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漁鼓殤

2010-01-01 00:00:00李潔冰
十月 2010年2期

繞過城鄉結合部朝西走,腳下的路漸漸變得泥濘起來。龜背橋的西端似乎依舊停留在20世紀中葉。大片的河堤裸露著,上面殘存著樹木被砍伐后碗口粗的樹碴兒,唯有岸邊的巨型酒精儲藏罐直沖云霄,在天宇下透著不由分說的霸氣。交叉路口頗具現代派風格的廣告牌上,一位西裝革履的男人舉著藥瓶向路人曖昧地微笑著。黃氏再造丸,讓你重振雄風。男星是從本地走出去的,唇角流露著山民后裔的狡黠。

我要去河西鎮八里莊找一個人。1967年的夜晚皓月當空,秋收后的打谷場上人頭攢動,掛在電線桿上的汽燈罩子在風中來回蕩悠著。一群姑娘紅襖綠褲,短發齊耳,齊刷刷地坐在凳子上。個個明眸皓齒,將系著紅綢的漁鼓置于膝上,左手敲簡,右手擊鼓,嘭嘭,嘭嘭嘭嘭,然后開口唱道,哎喲——俺就演唱一回……我要找的姑娘就坐在其中一條凳子上,她看上去如此與眾不同。滿月臉,臥蠶眉,干枝梅的斜對襟紫布小褂,腳上的黑平絨鞋上配著蝴蝶花。她坐在那里,隨口接唱道,萬里長空呀風雷蕩,五湖四海掀巨喲喝——浪……那女子在新編漁鼓曲目《斗豺狼》里扮演郭鳳蓮。八里莊人從沒見過郭鳳蓮,就覺得滿場子黃花年少,只有那女子長得舒展,唱得人心,就不斷有人擊掌叫好。

這位當年紅遍十里八村的鄉下女子,就是八里莊老漁鼓藝人三升的養女紅琴。她90年代中期曾在村里開過醬園廠,生意很紅火,光職工就雇了10多位。有一次在省報某條表彰鄉鎮企業的新聞里,我看到一張分管經濟的副市長跟許多披紅戴花者的合影。其中有位女子燙著菊花頭,穿著流行的紫紅色滌綸套裝。正擠在市長旁邊諂媚地笑著。是不是紅琴呢?我有點拿不準,至少印象中的紅琴,不該是眼前這個樣子。

剛下過雨,路上到處都是積滿水漬的車轍。我推著滾成泥坨子的自行車,經過兩個多鐘頭的跋涉才走到村口。正思忖著找人問路,忽聽一串高亢的長號從半空里砸下來。這種聲音久遠而且熟悉,它曾經滲透在我童年的每根汗毛孔里。因為它每次響起,都昭示著村里死人了。所有吹打都是經由那桿長號引領的。那一長串號聲后面,永遠是鋪天蓋地的哭聲。我吃了一驚。拐過兩道巷子,果然看到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在那里號哭。靈棚旁邊有個用簡易木板搭建的臺子,一伙人坐在那里吹打著。有對抹得廟堂小鬼似的男女走上去,中間插些四六不搭的葷話。那種氛圍很奇怪,既非悲痛,也非歡樂,更多是看景的旁觀者。在弄清死者只是一戶村民的太祖后,我在人堆里擠來擠去,開始找我要找的人。

你知道紅琴嗎?喂,我說,紅琴來了嗎?

有位年齡稍長的女人狐疑地看著我,她今天沒去上學?說話間從人堆里拖出一個身短腿細的丫頭。我失望地走開了。那女孩滿臉雀斑,眨巴著一雙狡黠的眼睛。她在突如其來的扭打中躲閃著,和追打者有著莫名的默契。

又接連問了幾個,大都不明就里地搖搖頭。其中有位豬紫面皮,耳朵夾著煙卷的鄰村男人過來搭訕,問我哪兒的,找人做啥子。

我趕緊說,上面要申遺,來搜集材料的,民間漁鼓作為一種非物質……那人吃力地聽了半天,突然撂了句粗話,一天到晚走馬燈,死的死,亡的亡,申個勞什子鳥遺咯!

