘦了。

她那把腰瘦沒瘦關你屁事兒!何秀枝把茶碗里殘余的茶水渣朝錢全海臉上灑過去。

錢全海吃了一驚,擦了擦臉,收回眼神嘿嘿干笑:哎呀!過一下眼癮你也這樣!何秀枝說眼癮有什么過法,想了娶回家去!

錢全海神秘地笑起來,說,娶回去?留著有大用處呢!

何秀枝不愿意把話題放在蕎麥身上,著急上火地搖著手,要錢全海幫著想辦法。

錢全海偏繞著蕎麥不放,拿下巴指了指蕎麥說,姐,論關系、論錢,和李主任比你都占不了上風,不如劍走偏鋒,來個曲線救國怎么樣?

何秀枝犯愣了,扭頭跟著看蕎麥:什么曲線救國?

喏!讓蕎麥去找王子尹……錢全海舉起左右兩根食指,做了個扣在一起的動作,然后揚揚眉毛,仿佛這個主意絕妙至極,得意洋洋地說:王子尹的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好這個!

何秀枝聽著,心頭早罵開了,嘴里卻沒吭聲。

錢全海瞟了何秀枝一眼,討好地笑笑,疙疙瘩瘩地說:姐,其實……有些事,當弟的不知當不當講。王子尹……就那種人,你別跟他記什么情分。他要不當書記了,就是一堆狗屎。你當他是個跳板就得了。

錢全海分明是思考了許久才決定說出這席話,但還是難免結結巴巴,好像和王子尹曖昧不清的是他而不是何秀枝。

何秀枝的臉刷地漲得緋紅,難堪地看著錢全海,口里喃喃道:你……我……你胡說啥!

錢全海尷尬地低下頭說:姐,你也別瞞了,瞞也瞞不過我。你的苦我都知道,可王子尹他媽的就是只白眼狼!說著,錢全海換了套對話策略,刺啦啦地罵起來:他媽的白眼狼!這次索性老子們拿個蕎麥去下他的套!他讓你轉了正就兩清不欠,要不,老子們就拿這套做了他這狗日的!

何秀枝怔怔地盯著錢全海,心想啥破主意,這樣狠毒的事情你也想得出來!想歸想,卻不敢罵,她和王子尹的事情,錢全海到底知道多少呢?何秀枝心里沒底,也不敢把錢全海怎樣,心頭油鹽醬醋翻了一地,言語終究是不軟不硬不好聽:成天見你都沒好消息!叫你報信來,你不當喜鵲,天天當烏鴉!

是是是,我犯賤!頂著大太陽跑云上來討你罵。錢全海嘿嘿笑著,也不生氣,當初他能留在黨政辦上班,全靠何秀枝幫著在王子尹那兒計情。錢全海念著何秀枝的好,對這個只比自己大七八歲的表姐比自己的爹媽還孝順。

可表姐家院子里的雞他是堅決表示不喜歡的,他邊起身走路邊躲開地上的雞屎,一臉的厭惡:你說你都當支書了,家里還喂啥雞?弄得到處是雞屎!一點品味都沒有……你趕緊拿定主意,好好想想。別竹籃打水一場空!都熬了快十年了!錢全海呱呱叫著,人已經出了院子。

是啊!快十年了!時間這么快,昨天臉上還光潔玉嫩的,今天皺紋就一絲絲排著隊似的長,長就長吧,還不往橫里好好長,非得耷拉著淌水似的往下掉。十年時間等的是啥呢?不就等著這一天嗎?讓計生辦主任知道,她何秀枝也有當上公家人的一天!讓云上村的人看看,她也有飛上枝頭當鳳凰的一天!讓自己十年不明不暗的日子有見天的一天!可是為了這一天,她還得把蕎麥送進那個填不飽的狼肚子?

太陽偏了,樹蔭跟著偏了,陽光直直曬在臉上,何秀枝沒心思跟著太陽影子移竹椅,腦袋里有團亂麻,可理來理去理不出個名堂來,每個疙瘩上都系著兩個字——“轉干”。

蕎麥不清楚何秀枝呆呆地坐在樹下干什么,她也不想知道,收完包谷,包谷屑粘在身上癢得慌,蕎麥打了盆水到廚房洗身子。嘩啦啦的水聲驚擾了何秀枝的沉思,何秀枝緩緩地轉過頭似瞧非瞧地朝廚房掃了一眼……

虛掩的窗子恰好透露出蕎麥洗澡的背影。

蕎麥的肌膚很細膩,曼妙的身材在金黃色的夕陽里呈現出醉人的色彩。

洗著澡的蕎麥不知道,人的福禍是有定數的,也是有救贖的,只是有些人躲得開,有些人躲不開而已。比如這一刻,躲過了就是福,躲不過就是禍。

看著蕎麥美麗嬌美而健康的膚色,有幾秒鐘,何秀枝感覺無比恍惚,扁扁的窗縫把陽光擠壓成一條旖旎神秘的通道,這條閃耀著刺目光芒的通道通往了十年前的某一個時刻,也是同樣的陽光,同樣的溫度,有一個叫何秀枝的姑娘也這樣細致驕慢地洗著,身材秀美,皮膚光潔……回過神來時,何秀枝耳邊卻響起了王子尹兩個多月前摟著她時說的話:看你這腰,都有褶子了!何秀枝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腰,眼淚涌了出來。她知道自己老了,王子尹早已不太愛通知她到鎮里“匯報工作”,這個信號何秀枝懂——那些打工聽來或曾經歷過的經驗告訴她一個真理——青春是一只易打碎的碗。

如今她的這只碗快碎了,憑什么蕎麥的還在?村里鎮里縣里全世界女人的碗何秀枝都不在乎,可她就在乎蕎麥的這只碗。憑什么她蕎麥要擺出一臉看不起自己的樣子?何秀枝緩緩地瞇上眼睛,像扣緊一把鋒利的剪子。那天在蕎麥家院子里不甚清晰的念頭現在水落石出了。霧散開來,那座背陰的山形已經初現輪廓,可見山石的每個輪廓都是刀鋒,刀刀直指蕎麥。

原來是這樣!想摧毀的念頭與手段原來藏在這里,藏得這么深,連自己也不知道。可它一直都在呢,一直在霍霍地磨刀。

對于王子尹,何秀枝已不稀罕,感情對她而言是個屁!但何秀枝更清楚王子尹也不稀罕她,遠離縣城的王子尹只當她是自己在鎮上的免費晚餐而已。

一想到把蕎麥送到王子尹手里頭,何秀枝仿佛已經看到蕎麥像一顆鮮美的桃子,正被王子尹無限快活地吃進嘴里。她想她的兒子她的心肝在臨死前為她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事——王德才知道當媽的心思,死前都找對了蕎麥家的巖豆。想到這里何秀枝伏下身來,把頭藏在高高聳起的肩胛骨里哭。我的兒啊!我貼心貼肝的兒!你比你的爸有良心多了,你爸是條喂不飽的狼!

有陰謀的早晨,霧是難免的,云被拖累得很笨重,像懷了喜的女人,懶懶地依在院子里,攆也攆不散。何秀枝從白茫茫的院子中間擠出一條路來,讓蕎麥一起下山去鎮里。蕎麥隱在不遠處的白里,只把聲音傳過來:我不去,我還要上嶺崗去收包谷。

何秀枝說今天霧這么重,包谷水濕滴答的,莫收了,你幫我背米下山去。

蕎麥還是隱在霧堆里,說,那我今天回家去收我家的包谷。

何秀枝生氣了,幾大步沖過去,從霧茫茫的洗衣臺邊揪出正洗臉的蕎麥:讓你背點米怎么了?我要是有兒子在,輪得到你給我背東西?如今我就是要你在我家當一輩子傭工,你也得聽!

何秀枝并不想提兒子的名字,這名字是扯筋帶肉連在心尖上的,說出來一次,就等于把心尖上的肉割下來一次,可“王德才”三個字是蕎麥的死穴,何秀枝只有拿這三個字才降得了蕎麥,果然蕎麥聽話地埋下頭來。

何秀枝一手劃拉開霧氣,一手捂著胸口。心里說:你厲害,你不讓我痛得死去活來你不罷手!既然你要“這樣”,也由不得我要“那樣”!

在鎮學校食堂后院的竹桃樹下,蕎麥瞪圓了眼看著何秀枝和買米的食堂師傅稱米——

一塊七毛一斤的米算成一塊九毛,五十斤算成一百斤。

蕎麥傻傻地看著何秀枝,何秀枝斜睨了蕎麥一眼,說:看什么?等你哪天好命進了鎮政府食堂當采買,你還不高興得死過去。我告訴你,他在這里算成一百斤,回去報賬報成兩百斤,我才賺多少?五十斤!他要賺一百斤呢!

我到鎮政府食堂?蕎麥背著空背篼,困惑地看了何秀枝一眼,實在想不通何秀枝怎么會把自己和鎮政府領工資的人扯到一堆去,隔山隔海的兩樁事兩類人,拿鐵絲綁也綁不到一起哪。

何秀枝揣了錢,回頭到街上買了套新衣裳,又把蕎麥領進一家浴室:看看你這一身窮酸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帶了個叫花子!

蕎麥平生第一次走進浴室。一進去看到熱氣騰騰的浴室里全是光溜溜的女人,嚇得把眼皮子嘩啦一下就關了。何秀枝咯咯笑,聲音像十六歲的小姑娘:羞啥羞?哪個人生下來是穿著衣服的?再說又沒男人,你閉眼睛干什么?說著三下五除二地把蕎麥的襯衣剝了,蕎麥局促不安地站著,兩手護在胸前不知所措。一向沉靜的蕎麥被剝落了衣裳后沒有了主意,像被董永藏了衣服的七仙女,急得不行,只有用屈辱憤慨的目光含淚恨著何秀枝。何秀枝又笑了,一巴掌打在蕎麥的光屁股上,說,恨什么?沒見過世面!鎮里縣里的女人洗澡都來浴室,偏生你要做出這副樣子!旁邊正在脫衣裳的女人聽了哧地笑了,扭頭說:姑娘,頭一回來啊?蕎麥見有人招呼她,更是羞得不行。何秀枝不管,伸出手又來抓蕎麥的光手臂,蕎麥受不了自己的光身子讓何秀枝挨來挨去,突然大聲叫:別拉!我自己洗。逃到角落里褪下衣物,跑到了蓮蓬頭下。

壓力極大的水束從蓮蓬頭里迸射出來,射到蕎麥緊致細膩的肌膚上,舒服得蕎麥全身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蕎麥昂著頭看水,一束水束正好射在了蕎麥高聳的乳房上,陡然升起的怪異感覺讓蕎麥禁不住低聲驚叫起來,蕎麥彈珠似的跳出蓮蓬頭“射擊”的范圍,呆呆地站在貼著瓷磚的浴室中間。

青春是一個完整的過程,但青春醒來時是有情節的,比如花開,總有第一片花瓣綻開的那一刻。蕎麥青春的花就是在這一瞬即逝的怪異感覺中綻放的。十九歲的蕎麥用不安的眼光看著霧氣騰騰中的女人們,她驚奇地發現在這樣一群沒有漂亮衣裳支撐的裸體女人中,自己居然是最美麗的!浴室的水汽升騰起來,細密密地貼在臉上,蕎麥想起剛脫殼的小鴨兒,黃金細軟毛茸茸一堆,捧起來貼在臉上,就是這種感覺。哦……還有白老師看著她笑時,她的臉上也是這種感覺。蕎麥看著手指上那個淺白的刀傷,幸福地恍悟了當初心頭那陣蓋不住的痛。蕎麥靜靜閉上眼,微微伸長脖子,羞澀地笑了。

蕎麥從浴室里出來后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何秀枝沒收了蕎麥的舊衣服,把剛買的新衣服拿給蕎麥穿上。蕎麥不知道何秀枝的心思,也不敢打探,只好由著何秀枝打扮,嶄新得體的衣裳讓本就美麗的蕎麥更加動人,濕漉漉的黑發貼著臉,嫵媚又溫婉,蕎麥的眼睛也給洗亮了,閃閃地透著神秘的笑意。何秀枝看著,心頭又喜又恨。浴室老板顯然認得何秀枝,趴在柜臺上吐葵花籽殼,含混不清地說:姐噯,哪里帶來這么漂亮一個妹子?

何秀枝咬牙切齒地擠出滿臉笑來:我表妹,好看不?

好看,比你還漂亮呢!老板有滋有味地盯著蕎麥笑。何秀枝臉上的笑稀拉拉地滴落到地上,轉身狠狠掐了蕎麥肩頭一下親熱地說,走走走。等走出浴室大門,又沒頭沒腦地對蕎麥說:把你那媚樣收了!你要去鎮食堂當工人了,大師傅準炒糊菜。你個死女子!

4、王子尹

漂亮得“不得了”是個什么概念?書記王子尹頗有興致地想著何秀枝在電話里頭夸張地提到的女孩子。辦公桌上的電腦停留在待機狀態,屏幕上一條色彩斑斕的熱帶魚在珊瑚叢里悠閑自在地游來游去。這魚擺動的姿態與女性移步間的姿態有幾分神似,這魚的悠閑也與五六年前的自己很神似。只不過……王子尹哼了一聲,把頭靠在真皮椅背上。只不過造化弄人啊,別人當書記當不了幾天,輪崗的輪崗、升副縣的升副縣,天天坐著矮肥油亮的小轎車省里市里地跑,自己卻在這窮旮旯鎮里一守就快十年!坐著輛破破爛爛的越野車,每天糊滿了稀黃泥。真他媽的晦氣!

過日子求什么?要說以前還求個進步的話,現在就只求退休了。想到這兒,王子尹有點煩躁了,一腳踢在電腦主機的開關鍵上,熱帶魚優美的轉身變成了黑屏,管他媽什么程序!要依程序,他王子尹早就該是副縣了,世道都不依程序來,他關個電腦還依什么程序!

幸好江湖有江湖之遠的樂趣,這山高水遠窮山惡水的蕎山鎮,爹不疼媽不愛的,一個月難得有領導來,樂得王子尹山大王似的,大白天想釣魚就釣魚,晚上喝喝小酒打打麻將,日子也挺好混。何況還有個暖心的棉襖何秀枝。說到漂亮女孩子,十年前的何秀枝才是真正漂亮的女孩子呢!

那個能讓心高氣傲的何秀枝在電話里夸成一朵花似的女孩子顯見是非同一般。王子尹十分好奇!對于美,王子尹是不拒絕欣賞而且是樂于欣賞的。

想起何秀枝,王子尹情不自禁地沖著窗子點了點頭,像是里面站了個何秀枝。這個女人進班子后會是一個很不錯的助手,她有著常人沒有的精明——這么多年來,她和自己之間,以精確的利益互換方式和平共處了十來年,何秀枝從不打無把握的仗,你不簽字她便不上鉤,嚴格按程序進行,絕不讓人吃一餐免費的午餐。剛開始王子尹還有點不痛快,自己堂堂一個書記,整天讓何秀枝牽著鼻子走,這多少讓他有點惱怒。但何秀枝從不給他添麻煩,自從第一次開口說要給自己當媳婦,被自己笑著打哈哈拒絕后,何秀枝便從不提這一類事情,這讓王子尹省了不少心。想何秀枝的時候,他也主動打電話,何秀枝接到電話總是咯咯地笑,笑聲從電話線那頭鉆進王子尹耳朵里,有種讓王子尹熱血沸騰的力量。這樣一個知進知退的女人,到哪里找去?

只是現在的何秀枝比不得以前的何秀枝。歲月不饒人,人總是要老的,特別是女人,更不經老,看著看著就從清晨含苞欲放開到了荼蔴。盡管何秀枝的笑聲還是那樣甜,但那些力不從心的沙啞和蒼老卻在笑聲下面以更深邃的方式顯露出來。在王子尹聽來,就像一個不會唱高腔的人非要扯著嗓子往高里唱,拼命唱上去了其實也是白搭,比沒夠上去更寒磣。可偏偏何秀枝不懂這個理,整天還在費心傷神地往高里去,越費心越催出那股老勁來,實在是掃興。

更掃興的是自己也老了,剛分配來的幾個小姑娘居然不知死活地天天喊叔叔,喊得他撞墻的心都有了。

正想著,何秀枝帶著一個姑娘進門來,王子尹還沉浸在深深淺淺的感嘆里,抬起頭來看何秀枝的眼神綿長散亂。

何秀枝一看那含情帶意的眼神,硬邦邦的心底突然破了個洞,淌出酸軟的液體來,沖得她鼻子發酸:書記……你……忙啊?我今天到鎮上來辦事,你看還有什么事情要安排嗎?

哦?最近也沒多少事,你把常規工作跟進就行了。云上山一彎水一彎的,你辛苦了!王子尹收回心思,和藹可親地指著蕎麥問:這位漂亮的女士是什么人?你不介紹介紹?

看著王子尹臉上熟悉的神情,何秀枝暗暗罵了一句粗話,鼻子不酸了,嘴里卻辣了:我表親妹子!什么女士,鄉下妹子嘛!值得你這樣注意!

好!好。王子尹說,好,好!

蕎麥不曉得書記“好”個什么東西,可何秀枝臉上的表隋好像是知道書記在“好”什么。心高的蕎麥不想問,就把頭歪到一邊去看書記屋里的擺設,書真多,高到柜頂上去,白老師的書也這么多吧?

中專畢業還是大學?王子尹問。

蕎麥意識到書記是在問自己,臉紅了,說只讀到五年級,家窮,弟讀書也要花錢。

哦,王子尹低下頭開始翻他的文件,心不在焉地說,好。

蕎麥想這個書記腦袋莫不是有問題?什么都哼哼“好”,她轉過頭用眼神去問何秀枝,何秀枝卻望著窗子外的皂角樹發呆,眼角濕濕的。

回了云上,一切才恢復正常,何秀枝臉上謙和溫厚的笑容不見了,還是那個冷漠強硬的何秀枝。蕎麥在院子正中停下腳步,話卻一句句逼上來:你為什么對他們說我是你妹子?你為什么給我買新衣服?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我莫非還指望你替我兒子給我養老送終?你少給我臉色看!我哪一天看不下你這張冷臉了,一狀告到鎮派出所,讓你汪家斷子絕孫!何秀枝忍了一天的妒火終于爆發出來,隨手抓起石桌子上裝雞食的竹簍朝樹下的雞崽擲去,驚得老母雞咯咯咯遍地飛,飛不多遠又迅速地跑回來,張開翅膀護雞崽。老母雞都顧崽呢,蕎麥呆呆看著,立即愧疚起來。心頭那些為什么潛了下去,升起的是碎櫻桃花瓣似的冷清。

半夜里,蕎麥聽到何秀枝屋里傳來傷心的哭聲,哭聲流水一樣漫過門縫,流到蕎麥這屋來,緩緩地淌。蕎麥屏住呼吸,鼻子跟著泛起酸來,想她一個女人家,男人死了兒子也沒了,孤苦伶仃一個人,能不傷心嗎?……干嗎要那么和人家說話呢?不管怎樣,自己這一身新衣服還是人家買的呢,巖豆殺死了她的王德才,她還肯這樣對你,不提棍子打不拿刀子剮,你還想人家怎樣呢?

天色露魚肚白時,蕎麥聽到了何秀枝的咳嗽聲,趕緊倒了杯水進去,看到何秀枝蓬亂著頭發死死盯著門框,想必一夜根本沒睡。蕎麥澀澀地喊:你……喝口水吧。

何秀枝把眼神艱難地移到蕎麥臉上,慢得像是背著一袋百來斤重的復合肥翻了幾座山。半天,才從緊閉的唇間緩慢地冒出三個字:蕎麥啊……何秀枝咽了一下口水,又隔了好一晌,才接著說蕎麥啊,人說,長痛不如短痛,今天我和你打個商量,你要是替我辦成了一件事,我立即就讓你回家去,省得我成天一看到你就想起我家王德才!而且這事吧,辦了以后,說不定你就能在鎮食堂謀個事兒做,工資足夠幫你家還那一屁股債……

何秀枝說得很快,在這件事上,她沒法像給人們做思想工作那樣地慢梳細理——句句話是割蕎麥的肉,也是割自己的肉呢,哪能用鈍刀子!

蕎麥聽完,整個人都蒙了。手里的杯子哐當一聲摔落到地上,那些問題的答案原來擱在這里。

你干不干?何秀枝仿佛累得不行了,肩頭垮著,眼神也矮到了地面去:我看得出來,書記他……挺喜歡你的。再說了,書記看得起你是你的福氣。等你幫了我這個忙,我讓他留你在鎮食堂當工人,一月有七八百塊工資,你一家有了這幾百塊,你媽的眼睛就有錢治了,你爸的老哮喘說不定也治得好呢!你想想,你一個人換全家太平,也很劃算的。

劃算?劃算你自己不去?蕎麥胸脯脹得鼓鼓的,急促地呼吸著,漲紅了臉冷冰冰地說。

這話觸到了何秀枝的痛處,何秀枝的臉扭得像麻花,半天才從牙齒縫里進出幾個含血帶淚的字來:老子沒你嫩!你去就去,不去拉倒!用不著刺激我。你要不干那咱們公了——殺人償命,明天咱們兩家去一趟派出所,到時候該關誰關誰,該槍斃誰槍斃誰。誰也不欠誰的。

一提到殺人償命,蕎麥身子全軟了,何秀枝這表情可不是嚇唬人的,她那條懸在床上的腿馬上就可以跳到地上往派出所趕!蕎麥咚的一聲跪到何秀枝面前失聲叫起來:何支書,我求你了,別告巖豆!

告不告,關不關,那得看你!何秀枝陰著臉,一字一頓地說。

蕎麥傻了,跪在地上直直地望向何秀枝,何秀枝不躲,也盯著蕎麥,兩注眼神像兩股對壘的力量,在沉默中你死我活地廝殺著。

還不到云上人喜歡的安靜中午,可是太陽沒有了聲音,風也沒有了聲音,整個云上沒了聲音。

蕎麥緩緩站起來,在一片死氣沉沉的寂靜里走出院子。

天真藍啊,云上真安靜!

蕎麥把自己飄到柏樹嶺,遠遠地看著村小的操場,正是下課時間,泥地操場被玩耍著的學生們撲騰得黃沙滾滾,看不清哪個是哪個。

那里面一定有巖豆吧!蕎麥淚眼汪汪地對自己說不能讓巖豆進監獄。要讓他讀書,等哪天巖豆走出這云上村,她也走,再不回來!

上課鈴響敲醒了蕎麥,接著所有的聲音全回來了:山下的狗吠、樹林里的鴉雀叫、草叢里的叫雞鬧、學生的嬉笑……

操場上的黃沙淡了,教室傳出來一陣陣讀書聲。

弟啊,蕎麥對著村小說,你要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

蕎麥拾起一根硬木棍,蹲下身來掏坑,戾草根纏泥,掏起來很費勁。好半天蕎麥才掏出拳頭大的一個坑來,蕎麥解下頭上紅色的發夾,把它埋在里面,又仔細地把泥土蓋回去,用腳踩平。發夾是白老師送給蕎麥的,為什么買的?因為紅得正,為什么給我們蕎麥呢?因為只有我們蕎麥才配戴紅得這么正的發夾。我們蕎麥的臉白勝雪,眼黑似夜,多漂亮。白老師一遍遍說“我們蕎麥”時,就像碾子一遍遍碾過蕎麥的身體,把蕎麥整個人都碾碎了。

可是我們蕎麥沒有資格戴這個發夾了。

我去。蕎麥說,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何秀枝背對蕎麥坐著,聽了沒回頭。大滴大滴的眼淚卻從眼眶里偷偷流下來。何秀枝嘲笑自己——哭什么呢,蕎麥都沒哭自己倒哭起來!為王子尹?他王子尹不過是個長期的嫖客罷了,為他哭個啥?