我只好放棄了跟他繼續解釋的打算,轉而問起旁邊的小媳婦。小媳婦是70年代的,從穿著到頭面都很時尚,嘴巴里不停地吐著瓜子殼,唱漁鼓子……頭些年倒有個喝藥的老女人能哼幾句,你問的那個,會不會是大可的姑婆?我腦袋一蒙,正準備再細問下去,小媳婦話卻被人拽去發孝布了。我心猶不甘地跟在后面,看著一撥撥來賓磕頭倒蒜號哭連天的,不祥的感覺越來越重。

這時候臺上的節目正進入高潮。男女各執一個竹筒子,噼噼啪啪地拍著,女的開始唱了,哎喲——漫山紅葉喲似彩霞,彩霞年年映山崖……那是一首早年流行的電影插曲,她用的是當地有名的漁鼓腔,鼻音,拖腔,一樣不缺。可聽上去摻雜著賣弄和風情,跟當年的紅琴真是云泥之別。男的像打擺子似的,將竹簡子狂拍一通接唱道,紅葉彩霞千般好,怎比阿妹在山崖?朋克頭,立領人造夾克,全套古惑仔的做派。唱到興濃的地方,滿嘴跑火車,開始跟女人調侃。說的多是本地俚語,諸如籬笆關得緊,野狗不上門此類。兩個人一唱一和,負責拜祭的幾次過來,悻悻地表示抗議。

喜喪,喜喪,年輕人嬉皮笑臉地說,唱完這個,八里莊就剩三升一個老妖,只差掰棍子打著攆了!

我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趕緊從人堆里擠出來。

鼓樂陣仗旁邊果然歪著一位老人,須發皆白,像捆風干的玉米秸倚靠在馬扎上。天這么熱,腳上竟然捂著冬天的捏臉氈鞋,鞋頭被煙頭燒了兩個洞。

我蹲在老人旁邊看了半晌,然后用手做個喇叭捂在嘴巴上說,三升老太,我是小妍啊,您知道紅琴姐去哪兒了嗎?老人抖動著眼窩,口涎在亂蓬蓬的胡須上不自覺地流著。

找哪咯?三升咿呀著嗓門說,她幾年前就走了。

我抬起頭來,看到天和地的盡頭,驀地出現一個綠色的身影。一輛輛運稻車在塵土飛揚的村路上逶迤而過。那抹濃綠是動態的,充滿著神秘和不可預知的懸念。我手搭涼棚,看到大哥鸞生朝這邊走過來。他朝氣蓬勃,褲線筆直,渾身散發著一位青年軍人特有的活力。這是三十多年前的某個下午,我正在午后的稻田里穿行著,試圖尋找那些收割后遺落在田間的穗子。太陽很毒,地氣在頭上很旺地蒸發著,我正頑強地跟饑餓作著搏斗,這時候一位年輕的士兵朝這邊走過來。我無法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這給我的視覺沖擊太強烈了!他軍裝的顏色,和黃褐色的土地形成鮮明的對比。他輕盈的步履帶來某種氣場。他就像一道閃電,一抹強光,突然從天邊打過來,瞬間耀花了我的眼睛,讓我懷疑自己在恍惚中心生幻覺。

小老鄉,請問去河西鎮八里莊還有多遠?

8歲的我坐在草地上,籃子扔在一旁,呆呆地忘了說話。這個明眸皓齒的青年軍人,竟然是我的哥哥石鸞生。他有三年多沒回家了,怪不得在接天連地的稻浪中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俺哥來了?我攥著一把青草站起來,腹內瞬間停止了歌唱。我擦著滿臉的泥垢訥訥地說,我是小妍呀。