王子尹,你等著吧!等我成了國家干部何秀枝,你書記又怎樣?又肥又矮,站在我面前還不是像束狗尾巴草!到時候,我風風光光從你面前嫁出去!你個狗娘養的!何秀枝握緊拳頭,指甲深深地嵌進手心里,要命地痛。

鎮招待所就設在辦公樓的正對面,何秀枝訂了房,叮囑蕎麥哪兒也別去,自己跑到各股站所室串門,這里放下幾斤花生,那里送幾雙鞋墊。聽著鎮里人個個開玩笑叫她何副鎮長,何秀枝幸福得胸腔都快脹炸了,明明沒喝酒,走起路來卻竟有了三分醉意。

太陽偏西時,何秀枝才回去叫蕎麥到街上吃飯。一份青菜牛肉、一份凍菌湯、一個干煸青豆。對云上人來講已經很豐盛了,何秀枝想了想,還是咬牙再加了一份魚香肉絲。

吃啊!何秀枝看著滿盤子菜,很心痛,一個勁兒地催促蕎麥:你不吃,我點這么多干啥?吃!

回到招待所,何秀枝到公用水房打開水時,才掏出手機給王子尹打了個電話:上回那個姑娘,就是蕎麥,想到鎮食堂找點事情做,她家太窮,全等著她找錢救活。窮人家的姑娘聽話,懂事。你就幫幫忙吧。

王子尹不太高興地說:你在哪里呀何大支書?安排起我來了!

何秀枝說:我就在你辦公室對面的招待所,蕎麥也在。

王子尹拿腔拿調地說:窮?何支書,我又沒扣你村里半斤救濟糧救濟金。你的人你管。送我這里來干嗎?

那點錢糧救得了人命救不了命運。人家要不是逼到絕路上,也不敢來求你。何秀枝意味深長地說,你就幫幫忙吧。她愿當牛作馬侍候你。

王子尹不痛快了,說:這是啥子話?啥子當牛作馬的!

開水灌滿了,泄了一地。何秀枝不管,輕哼了兩聲,悠悠地說:我們住206號房,你晚上忙完后過來一趟,十一點鐘吧,那時候人少,不惹人閑話。是個什么情況,你好好給她說說,你是領導,就當她是來上訪的吧。

王子尹掛了電話,感到很別扭、很不愉快!自從他對何秀枝有了審美疲勞后(王子尹不承認自己喜新厭舊,不過是審美疲勞而已,這是任何正常人都會有的),他漸漸開始反感何秀枝和自己說話的語氣,好像他必須要聽她安排似的!他又不是她碾房里的一頭驢!嘁!女人!蹬鼻子上臉,麻煩!

鬼才去見蕎麥呢!食堂又不缺人,他吃撐了才沒事去攬事,再說,他一個書記,干嗎半夜三更去“接訪”?要接訪,也是辦公室錢全海的事情。

只不過……那么漂亮個姑娘,白白凈凈的,美得像朵花,讓錢全海接訪有點便宜他了。

入夜,白天的酷暑味從墻壁上的石灰漿里浸出來,整個房間都是熱烘烘的石灰味,腥膩得慌。招待所的坐式電風扇搖著頭,邊送風邊咯吱咯吱響,攪得何秀枝和蕎麥頭皮發硬。

王子尹在自己的宿舍床上躺著,心情亂七八糟,也好不到哪兒去。外間辦公室的電話響了好幾次,他懶得起來接。手機響了,他也懶得看。他要騰出心思思考思考。

何秀枝的意圖他不太明白。這個女人從跪到縣政府開始就是個人物,現在更是個人物,她做的每件事都是有目的的,那句“當牛作馬”的意思深了,她是在暗示什么?

這個問號刺激著王子尹。王子尹覺得心頭那絲想去的念頭其實是因為好奇而已,這樣的確認讓王子尹很滿意,很坦然。

好容易大院里的聲響少了、清靜了,再后來食堂養的那條狗也睡了,全無睡意的王子尹伸出肥厚的手掌,使勁搓了搓臉,又做了兩個擴胸動作,才站起身出了門。

何秀枝站在窗前看著辦公樓的動靜,回過身摸了摸蕎麥低垂的頭,迅速轉身離開了房間。

在一樓的轉角處,輕手輕腳下樓的何秀枝遇上了輕手輕腳上樓的王子尹。

看到有人從黑乎乎的樓道下來,躲避不及的王子尹先是吃了一驚,認清是何秀枝后,才噓了口氣,繼而遲疑地問:你怎么走了?

人家有話給你說,我聽什么?何秀枝冷冰冰地說,我去買牙膏。

那……王子尹猶豫不決地跟著何秀枝轉了身,輕聲說,那等你回來了我再去?

不用。何秀枝說,你先去吧,我就回來。停了停,又道:人家可說了,只要你給她個工作,你叫她干什么都行。

王子尹聽出譜來,卻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何秀枝啊!若是錢全海給他牽個美女來他不吃驚,可這事換何秀枝來做,就沒道理了。

你胡說什么?王子尹從嗓子眼里擠出一絲嗔怪:你當我是什么人了?

我沒胡說什么。何秀枝長長地嘆了口氣,細微的聲音如蜘蛛細網一樣在樓道間隱晦曲折地飄散。

王子尹一時回不過神來。

何秀枝已側過身子下了樓。可她不明不白的話語讓王子尹莫名地焦躁和惱怒起來,卻又充滿著微妙的緊張。這種復雜而奇異的感覺讓王子尹每上一步臺階都升騰起一陣從未有過的期待與慌亂。當推開206房間時,王子尹感到自己無比冒失,也異常尷尬。

在他的人生中,還從未經歷過這樣的際遇。這兩年,頭發白了不少,自己的辦公室幾乎很少有女同志進出了。倒是新來的鎮長辦公室,常有女同志主動進去匯報工作,新鎮長不關門,那些美妙動聽的匯報聲和咯咯的笑聲就從三樓飄到他在的四樓來,好像在故意對他說你聽呀你聽呀!我們這里多快樂!

門虛掩著。叫蕎麥的女孩正溫順地坐在床邊,一雙眼略帶驚慌。王子尹干咳了兩聲走進去,裝作隨意地掩上門。

蕎麥站起來倒茶,桌子上的風扇吹起她黑油油的長發,擾得王子尹心頭亂七八糟的。

王子尹喝了口蕎麥遞來的茶,感到自己很緊張。先是無頭無緒地說,頭發很好看。接著又無話找話:這茶好喝!

蕎麥依舊低著頭,不說話。

王子尹穩穩神,坐到蕎麥對面。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溫和得像個慈祥的長輩:家里很窮,缺錢?

蕎麥把頭往更低處點了點。

想找個工作?現在工作不好找。王子尹嘆著氣說:難啊。

蕎麥的眼神抬了抬,委屈而復雜又困惑地看了他一眼,張開嘴想說什么,又忍住了。

這是雙怎樣的眼睛!清得像雪山融化的水,深得像幽靜的潭水,潤得像捧在手心的井水。王子尹武裝著的心丟盔卸甲了。

何主任呢,到哪里去了?王子尹左右張望,心怦怦直跳。

蕎麥也不回答他,突然像枝壓彎后彈起的柳條兒,呼啦站起來,顫顫地去解自己衣裳的扣子。

王子尹看到蕎麥的舉動,腦袋嗡地大了,茶水來不及咽下,直嗆了一身。顧不得擦拭,又輕又急又慌地呵斥起來:你干什么?

蕎麥一驚。

王子尹望了望蕎麥敞露出的光潔脖頸,回頭看看窗子,跑過去拉下窗簾,又轉回身來低著嗓音急急地說,哎,哎!你干什么?

蕎麥回過神來,也不理會王子尹,只管更慌張地解扣子,好像急著剝一顆洋蔥。

王子尹并不想在這個陌生的女孩子面前無理智地做出非分之舉。涉足官場多年,王子尹從不攻擊危險的獵物,而且不了解清楚情況他絕不犯冒進主義錯誤。他要歡愉,更要安全。這個蕎麥的來歷他還不清楚,何秀枝的意圖他也不清楚。可王子尹阻止不了著魔般的蕎麥,一眨眼工夫,蕎麥已經把自己剝成了一團白白的小米粽。王子尹著急死了,側著臉伸出手把蕎麥脫下的衣服往蕎麥身上披。

他本想幫蕎麥遮好身子。可是蕎麥顯然是嚇壞了,急切地把身子一挪。

這一挪,剛好把身體最美麗的部分徹底顯露在王子尹面前,粉紅的雙乳像兩只驚慌失措的兔子。而王子尹的手剛好碰觸到了它們。

蕎麥驚叫一聲,然后傻了,一動不動、木木的。王子尹覬覦的目光定格在蕎麥的身體上。想收回,卻收不回了。

多美麗!多美麗!王子尹不再理會腦袋里隱隱約約的那團疑霧,霍地站起身來。

這一起身,那發福的肚子便凸顯在蜷縮在床上的蕎麥眼前。

蕎麥瞪大了眼——蕎麥從沒見過肚腩這樣大的男人,云上太窮,村里的男人一年四季都在田土里忙,事情多得沒工夫長肉,村里的青壯年男人都有很好的腹肌,像一塊又一塊風生水起的良田。而王子尹的肚子讓蕎麥想起了王德才那隆起的墳頭。

白天余下的太陽溫度和石灰墻壁交配生養出來的腥膩味在涼水似的夜里升騰起來,兩種氣息攪拌在一起,熏得人難受,蕎麥揪著床沿,忍不住一陣干嘔。王子尹尷尬萬分地站起身來,無計可施地看著蕎麥。

蕎麥沒吐出東西,卻把眼淚逼出一大串,美麗的身子在王子尹面前彎曲著、緊繃著。王子尹的眼睛和思維經受著莫大的刺激與斗爭。最終王子尹決定結束斗爭,他走上前去,一手去捧蕎麥的臉,一手搭在蕎麥瘦削卻精致的肩膀上。

王子尹把樹葉般輕巧的蕎麥放在床上,然后像一堆黃泥似的壓上去。

蕎麥沒有閉眼,蕎麥讓自己的眼神飛走了。那眼神先飛過澡堂,去看了一眼那個倏地體會到了自己身體秘密的姑娘,然后飛過嶺崗,看了一眼干凈清朗的白老師。飛到這里天哐當一聲黑下來,眼神沒了方向,跌到崗下的亂石溝壑里摔得粉碎……

王子尹穿好衣裳回過頭本想說兩句情意綿綿的話,然后告訴蕎麥他給她在食堂安排點雜務活干。但轉臉看到蕎麥那雙美麗的黑眼珠空得怕人。話便憷得縮了回去,只好干巴巴道,等過兩天,你再來。

這話從王子尹嘴里說出來的時候,何秀枝正坐在院子里的廣玉蘭樹下抹那一臉流不干的淚。

5、黃平

一陣尿急把鎮長黃平從睡夢里憋醒,黃平走出門,摸黑正往走廊廁所跑,突然聽到對面招待所二樓走廊里發出一陣鐵皮垃圾筒滾倒后的聲響,接著206房間門口的聲控燈刷地亮了,照出書記王子尹半明半暗的一張臉,黃平驚訝地看著王子尹躡手躡腳飛快跑過走廊。那影子映在墻壁上,像只猥瑣逃竄的壁虎。

黃平本能地閃到陽臺柱子背后,這一閃,把尿意也給閃沒了。黃平愣愣站了好一晌,直到頭上走廊的腳步聲驚醒他——王子尹已經回辦公室了,黃平才回過神來,急匆匆往廁所走。

這泡尿撒得極沒水準,池里池外亂濺一氣,像黃平散亂無章的思維。黃平慢慢騰騰回了辦公室,也不開燈,靜靜地坐在黑暗里。鎮太窮,沒有家屬樓,黃平和其他外地交流的鎮領導干部一樣住在辦公樓里,外間辦公,里間休息,說方便也方便,困了隨時可以倒床上困覺,說不方便也不方便,半夜三更也有電話來吵你。這一刻啥電話也沒有,可黃平睡不著,他睜大眼睛繼續觀察對面的動靜。沒幾分鐘,又有一個人上了樓,也走到那扇門前,輕輕敲門,聲控燈亮了,黃平看到門開了,里面依稀露出一張女孩子的臉,進門時,那人神經質地回頭看了看四周。

燈光映著那張很漂亮的臉——是何秀枝。

第二天一大早,黃平像個守兔子窩的獵人,早早坐在辦公桌前候著對面的動靜。

抽完三支煙了,對面的門才開,走出何秀枝和一個黃平不曾見過的女孩子。女孩子呆滯地走著,像是丟了魂。

回想到昨天夜里王子尹鬼鬼祟祟火燒屁股地跑下樓的情景,再經大腦的偵探細胞一組合,黃平猛然明白了什么。

難道?……狗日的!這是政府大院啊!在政府大院里居然上演了這么齷齪的一幕,還他媽的叫人嗎?

黃平火冒三丈,抓起桌子上的筆猛摔到地上。接著拿起電話,厲聲道:辦公室嗎?通知云上的何支書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何秀枝接到通知時,正準備帶著蕎麥出鎮政府大院找摩托車回云上。一聽,沒來由地憷了一下。

何秀枝不喜歡這個新鎮長,新鎮長眼神太硬,看誰都像看犯罪分子。何秀枝返回院子,很不情愿卻故作輕松地走上三樓。

黃平的辦公室在走廊最里間,正對著走廊。看著順廊一路走來扭得風韻萬千的何秀枝,黃平強壓住惱怒,招呼何秀枝坐下來:何支書,今年這場伏旱來得又早又狠,你們要合理利用山塘里僅有的水源,先保生活用水,再保生產用水。你說說,你們上頭現在是個什么情況?

何秀枝本來笑得很甜,見黃平不抬頭看她,沒趣地收了笑說,水庫的水撐個十天半月還行,再不下雨,就只有關灌水渠,枯了莊稼保人。

哦——黃平把身子靠到椅背上,突然換成了其他話題:關于你們村上報的低保對象——陳副書記去抽查了一次,有些不符合條件。這樣不好!不要讓國家拿了錢給老百姓辦事反倒讓群眾說政府亂搞。你得回去處理好了!

嘁!何秀枝沒好氣地想,你這個鎮長管得夠細,真是個二愣子!現在哪個村沒有點關系要平衡,村里又沒錢,不打低保和救濟糧救濟金的主意,拿什么來解決。何秀枝想著,瞟了黃平一眼,欠了欠身子,不冷不熱地答:下次我把關再嚴些。

說著便要起身。

黃平裝作沒看到何秀枝那副仗著經驗充老干部的表情,也不理會何秀枝已經挪離椅子的半邊屁股,不露聲色地喝了口茶又說:我到鎮里時間不長,調研時間也不多。都說你是老干部,得向你學習學習!今天早上我也沒多少事,坐下喝口茶,咱們聊聊,我也好了解一點情況。

何秀枝只好把懸起的屁股又放回椅子上。

村村組組的事情原本就是瑣瑣碎碎,要把時間拖延到十一點是很容易的事情。黃平聽到下面食堂吵鬧聲變小了,才說糟了,錯過開飯時間了。要不,今天我請你吃飯,可不準請假!何秀枝為難地皺著眉頭:下面還有人等我呢,領導請的這頓飯我怕是吃不上了。

黃平臉上浮起老謀深算的笑容。揮揮手說:把等你的人叫上,一起吃。今天有八個吃一桌,有八十個吃一席。統統叫來!

何秀枝強自笑著,說,也不多,就是我一表妹。

正巧趕集,熱鬧的人群把飯館吵成了個集貿市場,盡管雜亂無比,但神色憔悴的蕎麥還是吸引了絕大多數人的目光,特別是男人。

蕎麥任由何秀枝牽著,魂還是沒收回來,有人在看她她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兒她也不知道。急得何秀枝直掐她手臂,可掐也白掐,蕎麥空著眼睛沒半點反應。

黃平繼續裝傻,徑直穿過大廳,領著何秀枝和蕎麥進了單間。

菜都是好菜,好多蕎麥平常見都沒見過的。

可蕎麥吃不下。

黃平審視著低頭吃飯的蕎麥,那總是懸著不動的筷子和不知道嚼菜的嘴讓黃平更加堅信自己的猜測。對于自己的直覺和預感,黃平一向非常自信。黃平任鎮長之前,在縣公安局當了六年的副局長,分管刑偵,不知道是運氣好還是水平高,大案要案沒有一個不破的。年前,本來以為公安局長調市里了,自己可以隨著挪屁股挪上去,誰想上面空降了一個局長下來,黃平心里那個亂!

早在公安局的時候,他對王子尹的作風就有所耳聞。到了鎮里,何秀枝與王子尹的關系他也略知一二。但是他不清楚何秀枝為什么會帶這個女孩來。半夜三更的,王子尹從那房間里出來,其中情節不用猜也能得知幾分。

但是不應該啊!黃平想,無論從理論從情理上,都說不通。哪有這樣“偉大”的女人,又當姘頭又拉皮條?

不過人這東西說不清楚,他在公安局辦的那些案子里,其中為了找錢拿自己的老婆去賣淫的都有!

這世道上有些事本來就不能用合情合理的眼光去解釋。十七年的公安經歷,黃平透過一個個案子看出去,看到的世界是扭曲的、陰暗的、骯臟的、怪異的。

這個世界讓黃平的心臟漸漸失去了跳動的熱情,再加上天天在大門口遇見“空降”下來的新局長,黃平感到自己的生活像電壓不足的燈泡,不來勁兒。

正好組織部到公安局推正科級領導干部。新局長與黃平心照不宣地達成了一致協議——推出黃平,局長等于拔去個刺頭,誰愿意眼皮底下天天站著個功高蓋主的家伙?黃平也圖個轉正,大家各得其所。離開公安系統,黃平的生活終于恢復了正常,眼前的世界也恢復了正常。花就是花,不是花朵下面有細菌的泥土;太陽就是太陽,不是太陽下面那可怕的陰影;對面走來那人吸的煙就是煙,不用分析是不是毒品;歌舞廳大池的人都很文明,不在燈下亂摸女人腿,不像包房里,男的是嫖客,女的是三陪。

但是十多年的慣性是改不了的。黃平在公安系統是出了名的“毒眼”,總能在不經意間發現別人忽略的細節。盡管到了這個四里和諧、不聞大案的邊遠小鎮,黃平那雙毒眼還是睜著。

帶著一連串問號,黃平若有所思地看著蕎麥,說何支書,你這表妹胃口好像不大好。

何秀枝心虛地說,天太熱,胃口是不好,我胃口也不好。說著放下了碗筷。

神色也很差,黃平又說。

啊?啊。何秀枝打哈哈。

蕎麥自始至終沒有一絲聲響。

出了飯館,黃平說他要到云上村調研,順便送何主任和她表妹回家。說著跑到路邊打了個電話。

沒多久車來了,何秀枝剛抬腿上車,民政辦主任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叫住她:綜治辦李主任那兒有信訪件要你去處理,是你們云上的。

何秀枝只得留下來。

黃平看著何秀枝不放心離去的神色,臉上浮起老謀深算的笑容——這個主任,辦事一向拖拖拉拉,這一次倒蠻及時。

他讓司機歇工,自己開著破吉普出發了。

天很熱,吉普車被炙熱的陽光烤成了一個大烤箱。一路上,黃平東一搭西一搭找話題引蕎麥開口,始終沒成功。黃平氣餒了,滿頭大汗地自嘲說:你這個妹子,什么也不說,比我們審的犯人口風還要緊!

說完自顧開車,他不急——總會搞清楚的。

不想蕎麥聽到他的話,像被蜂子蜇了似的驚跳起來:你是警察?

以前是。黃平答著,呵呵笑起來:你不知道我是誰?

蕎麥不說話,一雙大眼睛望著窗外的山山嶺嶺,忐忑不安地轉個不停。

黃平認真地從后車鏡里看蕎麥。

姑娘有著黑瀑一樣青黑的長發,皮膚白白的,想必是天生曬不黑的好皮膚;五官清秀端正,好像長的地方稍變化一毫都不會有這樣完美的效果。特別是那雙眼睛!像一泓碧清的水,誰看了都有想陷進去的沖動,云上村居然還有這樣漂亮的姑娘,黃平想這個女孩的確長得太漂亮了,漂亮得遭災呀!黃平嘆息。

那個……警察大哥。蕎麥突然問,吉普車本來就顛簸得厲害,她的聲音又顫抖著,讓黃平握方向盤的手也跟著抖起來。

警察大哥,要是一個人殺了人,而且……是被殺那個人不對,那這個人……會不會被槍斃?

糟了,姑娘被王子尹睡了,想殺王子尹呢!黃平心頭一緊,行業語氣就來了:不行啊姑娘!任何人殺了人都要受到法律制裁的。如果那個人不對,你可以訴諸法律,用法律武器保護自己、懲罰他,可不能采取過激行為!這個過程中你要注意保留證據!知道嗎?證據!黃平頓了頓:就是他犯罪的、做錯事情的證據!

黃平處心積慮地暗示蕎麥保留王子尹犯錯誤的證據,和蕎麥想的完全牛頭不對馬嘴。他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恰恰把蕎麥推向了無底的深淵。

蕎麥無力地癱倒在座位上——何秀枝說得沒錯,是她開了恩,巖豆才能好好地讀書呢,她一告,巖豆就真完了!

提到何秀枝,蕎麥便想起昨夜的那一切,想起王子尹。胃里一陣痙攣,又要嘔吐。

黃平急忙把車停下來,打開車門準備扶蕎麥下車,蕎麥卻一臉驚懼地推開他,尖叫起來:別碰我!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到崖邊痛苦不堪地嘔吐起來。

黃平站在蕎麥背后,看著她黃膽水都要吐出來的樣子干著急。一急,便從嘴里冒出句他自己都覺得唐突的話來:我看見了!

蕎麥正吐著,聽到黃平的話,扶著樹的手一軟,身子往前一沖,差點摔下崖。蕎麥回轉身,蒼白著臉,驚懼地望向黃平。

我看見了!昨天半夜,我看見王書記從你房間走出來!黃平點燃煙,沉沉地吸了一口,索性揭開秘密。

蕎麥瞪大了眼,緩慢而困難地向山路后退,身子搖搖晃晃,像腳下捆著千斤重的鐵索,邊退邊拼命地搖頭。她不曉得自己搖頭代表什么,但她不知道自己除了搖頭還能做什么。

車已經快到云上了,再拐一個彎蕎麥就可以回到云上,回到自己的家,埋藏了所有的秘密,然后天天做好飯看著弟吃飽了去上學,說不定哪一天,弟考上縣城的高中了,她送弟去上學,還會在縣城的大路上遇到白老師……

有一大片云朵從不遠的山頂飄過來,擋住太陽光,空氣一下子涼快起來,碧藍的天空中有野花盛開的香氣,一切是那么美好。

但是從哪里冒出這樣一個人來?他知道一切!他知道了,蕎麥怎么回得去?蕎麥恐懼而絕望地退著,整個胸腔里都是難以啟齒的痛苦和不能言說的屈辱。這個人!他是誰?

總有什么原因對不對?黃平試圖安撫蕎麥的情緒,慢慢地追向她,用盡可能溫和的語氣說:你一看就是個好姑娘。為什么要干那樣的事情?若是你有什么難言之隱,你可以告訴我,我是鎮長!你有困難也可以找我!我是警察出身,總之,你完全可以相信我!