鸞生微微一笑,要演戲了。他說,我隨文工團回來演出的。

八里莊被綠樹濃蔭遮蔽著,幾人環抱的老樹隨處可見。人們只有在婚喪嫁娶的時候,才想起將院子里的樹伐倒,然后手忙腳亂地請當地的土木匠打成壽材或嫁妝。晚上大家習慣于拽著蓑衣,到村后的河堤上擺龍門陣。至于天外的事情,大都來源于全村唯一的木殼收音機,它的擁有權是一戶叫慶生家的。那家的女人在鎮上的鐵器店里站柜臺,當全村人都在使用秫秸圍成的茅房時,他家廁所的腳蹬子率先用上水泥砌的磚臺。現在,慶生手里的收音機里正播放人民日報社社論。男播音員字正腔圓,充滿了一如既往的聲討氣息,仿佛午時三刻就要把什么人押到刑場上去,一槍崩掉。只是這次聲討的主角,是當今朝廷的大人物,那個后來為我們所熟知的名詞:“四人幫”。八里莊人根本不曉得“幫”是咋回事,跟他們生活密切相關的只有白菜“幫”,爛鞋“幫”,戲臺上唱戲吼的“梆子”腔,聽說上面有四個大人物成了“幫”,這就讓人費了思忖。眾人正目瞪口呆地聽著,驀地響起一陣咯吱吱的簡板聲,初聽似耗子磨牙,接著一陣破鼓拉音的唱腔從頭頂上灌下來。殘杯冷炙饒滋味,醉倒在回廊古廟,一憑他,那個雨打風吹哎……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人們道三升爺的酒到了勁,又開腔了。

三升爺,這副簡板不趁手,曹國舅給你的那兩塊“陰陽板”呢,給銅匠打鑼,還是給開店的做門扇了?

老人瞇著眼睛抹了幾下漁鼓,又轉了調門……路旁柳綠被風擺,始想起奴的夫名叫張才。他唱的是漁鼓《桃花庵》里的頭幾句。

眾人這回懂了,都噤了聲,豎起耳朵,想聽他下文唱些什么。嘭嘭兩下,又沒了動靜。寂靜中不知誰鬼鬼祟祟地放了個屁,聲若游絲,欲揚先抑,最后終于忍不住撕帛裂絹地爆出去,眾人哄笑開來,中間摻雜著不無快意的叱罵。

三升老太還魂了,還記得老祖那年擺擂唱的是哪出咯?又等了半天,小木匠大榆見依舊沒有動靜,便別有用心地追問道。

八里莊人都知道小木匠所說的擺擂,指的是清雍正元年(1723)的事。三升祖上曾跟湖北沾化胡家造神像的和尚學過漁鼓戲。清道光三年(1823)隨師父去碼頭打天下,名噪武漢三鎮。到他這輩,其實只剩下跑坡游巷的技藝。三升還是不吭,只顧吭哧吭哧地鼓搗竹筒子。從前他一襲帶褡褳的大褂,小馬甲,大蹄褲,每逢9月香火會,那張嘴巴硬是唱得頑石點頭,鐵樹開花。破四舊的時候,家傳的漁鼓和幾百個唱本都隨著喧天的鑼鼓劈了,拆了,燒了。近幾年形勢稍有松動,偶爾在紅白喜事上唱唱勸善小曲,也算掙口酒錢。三升的漁鼓蒙子是用村里過年殺豬討的豬尿脬做的。彈著彈著,經常像半張荷葉似的飄落到地上。后生們抻著脖子等了半晌,見三升不接招,只好悻悻地散開,都擠到村東老石家去聽洋曲。

洋曲是當兵三年沒探過家的石鸞生拉的。他跟部隊文工團下鄉巡回演出的消息,早就傳遍了八里莊。

現在,老石家的兩間半屋子里擠滿了人。掛在墻上的煤油燈只有豆粒大的火苗,將村民的影子投射到墻上,顯得鬼影曈曈。但這絲毫沒有影響人們的熱情。因為那粒燈火照耀下的桌子上,是一堆人們從未見過的樂器。有種號曲里拐彎,像豬腸子似的盤了多少道。只見石家大小子,那個叫鸞生的。輕輕端起來,朝嘴巴上一碰,那號立馬噴出一股仙音。八里莊人就覺得魂都跟著它走了,飛了,吸附在屋脊上。這是勃拉姆斯的第×交響樂章。吹了幾下,鸞生又說,這是圣一桑的。人們看到他戴著一副白線手套,在煤油燈底下甚是扎眼。吹過兩曲,他又端起一個排簫似的家伙。依舊吹,可聲音變了。剛才的號音發悶,現在卻輕靈得很。有人說,女特務跳舞?鸞生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接下去,他抄起一把模樣更怪異的琴,兩頭圓,有點像細腰襯著女人的臀。鸞生朝下巴頦兒上一放,將長長的馬尾弓朝上面一搭。蝴蝶就在屋脊上盤旋起來,溪水嘩啦嘩啦地在耳邊流動著,突然,一道霹靂從天空砸下來,狼奔獅跑,驢叫馬嘶……所有的人都屏著氣,看著鸞生先是微笑,后是悲苦,然后頭發在抖,手臂在抖,整個身體也在抖動。鸞生閉著眼睛,全身痙攣不止,隨著音樂完全進入了瘋癲狀態。人們也跟著魔鬼附體,中邪了!他的身子朝左歪,我們也朝左歪,他朝右歪,我們也朝右歪過去,鸞生瞇著眼睛笑,大家咧著嘴巴開心,鸞生雙目圓睜,我們也跟著拼命瞪大眼睛,看著他頓弓,抖弓,錯弓,彈弓,跳弓,用一根弦子拉,用幾根弦子拉,上拉,下拉,左跳右拉,真是看呆了,看傻了!