蕎麥腦子里只有逃跑一個念頭,她沒聽完,也沒聽進,搖搖晃晃地轉過身,朝著白炙炙的太陽跑——她只想擺脫這個人,擺脫在鎮里發生的一切。

回去!回到云上就安全了,趕緊回去!蕎麥神情恍惚地在嘴里念叨著,驚鳥似的往云上跑。

黃平把車開到了曬谷場,鄉村的曬谷場是個好地方,一早到晚都有人,閑的忙的。

明晃晃的陽光下,一個瘸子正在攤曬包谷。黃平走過去,遞了支黃果樹煙:兄弟,剛才跑過去的姑娘把東西掉我車上了。她住哪兒?

你說蕎麥?村東頭,最窮那家就是。瘸子開心又仔細地把煙拿在鼻子下聞了聞,舍不得抽,回身指指村窩子:那兒!

何支書的表妹家居然是你們鄉里最窮的?黃平有點吃驚。

表妹?瘸子笑,邊攤包谷邊說:何支書在鎮上說是她表妹?難怪她不敢說,蕎麥給她當長工,她怕你們曉得了。

黃平聽糊涂了:長工?什么年代了?

嘿嘿,祖輩上就這么說過來的,說習慣了。

蕎麥是她家請的保姆?黃平又遞了支煙,瘸子嘿嘿笑著接過去,還是不抽,夾到耳朵上。

不是保姆!半個月前,蕎麥弟弟殺了何支書的兒子,何支書就把蕎麥要到自己家,收包谷、做飯、洗衣裳。也不曉得要蕎麥在她家干多久……誰都不敢問。蕎麥這姑娘,家窮,命苦……

瘸子嘆息著,彎腰挑起空籮筐走了。

黃平若有所思地在村子里轉了一圈,在村子南坡的松樹林邊,他看到了王德才的墳。

在村東頭,黃平看到一棟破敗不堪的木房子,一個駝背的男人、一個患白內障的婦女,還有一個正在屋檐下做作業的孩子。

孩子并不大,為什么會殺人呢?黃平帶著職業的敏感,向村小的方向走去。

出山的時候,黃平異常憤怒,也不管路好路壞,油門踩得轟響,把個破吉普開得像只跳躍的蚱蜢。

原來何秀枝能讓蕎麥去做那種事,僅僅是因為蕎麥的弟弟過失殺死了她的兒子,善良的蕎麥在承擔一份完全不該由自己承擔的罪孽,而何秀枝卻利用這份善良,扼殺了蕎麥一生的幸福。這樣的行徑,與舊社會逼良為娼的老鴇有什么區別?

開回二道山時,黃平看到迎面駛來的農用車上坐著何秀枝。

何秀枝遠遠看到了鎮長和鎮長那臺顛得老高的吉普車,趕緊招呼師傅停了車。

你先走!黃平剎住車,忍著怒火朝那個坐在農用車上、身子跟著車子發動機突突直抖的師傅揮揮手。

鎮長,你這是?何秀枝不是一般人物,一下子就嗅出了火藥的氣息。她呆呆地站在路邊的草叢里,沒敢走近。

好好反省反省!反省反省!黃平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說:事不能做絕!懂不懂?噯?

說完一腳狠踩油門,吉普車掀起一屁股灰塵,揚到何秀枝臉上。

火辣辣的大太陽下,何秀枝的身子卻涼津津地疼起來——她經常用“噯”字,她知道當領導的用這個“噯”字背后的含義是很多的。可她現在偏偏不知道黃鎮長的“噯”背后到底是些什么含義,莫非他知道了什么?

是蕎麥!一定是蕎麥!早就擔心蕎麥和鎮長一路回來會壞事!何秀枝回過神來,撒腿往山上跑。

汗流浹背地沖進院子,何秀枝聽到廚房里有嘩啦啦的水聲。是了,一定是蕎麥在洗澡——第一次與王子尹以后,何秀枝曾經也這樣關著門洗過自己,洗得皮膚都紅腫了也不歇。想到這里,何秀枝的心像被刀子割了似的。

蕎麥!何秀枝輕拍著門,按捺住心頭火燒火燎的急,溫柔地問:洗好了?……你跟我講,你都跟黃鎮長說什么了?啊?

門開了,蕎麥走出來,亮晶晶的眼睛像一對寒亮卻無助的狼眼,狠狠地盯著何秀枝。

我問你說什么了?何秀枝又急又怕,抓住蕎麥就是一陣狂搖:我問你呢!你說話啊!

蕎麥冷冷地說:誰是鎮長?我和誰說什么了?

何秀枝怔忡地看著蕎麥,狐疑地問:剛才那個人,你真沒跟他說什么?

蕎麥不回答她,卻指著里屋的桌子說,我們兩家現在兩清了!你得寫個條子,保證永遠不告巖豆!

何秀枝臉上浮起討好的笑,說,好蕎麥,急什么?我們再嘮兩天吧,你看——以后你就是我的好妹子了!我給你保個好媒,讓你嫁到山下去,你洞房那天不落紅,我保證給你婆家一個說法,就說在我家這些日子搬包谷摔了,不巧傷了那兒。這樣,蕎麥你還是蕎麥。好不好?何秀枝停下來,盯著蕎麥看。

蕎麥依然望著里屋那張桌子,似乎并沒有聽她說話,可蕎麥的眼神閃了閃,像螢火蟲的燈兒,終于有了一絲暖意。

何秀枝暗暗松了口氣,加重語氣說:只要蕎麥你不說,這一輩子就沒人知道你不是黃花大閨女!我是誰?我是恨你家恨入骨的人,我替你說的話,誰會不信?記住了——只要你不說,就沒人知道!

蕎麥慢吞吞地轉過臉來,看向何秀枝,沒有表情,只是無聲地淌下兩行淚來。

這淚終于安了何秀枝的心,何秀枝旋身奔出門,租了輛摩托車又往鎮里趕。

王子尹剛走進小學背后坡上的蓄水房,還沒適應黑暗的光線,何秀枝就旋風似的撲上來,緊緊揪住他的兩只手臂不放。

何秀枝言辭混亂,王子尹沒有聽得特別清楚,但是他在何秀枝毫無頭緒的話中抓住了三個重點——

一個是他王子尹本來有個兒子,但是現在死了!

一個是蕎麥并不是什么想當臨時工而自愿上門的,她是何秀枝威脅和哄騙的!其實是想讓他幫忙轉干。

還有一個是黃平已經開始懷疑何秀枝“搞”了些什么!

我有一個兒子?你為什么一直不告訴我我有兒子?王子尹的聲音氣得發啞,血壓陡然升高。蓄水房太小,回音嗡嗡地響著,吵得王子尹腦門發漲,接著胸口便升起撕肉滴血的痛來——搞了半天,他王子尹原來還有個兒子!可他還沒見過與他血肉相連的兒子兒子就已經命赴黃泉了。

講了又能怎樣?何秀枝凄婉地說:你敢養他?敢認他?你會離婚娶我?十來年,我不過是個免費的相好,你給過我什么?!

王子尹無言以對,牽強地說,那是我們約好的各取所需嘛!

我需你個屎!何秀枝滿臉淚痕:我跟了你十來年,跟到現在我都快四十了,家沒個家。兒子也沒了。可你呢?你不想要了!不想要了也不給我個念想,要把轉干的名額給李光友。你有什么資格當王德才的爸?!

不說了,不說那些了。一提到轉干王子尹頭都大了。縣里的政策好倒是好,可一個名額百十個人爭,給張三李四急,給李四王麻子不干!這年頭誰沒有些藤藤網網的關系?這一下可好,矛盾全集中到他一個人頭上來。再加上個何秀枝,真他媽撓心!

王子尹煩躁地擺擺手:我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我也沒說不幫你。你還加個蕎麥來!這要是讓黃平知道了,慫恿蕎麥來告我一狀怎么辦?你還不如殺了我利落!你說你都弄些啥破事!我告訴你,這個攤子你自己收拾,反正我不認得什么蕎麥!

你有情有義?何秀枝流著淚笑:一提到轉干的事情你就推三阻四。十年里說的親熱話可以裝幾百簍子,一到轉干的事你就啞巴,你有情有義?你有情有義你還當著我的面接了蕎麥?你個狗娘養的!你樹貞節牌坊呢!

王子尹語塞,愣了半天,眼睛突然進出銳利的光來,照得蓄水房冷亮冷亮:你厲害!你比我狠!你居然能讓蕎麥自個兒剝個光!你下我的藥!我和你整整十年,你居然下我的藥!

何秀枝毫不退縮,用更冷亮的目光盯著王子尹說我不是給你下藥,我是知道你想要什么!現在你得到了,你就得還我個恩情!

王子尹氣得聲音直發顫:你……你休想!從現在開始,我王子尹和你何秀枝屁關系都沒有!嗤!你呀!你你!我告訴你,我不光不認識蕎麥,跟你也沒關系!你要解決問題,自己找黃鎮長解釋去!都四十來歲的人了,盡弄些破事!

破事……破事……

蓄水房里嗡嗡的回音一直沒有停止,像無數只綠頭蒼蠅在飛。何秀枝茫然看了看四周,最后把目光放回王子尹臉上,突然,何秀枝無比鬼魅地笑了笑,拍了拍王子尹的臉,然后一個旋身刺啦啦地走了。

暗紅色的辦公桌上,兩杯茶都已擱涼。

何秀枝在黃平辦公室里,兩人隔著一張辦公桌面對面靜靜地坐著,已經過了半個小時。

黃平等著何秀枝開口,他的筆在紙上打了三個問號。第一個問號一蕎麥和王子尹到底有沒有發生關系?第二個問號——何秀枝為什么要拿蕎麥“孝敬”王子尹?然后,他在兩個問號中間寫了兩個字:交易!

可交易的是什么呢?這是第三個問號。

何秀枝在慌亂過后,已經恢復了鎮定自若。她想明白了,王子尹是只狼,是只吃了肉不吐骨頭的狼。為了他的政治前程,他不會救自己。要救,還得靠自己。

何秀枝平靜地坐著,以不變應萬變。

說吧!黃平到底按捺不住:來了不就是想說點什么嗎?

我不知道鎮長您發什么火,也聽不懂您的意思,所以來聽從您的指示。何秀枝語氣平緩地說。

黃平盯著她:你不是說蕎麥是你表妹嗎?還有,蕎麥今天的狀況真的就只是天熱沒胃口?

何秀枝哦了一聲,垂下頭,眼淚吧嗒吧嗒掉到碎花衫衣上:她哪是我表妹哦……前半個月,她弟弟殺死了我兒子,我一個女人家,孤苦伶仃的……鎮長,我命苦,先死了男人,現在又沒了兒子。有時候半夜醒來看著家里空得像個鬼屋,真是死的心都有了……蕎麥懂事,自愿到我家陪我。我又不好四處宣揚,就只好說她是我表妹了。她這幾天的確是中了暑,我帶她到鎮上就是看病來的。

孩子的事情,就不多談了,傷心事情少提。黃平看著眼前抽泣成一團的何秀枝,不便發火,只得淡鹽淡醋地勸。

何秀枝呼呼鼻子,點點頭。紅著眼說:是啊,提也沒用。

我們說說別的事兒。黃平盯著何秀枝,一雙眼深黑無底:昨天半夜王書記進蕎麥住的房間去做什么?

沒做什么呀!何秀枝瞪大了眼。這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剛哭過,四周有一圈粉紅的暈光,很有女人味。黃平想,難怪王子尹跟她糾纏不清。

沒做什么?黃平反問。

是沒做什么呀。何秀枝一臉的莫名其妙:就一間小宿舍,我也在,三個人在里面能做什么?王書記去那里是找我,有點工作上的事情要談唄。你說在做什么?!

半夜三更談工作?黃平已經感到這個女人不簡單。他有了與她周旋下去的興趣:在凌晨一點?

誰能證明是一點?面對黃平的步步緊逼,何秀枝突然迅速收起了所有的面具,冷若冰霜地反問黃平。一雙剛剛流過淚的眼睛倏然露出破釜沉舟的敵意和挑釁,劍拔弩張。

黃平毫無提防,被她突然來的反抗搞蒙了,微張著嘴,竟然答不出話來。

黃鎮長!何秀枝豁出去了,憤憤地說,這世道活著不容易。你當你的官,我過我的日子。誰也不惹誰。我也礙不著你什么,何苦逼人上吊?