多年后我在眾多的場合再次聽到那些曲子……陣容龐大的交響樂伴奏,冠蓋京華的大師登臺獻藝,密如驟雨的掌聲。我再也沒有找到當年那種連骨頭縫都被酒浸過的感覺。那廖廖數弓,三五句介紹,真是蓋過群芳無數了。

鸞生的派頭,鸞生對各種樂器的熟諳,包括鸞生對樂理知識的滔滔不絕,都為他的歸鄉之行罩上無比絢麗的光環。在那些光環里,鸞生無疑是從天而降的音樂奇才兼師奶殺手。八里莊所有的黃花閨女和小媳婦都瘋狂地愛上他。示愛的方式五花八門。有繡手帕的,有納鞋墊的,慶根媳婦竟然在半夜神魂顛倒之際,端著半瓢蝦醬去敲鸞生的門,自然被嘲笑一番,叱其搭錯了神經。男人們都在私下模仿他。模仿他說話的語氣,他總有點譏諷意味的、詭異的笑。這個是鸞生說的,那個鸞生讓做的,成了年輕人的口頭禪。鸞生就是真理,就是音樂殿堂的藝術化身,八里莊鄉村后生的音樂教父。

這里陷得最深的自然是紅琴。

那天晚上鸞生的琴聲一起,紅琴的眼睛就亮了,比墻上那粒煤油燈的火苗還亮。鸞生就像從天上掉下的,他的明眸皓齒,渾如天籟的標準音,都隨著鸞生的琴聲成了酵母和催化劑,蒸得她坐臥不寧。沒有演出的晚上,石家的小屋總是圍得水泄不通。一簇豆粒大的煤油燈火照著鸞生青春煥發的臉,三七開的腦袋,和那雙能在樂器上變換出不同花樣的手。紅琴坐在小板凳上,兩手托著腮,迷迷瞪瞪地著看鸞生,臉蛋上云蒸霞蔚,身體隨著鸞生拉琴的動作扭動如蛇。人們嘴里呵著口臭,腋下散著體臭,小屋里擁擠得幾近爆棚。

慶生的木殼收音機還在后河堤上聒噪著,收音機的主人似乎心不在焉,總是不停地轉臺。偶爾冒出一個男人怪異的腔調,莫斯科人民廣播電臺,旋即被嘈雜的沙沙聲所掩蓋……過去這是慶生招徠聽眾最好的手段,眼下不靈了。八里莊出了新鮮事,河堤上的人都跑光了。三升的漁鼓腔也沒了聽眾。不知不覺中,三升抱著竹筒子也蹭到老石家的門外蹲著。聽著屋子里飄出的琴聲,時不時從嘴巴里蹦出幾個字。因為人聲嘈雜,根本沒人注意他在門檻外嘟囔什么。

總之,鸞生回來了。八里莊人隱約有種感覺,這個石家大小子不僅帶來洋音樂,或許還會帶來更多的故事。

八里莊的戲臺,只是鄉村野地的權宜之所。它的搭架極為簡陋。也就是三五根竹棒,在靠近大樹的地方將一塊方形的空地圈出來,然后將一盞汽燈罩子掛到樹杈上。那盞燈在光芒四射的同時,必定發出吱吱的響聲。燈罩子周圍,永遠是各類蚊蟲、蛾子前赴后繼,呈集團軍式的轟炸。有時候不知何故,就聽通的一聲,燈芯爆絲了。這時候有人就會滿臉堆笑出來維持秩序,倘壓不住陣腳,就舉著喇叭筒子在臺上跳著腳跟人家的祖宗過不去。汽燈光很清冽,每個看戲的人臉上都透著青菜色。誰家的姑娘要是穿了紅罩衫,或束了條花包頭巾,難免讓人側目,被指斥騷或浪。這在當時的鄉村,是很有貶義的說詞,有勾引男人的嫌疑。

那天晚上有點不同尋常。細心的八里莊人發現,樹上掛了兩盞汽燈,燈芯子的吱吱聲比平時大了許多倍。早年請戲班子唱漁鼓戲的都沒有這樣的陣勢呢!接著看到石家大小子,那個叫鸞生的,甩著三七開在臺子上進進出出,指揮著走馬燈似的嘍啰們。都說那小子會拉琴,想不到還會導演呢。村民們的胃口自然水漲船高。

鸞生果然是八里莊請來幫忙的。巡演結束后,村長慶根揣著兩條大前門,帶著小木匠大榆在縣劇團門口將鸞生截下來。鸞生當時正幫著背琴盒的小女兵吹眼皮。等大隊人馬走遠了,才折回來問他們有何事。慶根將鸞生約到路邊小酒館里,堆盤摞碗擺了桌。喝過幾圈,才搓手頓腳地說“四人幫”倒臺啦,要請鸞生回村議事。鸞生嚇了一跳,“四人幫”倒臺跟自己有何關系,慶根不至于請他回去當村長吧。大榆在旁邊搶話說,不是村長,是導,那個導……哎!慶根瞪他一眼,又大著舌頭說些車轱轆話。大榆摩拳擦掌地說,哐哐嚓,嗆,才,嗆嗆嗆嗆嗆!鸞生恍然大悟。原來八里莊要參加縣里慶祝大匯演,想請他幫著排新戲。

鸞生在文工團的身份,其實只是樂隊伴奏。但鸞生通音律,懂創作,會導演,堪稱今天的復合型人才。卻因面相偏于文弱,不符合傻大黑粗的工農兵形象,偶爾被拽上去客串匪兵甲或路人乙。每當紫紅色的大幕徐徐拉開,觀眾總是沖著男主角的大段唱腔瘋狂叫好。而鸞生只能戴著軟沿狗屎黃帽子,木樁似的豎在那里。這使鸞生感到英雄無用武之地。聽到老鄉的話,鸞生滿口答應,并迅速托人將探家報告遞到團里。此后仔細盤點八里莊的演員陣容,決定重打鼓另開張。就這樣,鸞生精神抖擻,指點江山,終于在八里莊找到可用武之地。

當晚鼓樂齊鳴,鸞生讓幾個精壯后生將村里過年才用的鑼鼓家伙抬出來,在村口小學校猛敲幾個來回。咚咚咚,哐哐哐,咚哐咚咚哐。擂鼓的大榆頭天晚上跟老婆床笫撕扯落了下風,結果千仇萬恨都沖著鼓去了,直擂得通身大汗,連呼過癮。晚上果然燈火通明,十里八村的人都扶老攜幼地趕了來,等著看八里莊人的新招數。鸞生開始還算鎮定,后來看人越聚越多,趕緊將負責聯絡的馬立本找來,幾句話沒說完,就大發雷霆。

哪個通知的?這只是內部彩排!彩排,是不公開的,懂嗎?

馬立本是結巴,正哈著腰幫紅琴扎綁腿,纏了裹,裹了放,實則是想拖延時間跟紅琴多搭訕。不妨被導演撞破,就窩著火賭咒發誓,哪個龜孫通知的?叫雷劈……這不鑼鼓家伙一敲,都不請自那啥到嘛,半年多沒……唱戲,耳朵都生,生銹啦!