黃平聽著,火冒三丈。他騰地站起身來,咔地掰斷手里的鉛筆,砸在桌上,憤聲道:好一個“何苦逼人上吊”!你讓蕎麥做的事,難道不是逼人上吊?

6、秘密

這些日子,王子尹一直坐立不安地暗中觀察黃平的舉動。讓他覺得奇怪的是黃平什么也沒做。司機匯報說,汛期到了,黃鎮長幾天來忙著檢查幾十口山塘水庫,然后看了一些極貧戶,每天都到天黑才回來。

王子尹想去云上村看看兒子的墳,但他不敢去,也不會去。快奔五十的人了,好容易熬到今天這個地位,雖說正科是個小蚱蜢宮,但是眼下自己要保住這頂帽子要花的心思還多著呢,不能讓這些事情亂了方寸。兒子死都死了,當做是沒有吧!王子尹慘淡地想著,埋頭在辦公室里抽了幾天的悶煙,弄得渾身煙臭,眼角全是糊糊屎。

黃平那里何秀枝一定是解釋了什么,要不然黃平早去云上查線索了。但何秀枝是怎樣瞞天過海地蒙過黃平的呢?黃平是誰呀?天天和犯罪分子打交道,是天上飛過只蚊子都看得出公母的人!

這兩天,他覺得自己這個書記當得有點傻——何秀枝給他偷偷養了個兒子他不知道,等兒子死了他才知道;何秀枝塞給他一個蕎麥,他傻里吧唧地去接了吃了卻又把處理紕漏的事兒甩給何秀枝!想到這里他覺得自己實在不夠理智,那天不應該拍屁股走人丟下何秀枝一個。畢竟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何秀枝真要抵不住了,十年里她手里頭恐怕也有不少他王子尹的把柄呢!自己怎么一急就犯傻了呢?

在確定優秀村干部的黨委會上,王子尹急切地表達了自己的意愿——推薦何秀枝。

黃平說,但是王書記,從分數上看,李光友的分數要高四分!

王子尹老謀深算地笑了:分數只代表進圈,只要進了圈,推薦誰都可以。何況女干部和年輕干部講究破格使用,黃鎮長,這個你是知道的。

黃平點點頭,卻又說:何秀枝在云上的口碑不太好。霸氣重。

女同志嘛,干事業就這樣,不霸氣,服不了眾。霸氣點好,能穩住大局。王子尹把桌上的筆記本一合,不再說話。

書記和鎮長意見不統一,是班子成員最頭痛的時候。時間長了,大家也都淘出了經驗——你們鬧你們的,我們看我們的。只要不逼著讓大家逐一表態,就堅決不發言。誰要開口勸,誰一準成靶子。班子成員一個個像道具似的不出聲,黃平發言時,腦袋齊刷刷看黃平,王子尹發言時,又齊齊地看王子尹。錢全海則趴在桌上記錄個不停,根本不抬頭。

看著王子尹強硬的態度,黃平停止了爭論——顯然,再爭論下去已經沒有必要了。黃平已經從王子尹武斷而急切的行為和言語中找到了答案。原來那場交易的內容很簡單!只有兩個字——“轉干”。

材料按期上報后,縣委也按期通知了王子尹:縣委考察組立即下來對何秀枝進行考察。

一接到通知王子尹便迫不及待地把何秀枝“請”到了辦公室,關上門溫和地說,秀枝,考察的時候我知道怎么安排,你放心好了。

何秀枝不買賬,看著他冷笑:你不管李光友了?

你呀,你看看你,又急躁r。王子尹心虛氣短地哄著何秀枝:你想想,我能不幫你嗎?不說我們這么多年的感情,就說工作能力吧,李光友能跟你比嗎?差一大截兒呢。于公于私,我也會幫你的!

你知道幫我就好,何秀枝看王子尹的表情像看一個笨拙的戲子:辦不好,你自己知道結果!我何秀枝一個農村戶口,輸得起!反正穿草鞋的不怕穿皮鞋的!我把話先說清楚,我要是過不去這道關,哼,你那道坎就算黃平不整你,我也能讓你過不去!我告訴你——你真不幫的話,蕎麥就是我給你下的套!不只黃平要告你,我也要整你!我沒路走了,你也沒路走!你以為錢全海這十來年天天陪你跑上跑下愿意給你當孫子呢?那是我給你埋的刀子!

王子尹聽得心驚肉跳,腦子里冒出錢全海送他回縣城時總是“好心”地先送他到洗腳城的殷勤勁兒,心頭那個悔,只差把自己撕了吃掉。

幸好及時恢復理智!要不,再等幾天,他這一生的努力恐怕就會讓這個心狠的女人全給毀完!

王子尹那顆經常供血不足的心臟可憐地怦怦驚跳著,他用同樣虛弱的手指按著太陽穴。竭力做出一臉一往情深的樣子,嘆口氣說秀枝,你多心了。這些年,我是一直愛著你的。

何秀枝看著眼前這個隨時會在她反攻下癱軟在地的男人,想把唾沫吐到他臉上。

王子尹的品德還不如她打工時認識的那些當三陪的姐妹,三陪女還知道幫嫖客打埋伏,他卻只想自己逃!前兩天一驚慌翻臉不認人,這幾天緩過神又來哄。無非是怕自己撕破臉罷了。

看透了王子尹,何秀枝的臉上盛開出凄涼而嫵媚的笑容,王子尹會錯了意,趕緊把嘴湊過去,被何秀枝狠狠甩了一耳光。

四樓辦公室里的兩個人在鬧騰著,三樓辦公室黃平的心也沒消停。考察組就要到了,自己到底要不要把自己知道的和懷疑的事情說出來呢?一個屁大的鎮,盡出些怪事,何秀枝一介村姑居然敢在自己眼皮底下玩貓膩,還擺明了戲弄人!按照政策規定,轉干后的村干部是要選任副鎮長的。等她任了副鎮長,還不知道要搞些什么名堂出來呢!還有那個當了十來年太上皇的王子尹,把蕎山鎮搞得像他的自留地一樣,想咋整就咋整,一點兒嚴肅性不講!一點兒原則性沒有!把個民主生活開成他個人的歌功頌德會,一講就是幾個小時,等他講完,其他人的膀胱都快脹爆了,個個急著上廁所,哪有心思發言。這都搞什么搞嘛!

可是怎么說呢?人說捉賊捉贓,捉奸捉雙。生活作風的問題可不是隨便說了就能上綱上線的,它很敏感,但也最講究證據,他手里沒有何秀枝與王子尹在一起的證據,也沒有蕎麥讓兩人合伙糟蹋了的證據。

只有各個擊破!首先,何秀枝這樣心機厚重的人絕對不能用。其他的事,先輕描淡寫地說說,看有沒有效果。黃平打定了主意。

考察組下來征求黃平意見時,黃平把肚子里準備好的話很流利地倒了出來:何支書這人不錯,但是有人反映她生活作風有點問題,而且,她前不久死了孩子,是因為小孩子之間打鬧被失手殺死的。她拎著這個由頭,把殺她兒子的小孩姐姐逼到她家當長工使喚。那個姑娘叫什么……蕎麥。唉,這名字不好,苦。

然后又換了一種很不經意、頗似有意無意的語氣說,另外……何秀枝前不久還帶了蕎麥到鄉招待所住了一晚,當天半夜我看到王書記從那房里出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反正第二天看到那個蕎麥失魂落魄的,讓人不由得往那方面想。

講到這里,黃平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干警察時間長了,就這毛病,動不動就把事情往壞的方面想。總在想何秀枝是不是逼人家蕎麥做了什么,或者是她和王子尹共同逼了人家。

組織部副部長的表情可沒有黃平輕松,一雙細眼盯著黃平眨都不眨,只用手給記錄的考察組成員小侯示意——記好了!接著,神色嚴肅地問:半夜?

快到凌晨一點吧。當時王子尹不小心弄亮了聲控燈,嚇得他一溜煙從那里跑下來。黃平站起來,指指窗對面的走廊說,不過這事說不好,也沒證據。你們就當我隨便聊聊。

黃鎮長!這樣……請你再說一些你掌握的情況。

第二天我故意說去云上調研。讓那姑娘搭了鎮里的車。在路上她一直不說話,眼睛腫腫的,后來突然冷不丁地問我——如果一個人做錯事了,她要殺這個人,那她會不會被抓?我擔心會出什么事,趕緊告訴她不能亂來,必須通過法律來解決。

然后呢?

然后她就哭著跑了。黃平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準備徹底結束自己的談話。茶是上好龍井,色澤翠黃、一旗一槍。

你的意思是說,那個蕎麥和王書記真有可能發生過那種事情?小侯忍不住說起來:黃鎮長,有人反映過王書記生活作風有問題,看來是真的?副部長側目狠狠盯了小侯一眼,小侯吐了吐舌頭,打住了。

也許有吧,無風不起浪嘛。黃平看看小侯又看看副部長,笑著說,我也說不好!這男女之間的事情,關上門蓋上被,只有自己知道,誰又有事沒事去捉奸?也許問問那個叫蕎麥的姑娘就清楚了。

黃平掀起的浪頭不小,縣委考察組連夜向縣委匯報了情況。書記同樣是越聽眉毛越皺——兩個人,一個是擬轉干部,卻逼迫人當長工,而且讓人家去進行性賄賂。這可是要命的事情,要吃牢飯的!另一個更不賴!縣管的科級干部,敢玩黃花閨女!事情同樣要命得夠關他籠子!

縣委書記好不氣惱,當下點將成立調查組,命令第二天立即開始調查。

調查組到鎮上的動靜挺大。一來就是上房揭瓦的氣勢,單獨在鎮上租了房子,板著張臉誰也不答理,連王子尹也湊不攏邊兒。

何秀枝一看那陣勢,一聲不吭扭頭便趕回了云上。回家看到蕎麥正在喂雞,她一把搶過蕎麥手上的雞食簍,拉起蕎麥就回屋:蕎麥呀,有這么個情況,那天半夜有人看到書記從咱們房里出來,就告到縣里去了,今天縣里來人了,指不定要來找你!你可千萬閉緊嘴巴別承認有這事兒,外面人心險惡,整書記的人拿你當工具使,你一說真話書記完了你也完了!你想想你一個大姑娘,講出去后怎么做人?你記好了,誰問你也別說你見過王書記!記住了?

見蕎麥一臉愕然,何秀枝又使出殺手锏來:還有,你來我家的事兒,你得說你是自愿的。否則我肯定轉不了干,我轉不了干,總得找巖豆墊底你說是不?

蕎麥抵觸的心裂開了條縫兒,血淋淋的,嘴角翕動著,有話卻說不出來。

何秀枝看著蕎麥那表情,一顆心落在了地上。繼續哄蕎麥:要不,現在我就給你寫張條,保證今后再也不告巖豆!說罷硬拉蕎麥進屋坐下來,龍飛鳳舞地寫了條子,塞進蕎麥手里:有了這張我保證不再告巖豆的條,以后巖豆和你家就萬世太平了。怎么樣蕎麥?只要你不說,我、你、王書記、巖豆,咱們所有的人都萬世太平了。行不行?啊?行不行?

蕎麥一個字一個字讀完何秀枝寫的條,憔悴的臉上浮起春暖乍開的狂喜來。

真的?你再不告巖豆了?

再不告了!何秀枝斬釘截鐵地答。

蕎麥小心翼翼地收好條,點點頭。

那你得去你家里一趟,讓你爸媽也這樣說,說你是過來幫我收包谷,然后看我一個人孤單,多陪了些日子。何秀枝說。

調查組下午就趕到了云上,進了何秀枝家果然看到了蕎麥。調查組的人臉立即拉長了,毫不客氣地坐下來,把何秀枝家當自己的審查室了,一句句審地主婆似的詢問何秀枝。何秀枝不正面回答,卻轉頭跟蕎麥說話:蕎麥,你到咱家來是自愿的吧?

在屋檐下擇菜的蕎麥點點頭。

蕎麥你不認得王書記吧?我沒帶你見過王書記吧?

在盆子里洗菜的蕎麥搖搖頭。

調查組的張大清打手勢阻止了還要問話的何秀枝,走到蕎麥面前問:你真不認得王書記?!

我家窮,只認得民政辦主任。其他的人認不得。蕎麥背轉身去,好容易控制住顫抖的唇,清晰地答。

領導,我知道你們為啥子來,不就是因為我要轉干了,有人不高興,整我嗎?哼哼!何秀枝突然傷心地哭起來:誰那么毒啊!我剛死了兒子,沒依沒靠了,還要巴巴地來欺負!

調查組沒想到何秀枝會突然哭起來,面面相覷,不知是繼續問好,還是勸好。只得吆喝著驅散滿院子的雞,出了院門往蕎麥家去。

蕎麥媽貼身處放著何秀枝中午才寫的保證書,一顆心暖烘烘的,提到何秀枝,比提到親人還貼心,笑著臉迭連天地說是自愿的自愿的,巖豆造的孽,他姐正該去幫幫忙陪幾天,不然我們一家要短陽壽的!何支書是好人啦,可不興埋汰好人!

蕎麥認識王書記嗎?秀氣得說話都像唱歌的女同志非常策略地試探——到底是關系到一個鄉下姑娘的清譽,可不能張口就問蕎麥被王書記“那個”過嗎?都是女人,貼著心呢。

蕎麥認識哪個王書記?我家沒個成才的,跟官家沒交情,她能認識哪個書記?汪滿村邊說,邊甩腦袋。細小得像麻繩似的脖子支撐著他的頭,咳嗽聲也跟著左右晃,看得人心驚膽戰,生怕一個用力那腦袋給甩飛了去。

鎮里的王子尹書記。胖女人強調。

認不得。汪滿村甩得更厲害:那是肯定認不得。我家認得的書記只有一個吳支書。說完指著以前在云上當過副支書的調解員吳高才。

吳高才一直沒開口——何秀枝的眼睛釘子一樣盯著他呢!吳高才自從何秀枝警告過他后,再沒動過殺豬匠婆娘那二兩肉了。但他還是不敢惹何秀枝,他怕何秀枝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把他口袋里曾經冒領云上村人的那些救濟款盯得緊巴巴的。他不比何秀枝,何秀枝不缺錢花,能干的王木匠死后留著一個小銀行,何秀枝打工時還帶回來一個小銀行。他只有個患紅斑狼瘡的老婆,晚期,沒幾天活頭了。

女同志盯著汪滿村晃來蕩去的腦袋,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來,她不敢再問了,怕問出人命來。

調查的同時,沒誰想起要“順便”把巖豆是正當防衛的事兒說出來。他們不知道這明擺著的道理,在云上偏偏被人捂成了吞天的蓋子。

何秀枝坐在小板凳上,手把膝蓋骨都搓燙了似的,真誠地承認了錯誤:雖然我沒有強迫她來,但是沒有阻止這樣的事情也是不對的,我明天就讓蕎麥回家去。

天熱得不行,旱情越發重了,鎮里的洗澡間早就停止供應水了,每天一人只供應一桶水,還不夠洗條腿。星期五下午黃平回了縣城,胳肢窩都臭了,再不回去洗洗,說不定就漚壞了。

晚上洗了個爽澡,任水白花花地流著,黃平哼著曲兒慢吞吞地穿上花褲衩,那是他和張大清出差去海南時買的,穿在身上整個兒一土老帽暴發戶。張大清調到紀委后,他倆見面少多了,那天好不容易在鎮里遇見了,張大清板著臉還不答理他。黃平知道,這種嚴肅的不答理其實就是答理,說明有關系需撇清,其中的情誼,比答理深多了。

看看表,還不到十點,黃平跑到夜市買了些夜宵,打電話讓張大清來家喝酒。

張大清是誰啊,一聽黃平請他喝酒便在電話里嘿嘿直笑,還沒進門就說,我這張嘴今天只來喝酒,不來說事!

黃平狡黠地說,不用你開口,你可以用表情說話。

張大清昕了,別有深意地瞟了他一眼,換了拖鞋走進屋,把腦袋支進廚房:弟妹呢?

爺們喝酒,娘們走人。黃平樂呵呵地揮揮手說,讓我給趕出去了!

張大清坐下來,真不開口說話,只管悶著頭喝酒吃菜。

黃平狐疑地盯著張大清,看著張大清塞一滿嘴菜,頭一口沒咽下又夾第二口的樣子,黃平緊張起來:沒進展?

張大清搖搖頭,繼續喝酒,夾了一筷子豬耳朵,含糊不清地問:夜市王家鹵的?好!

黃平皺著眉頭笑:沒查出事就算了唄,跑我家里來板著臉,像是查出我有問題似的!來,喝酒!

張大清啪地放下杯子,眼睛死死盯著黃平,一動不動。

黃平讓他看得毛骨悚然,放下筷子喃喃地說,……怎……么了?怎么這樣盯著我?

你搞什么怪?調查下來這倆人什么事都沒有,蕎麥也不認識王書記,倒是你麻煩了。人家王子尹側面反映說你一心想給他找點毛病,讓他走人,你好當一把手。何秀枝也反映說你這個人多多少少有些問題,一是工作不主動配合,總和書記鬧意見,架都吵過幾回了!二是對她的舉動有些超出原則。人家說時還淚眼汪汪的——我說哥們你才下去多久,就忍不住寂寞了?你都干些啥了?讓人家一說就哭?張大清到底沒管住嘴,憤憤地質問起黃平來,脹鼓鼓的腮幫子又顧著嚼菜又顧著說話,忙得夠嗆。

放屁!狗急跳墻!誣蔑誹謗!我是那種人嗎?你說說!我黃平是那種人嗎?黃平沒想到何秀枝用這樣的方式把自己卷入漩渦,勃然大怒,啪的一聲把一瓶啤酒砸得粉碎。

張大清放下筷子,兩手放到腦袋瓜子后面,嘴里嚼著眼睛斜著,表情高深莫測。

別這樣看我,我是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你聽我分析!受了莫大冤屈的黃平扯下張大清支在后腦勺上的手,急切地說:你聽我給你分析!

張大清聽后沉思半天,咽下鹵豬耳朵說,聽起來的確是這樣的,肯定沒錯,可證據呢?你自己也是搞過刑偵的人,這要講證據的。

我怎么知道蕎麥不肯說?當時看她那樣子她明明想找地方申冤的!

你看看,你自己都沒搞清楚狀況就信口胡說。張大清罵他:你少根筋啊?

我告訴考察組時不也是和現在一樣,只是分析分析嘛。

分析?張大清頭都大了:你以為是上會研究案情,什么假設都可以擺上桌子談?這是政治!說出的話要承擔責任的!你呀!教你不要改行,公安隊伍干得挺好的,非要從政!你是那塊料嗎?現在王子尹反咬你一口說,是你迫不及待想當書記,整他呢!你說人家作風有問題,現在倒過頭來作風有問題的人是你!

黃平沉默了,對政治并不熟悉的他此刻才明白自己已經進入了一個不進則退,不攻則敗的危險境地。如今他證明不了他的匯報,他就得身敗名裂,成為縣城里人們茶余飯后所恥笑的一個為了個人利益不擇手段誹謗陷害他人的政治小丑!一個會上不講會后亂講的搞陰謀詭計的政治小丑!

問題的核心是蕎麥,只要蕎麥肯講真話,那他就能力挽狂瀾!

第二天一大早黃平便離開縣城回鎮,路爛堵車,下午一點多才到,可還沒進辦公室就讓加班耽擱中飯的錢全海撞上了,非拉著去喝酒:頭兒,今天星期天,喝兩口去?你看看你多官僚,老不肯答理我們,都大半年了!

院里冒出幾個值班的也跟著鬧,說對鎮長有意見,不親民。黃平哪有吃飯的心思,坐在館子里屁股都把凳子搓起了煙。等錢全海他們吃好喝好歪歪倒倒地出了飯館,黃平一扭頭鉆進破吉普就往云上去。

已是傍晚,大山用博大的胸懷收藏了太陽的光芒,又裝下了田野的鋤地聲。山顯得很空很寧靜,但黃平的胃里卻火燒火燎的。找到村東頭汪家院子,蕎麥正提著空空的豬食桶,靠在枇杷樹下發呆。黃平兩大步躥進去,按捺著急切的心情,把臉笑成一匹棉布:蕎麥!

蕎麥回過神來,緊張地往后退了一步:你是誰?!

我是鎮長黃平啊!上次我告訴過你的!黃平笑著說,回頭看看院子里沒別人,才輕聲道:蕎麥,那天在鎮里發生的事情我都知道。你受委屈了!

蕎麥驚怔地盯著黃平,一臉戒備。

我都知道!黃平決定單刀直入:王子尹欺負你了,是不?蕎麥,我是鎮長,有些話,你可以跟我講。

蕎麥兔子一樣驚跳起來,惶恐地舉起豬食桶朝黃平砸去,一騰身跑出了院子。她不要任何人再提起這事情——她一直要忘掉的事情!為什么這個人非要一次一次來撕開她的傷口。

黃平趕緊追,云上的坡真陡,陡得人往坡上跑時幾乎是頭挨地。黃平沒想到蕎麥會跑得那樣快!天色有點暗了,崖谷里的霧升騰起來,在半坡懸著,像一縷縷安靜的棉花。蕎麥鉆進棉花堆里時,黃平還在老后頭直喘氣,胃里頭翻江倒海的。

好半天黃平才爬上嶺崗。

嶺崗長滿了半人高的戾草。正值初秋,戾草葉子上端柔美地黃著,下端全整整的一片海綠。漂亮的花序像瓶刷,在晚風吹拂下,柔美地隨風起伏。遠處有霧嵐淡淡浮起,飄在葉片中間,不聲不響。

蕎麥站在那片薄霧籠罩的草叢里,一個人靜靜望著山腳下那一排排松樹和一間間教室發呆。

黃平輕輕地走到蕎麥背后,說,蕎麥,你不要躲!你得讓正義得到伸張,你要讓壞人得到懲罰!你不說,也許以后會有更多的姑娘受到傷害。你想想,這和你親自害了她們有什么區別?還有,我不明白,你為什么會由著何秀枝帶你去做“那個事”?

你走!蕎麥水一樣的眼睛突然變成燃燒的火苗,她回過身大聲嘶吼:關你什么事?你走!

黃平不生氣,他看著霧茫茫的蕎麥,喃喃地說:蕎麥,你要是沒那么漂亮就好了,何秀枝怎么也不會把主意打到你身上啊!

狂躁的蕎麥停下來,呆若木雞地看著他,然后緩緩地、緩緩地蹲下身去,把自己埋在草叢里,像一顆執意要躲進土里的種子,可是草叢掩藏不了蕎麥,蕎麥在郁郁蔥蔥的美麗草叢里,把嗚咽聲撕成極細的一縷,等風吹散了,又撕出一縷,斜斜地朝黃平飄來……

黃平鼻子一酸,走上前去,面對著蕎麥蹲下來,盡量把自己的聲音緩成一輪溫和敦厚的夕陽:你真傻,你為什么要任何秀枝擺布呢?就算你們家欠了何秀枝,你也用不著那樣做啊!蕎麥把頭埋在手臂里,哽咽著:我沒辦法!我不去她就要告巖豆殺人。殺人要償命的!我們家就巖豆一個希望,他死了,一家人都活不成了!

償命?黃平像被什么東西刺了屁股,他抬抬臀驚愕地說,情況我都了解過的!巖豆是正當防衛,再說他是未成年人,償什么命?

說到這里黃平陡然明白了。

我懂了……黃平蒼涼地嘆了口氣,心痛地說蕎麥啊蕎麥!你是吃了文化的虧啊!你傻呀,被何秀枝牽著鼻子走。

似乎是黃平沉甸甸的語氣引起了蕎麥的注意,蕎麥終于抬起頭看黃平:你說什么?

我說,巖豆是正當防衛,不會坐牢,也不會死。就算何秀枝告他,他也會接著讀書、工作、結婚、生孩子!何秀枝是干部,她不會不知道,她是故意瞞著你,利用你!黃平盯著蕎麥的眼睛,憤憤地說。

你——是一說……蕎麥徐徐站起身,一個字一個字緩慢地吐出來,像吐出一口一口的血:我……

你被何秀枝騙了,利用了。黃平點點頭跟著站起來,動員蕎麥道:所以你更應該向他們討還公道!

蕎麥的臉在霧靄中漸漸變得異常的白,她的胸脯在劇烈地起伏。世界暗了下來,什么都是黑乎乎的,只有半山腰村小那面國旗,還鮮艷地在暮色里飄揚……蕎麥眼前浮現出白老師的笑容、自己在鎮上澡堂洗澡時美麗的身體和王子尹可怕的大肚腩……想著想著蕎麥的一雙眼睛開始閃出凌厲寒冷的光。

黃平沒注意到這些,他的思維飄到另一邊去了——他嘆息著——原來所有問題背后的答案居然如此簡單!

蕎麥扔下黃平,野羊一樣飛奔下山,穿越過一朵又一朵霧做的棉花。等黃平氣喘吁吁地從棉花堆里追到蕎麥家時,剛打完豬草回來的蕎麥爸正莫名其妙地站在大門口沖屋里叫:她媽!蕎麥躥進去抓起一把豬草刀又躥出來,瘋了咋的?

黃平腿都軟了,轉身就朝何秀枝家里跑。

夜色迅速籠罩了云上,黛青色般幽暗的天空沒有一朵云,只有一彎細得不能再細的月牙,像懼怕睜開的眼,瞇著條細縫在看云上。

月牙隱進樹丫縫時,整個云上人都聽到了何秀枝的尖叫聲。

黃平的腦袋變成一個點燃的炸藥包,轟的一聲爆出滿天火光炮煙,胃里沸騰的液體跟著噗地從嘴巴噴出來。

7、離開

張大清跟著黃平從看守所里走出來,用陌生的目光看著黃平:這就是你要的?一個死了,一個關了,王子尹進去的時間也快了!你滿意了?

黃平捂著痛了好多天的胃,有氣無力地辯解:不是的,我沒想到會搞成這樣。

一個女孩子,一個鄉下女孩子!你若是把你的前程看淡一點,不去點醒她,她也許一生都會覺得值,因為她保住了她的弟弟。是你讓她覺得她的付出是荒唐和愚蠢的,一錢不值也不該付出!她怎么接受得了?那是任何一個女孩子都視若生命的清白呀!

黃平的眼皮往下耷拉著,沉沉的。他想說他不知道,也沒有預料到會有這樣的悲劇發生,他想說他只是動員蕎麥出來作證;他想說如果誰都保持沉默那么這個世界就只有屈從于壞人,正義將永遠只能在暗夜里呻吟;但是黃平在心里清醒地知道不管怎樣解釋他都無法給自己的心靈一個交代——那就是蕎麥站出來為他作證后,蕎麥的前程怎么辦?

去找蕎麥時,黃平根本沒想過這個問題,當時他只想到了自己,他的目的:一是還擊,二是還擊,三還是還擊!

你滿意了?

你滿意了?

你滿意了?……

回家路上,黃平的腦袋里不停地響著這句話。半夜,黃平夢見了云上,那么多那么多云朵從四面八方聚攏來,擠向他,他被層層疊疊的云朵擠壓得喘不過氣來,黃平驚慌地撕開云朵,可撕碎的云朵又膨脹成更大的云朵朝他壓來……黃平吼叫著從夢中醒來,全身是汗。

驚魂未定的黃平坐在床沿上,胃里寒一陣燙一陣,痛得人難受,黃平披上衣服走到客廳,從飲水機旁倒了杯熱水,吞下止痛藥,窗外面的路燈射進屋里來,昏黃而寧靜,黃平站在紗縵似的微光里,心情也漸漸平靜下來。

清晨的陽光是明媚的,帶著澄澈的光芒射在縣委書記的桌前,書記皺著眉,看著黃平放在桌上的辭職申請。眼神復雜深邃。

你怎么想?書記淡淡瞟了一眼辭職申請,也不打開看,只波瀾不驚地問。

我從哪里來的,還該回到哪里去。黃平眼前掠過看守所里蕎麥的身影:或者,去看守所也行。

那是副科職位。書記甩過一根煙,說,嗯?

嗯。黃平接過來,點點頭。

嗯。書記也點點頭,點燃煙,徐徐吐出口煙繚子:再說吧。

走出縣委大樓,黃平感到疲憊不堪——胃已經不痛了,可全身的骨頭卻仿佛累散了,黃平扭了扭腰,一回頭正好望見樓頂飄揚的紅旗,在晨光中熠熠生輝。黃平想起了云上村小的那面紅旗。

回到鎮里,黃平先去了云上村,來到蕎麥站過的嶺崗上,用蕎麥那天的目光去看山下的村小。用了蕎麥的目光去看村小后黃平才讀懂了蕎麥的目光。

蕎麥是想念學校哪。

下了嶺崗,黃平走進村小,三根楓小棒子圍成的校門顯得很凄涼。教室門口的校長很激動地跑過來,花白的頭發悲壯地在風里飄:黃鎮長!黃鎮長!上次您來我不曉得您是鎮長,實在不好意思。您這次來是……

看看,看看!黃平心情復雜地答。

看看?村小校長激動起來,長期教書形成的聲帶息肉讓他說話像是在扯著嗓子吼:是要修學校了嗎?我帶您看!學校舊了,這里檁子快斷了,那些門窗也壞了,娃娃們冬天上學冷成一團噦!還有……

黃平始終不說話,只沉默地看。黃平發現學校里最醒目最值錢的東西是掛在墻壁上長一米寬一米五的“涉農收費公示牌”,上面列出了所有涉農收費欄目和標準。校長跟著黃平的目光望過去,苦惱地笑:公示倒是好事,可是這一塊牌子又收了學校兩百塊錢,那是學校準備用來買瓦的錢,房子漏得厲害呢……可是買了牌子,娃娃們就只好打著傘上課了。

下山時,黃平思忖著要開個黨政會,這接二連三地出事,鎮里人心散亂,工作早就癱了。

說是黨政會,書記已經沒了。黃平坐在空椅子的旁邊,說不清滋味,以前,王子尹坐在這里時,過多的脂肪從他的身體內部燃燒出來,熱騰騰地伴著煙草的氣息。坐在他身邊就感覺坐在桑拿房的休息室里。而黃平清瘦的臉龐倒像休息室里的畫框。兩人挨坐在一起,一個方一個圓,在怪異中磨合平衡著,現在沒了那個圓,方的這一邊有點不知所措了。

辦公室主任錢全海如喪考妣地坐在記錄席上,不知在想什么。這個表情在他臉上已經延續好幾天了,不見散。幾個副書記副鎮長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把個會議室弄得煙霧彌漫。

人大副主席輕輕咳嗽起來,把沉思中的黃平驚醒過來。

黃平清了清嗓子,滅了手上的煙,示意錢全海把朝院子的窗子打開。

錢全海坐著不動,說,會議室的這面窗子歷來不開的。

不就是怕人聽嗎?黃平說,我們開個會,把自己的干部防著干什么?敞敞亮亮地開,多好。

錢全海站起來,賭氣似的把窗子啪地推開,窗子彈在墻上,又反彈回來,委屈得哐哐直響。

說是開會,總是黃平一個人在說,有異議嗎?搖頭。就這樣吧?點頭。嘴巴好像只拿來抽煙,沒別的用途。黃平把筆記本關上、打開,又關上、打開,心頭打鼓地說:議議吧——鎮里購車先緩一陣,撥六萬塊錢維修云上村小如何?

煙蒂們與嘴巴們驚詫地分開了。副書記的嘴巴首先恢復了語言功能:要不等書記明確下來后再定?

分管教育的陳副鎮長直接表示不于:學校是讓縣教育局上掛管理了的,教育投入是教育局的事情,為什么要擠占鎮里的錢?

黃平有點沖動,說,但孩子是我們的呀,是咱們鎮里的。你們去看看!去看看!看看孩子們是在怎樣的環境里學習的?如果是你的孩子,你還會坐著等教育局拿錢來修嗎?是不是要等房梁斷了墻壁倒了孩子受傷了才答應拿錢去修?我們少買一輛車怎么了?會要我們的命嗎?

大家還是不同意。俗話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剛去個圓的,這方的就要改規矩了!人大副主席抬起魚泡眼,說,學校安全還沒那么嚴重。就算有,也賴不了鎮里,鎮完小一年的生均經費比一個鎮的全年辦公經費還多,要投入也輪不上鎮里。再說,幾萬塊錢是全鎮的,你拿去修一個云上,其他的村小你拿什么修?別說這個頭你開不得,年終人大代表審議的時候也得對你有意見。哪個代表自己的村里沒破舊村小?你下雪天蓋短棉被——顧頭不顧腳,還走不走路了?

人大副主席這話有點猛。應該的,人大代表把自己當回事時你可別惹著他;他要甘心為政府搖旗吶喊時,你也別以為人家該你的。人大不監督政府監督啥呢?

難怪他們不同意……黃平思量,這樣一個窮鎮,要用錢的地方多著呢!修路修橋修山塘……蛇大孔大,錢來得快去得更快,流水似的,都大半年了,鎮里的財政任務卻還沒完成三分之一,連年底的過年錢都不一定發得出來。巴掌大一個鎮,欠的錢卻有一屁股大,誰舍得拿十來萬塊錢去“幫”教育局“補缺”呢?

這樣好不好?黃平妥協了半步:我們先拿這錢修學校,陳鎮長把報告擬好,上報縣政府這件事,并請求縣里以后安排改建款后再還給鎮里,行了吧?

陳鎮長還是不干,哼哼嘰嘰地說要送讓別人送吧!我送?我送不被罵個狗血噴頭才怪!鎮長你想想——我們都修了,縣里還會安排錢嗎?縣里又不是傻子,上邊要用錢的地方更多呢。這錢一去肯定打水漂了,縣里不會還的。

不還就不還吧!黃平無計可施地把背貼到椅子上,臉上的表情像鎮政府露天公告墻上一紙被風雨侵蝕得失去本來面目的通告,已經不能將其效力貫徹到底,卻依舊帶著僵持的威嚴,可那威嚴實在是薄得很。

眼前的一張張臉是冷漠的、反抗的,帶著陌生人不得已給擠到一塊兒、不得已交談的客套神情。明白了!在自己從縣里走回鎮里的時間里,一根電話線已經把一份與辭職有關的信息在鎮與縣城之間來回了上千遍。在這上千遍的過程中,版本在無盡想象的空間中發生了什么樣的變異他不得而知,但結果寫在他們臉上——你要走你走你的,可不能由著在你拍屁股走前還留個天大的人情,你給出去的是人情,留下的卻是個天大的窟窿!

這是一片你永遠走不進去的世界,真該走了。

黃平起身離開了會議室,正是秋老虎天氣,炙熱的氣浪從腳底一下子竄到頭頂,像剛掀開的熱騰騰蒸籠,逼得人窒息。刺目的太陽在無云的天上白晃晃地掛著,像具被曬脫水了的干尸,風從那扇歷來不開的窗戶鉆過去,帶著很不領情的撲鼻沉悶。從鎮政府的走廊望出去,對面的山坡懶得連棵像樣的樹也不長,只有天旱改種的蕎麥,紅稈稈白花花瘦骨嶙峋地開。

眼睛有點酸,讓太陽晃的。

責任編輯 楊 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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