鸞生還想問點什么,看馬立本為憋出一個字,嘴巴扯到兩耳,眼看就要栽到地上轉磨磨,只好揮揮手讓他去了。望著青年男女們穿梭來往,有描眉的,有畫眼的,都穿扎得有模有樣,心里才稍稍有些安定,腦子里卻在急速盤算著,晚上千萬別鬧出笑話。

開場戲是《六大嫂收谷忙》。姑娘們穿著鐵梅式的紅褂綠褲,短發齊耳,頭頂布帕,每人掮個柳編籃子魚貫而上。紅琴是領舞的,自然跟別的姑娘不一樣。她反其道而行之,穿著綠褂紅褲,甩著大辮子,開口唱道:六大嫂,手拿籮來走得忙,喲喝喲,走得忙,喜氣洋洋來曬場。她的聲音,曾被八里莊人稱為“柔耐”,大抵是甜,軟,糯,聲音硬朝肉里殺的意思。姑娘們肩靠肩,膀挨膀,手臂像船槳似的左劃右劃,將割谷,簸谷,揚谷,歸倉演得還蠻像回事。第二個節目,是扮演技術員的慶連上場,他手搭涼棚東張張,西望望,為一頭被壞分子投毒的巴克夏種豬頓首挫腳。由于悶啞嗓,亂張嘴觀眾不知道他在唱什么。鄉下演出沒規矩,立刻有臭鞋頭子在腦袋上來回穿梭,中間上去兩個壓場子的,又被哄下來。

那天晚上,村民有種莫名的興奮。逮了“四人幫”,整個國家都很高興,哪個敢攔著老百姓狂歡呢!正嚷鬧間,忽然響起一陣清脆的鋼板聲。當哩個當,當哩個當,閑言碎語不要講,且聽俺表一表…一臺下鴉雀無聲,就見一白面書生,三七開的頭,綠軍裝,一路打著鋼板,腳步輕靈地走上臺來,面朝觀眾擺個亮相。一切都干凈利索,恰到好處。村民們屏息靜氣,以為他要說說好漢武二郎。沒想到鸞生不慌不忙,張嘴來了段洋的。勃列日涅娃,轉了一個下午,在那集體農莊里,她偷了一頭小白豬……

大家眨巴眨巴眼睛,有點不知所云。帶著一肚子疑問,看著鸞生當哩個當,當哩個當,再次繞場半周,中間還熱情地朝某個方向打招呼,很快又將笑容收回來。那是快板書中的一個包袱。底下鴉雀無聲。巡演中屢試不爽的包袱沒抖響,鸞生的自信稍微有點受挫。她給它戴上小花帽,又給它穿上花衣服……第二個,第三個包袱依舊沒抖響,而這些包袱以往在大劇場可是場場笑翻的呀!紅琴跟幾個姑娘站在臺后,恨不得跑下去搔村人的胳肢窩。這時場外有起身找人的,有孩子哭著要撒尿的,場面眼看就要失控。

鸞生草草把段子說完,才要退場,忽聽臺子底下山呼海嘯發一聲喊:三升,割肝,三升,割肝來!鸞生嚇了一跳。正莫名其妙著,底下的動靜又起來了。這回是拍手跺腳,啪啪啪,三升,啪啪啪,三升!人們整齊劃一,一起用腳在地上跺著。鸞生哪見過這陣勢,趕緊跑到后臺。卻見大家合力拽著一個老頭子朝臺子上搡。那老漢穿著斜大襟的棉袍,破氈鞋露著腳指頭,抱著個豬尿脬裹的竹皮筒子,推搡不過,只好歪歪斜斜,一溜踉蹌被人架到臺上,沖四處打躬作揖。

俺爹哩,紅琴臉頰紅紅地跟鸞生解釋說,喝得暈的忽兒的,大家偏要聽他唱老戲。鸞生不以為然地笑笑,冷眼看著三升被幾個人連拖帶拽地攛弄到臺上。

這時候村民安靜了,人們都在看三升。鸞生也在看他。后臺不知誰送上一條木板凳,三升摸索著坐上去,先是排山倒海一通咳嗽。接著將手里的簡板咯吱吱試了幾下,半吟半唱地哼了句:簡板響,漁鼓敲,張果老哎倒騎在驢背上……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底下嘩地爆了聲好。三升卻不唱《八仙過海》,只是在試調門。又清過幾口濃痰,才端出他幾十年沒唱的老段子《割肝救母》。

那天晚上,三升借著酒力死而復生,仿佛一夜找回了靈感。所有失憶的唱詞都像決了堤壩的洪水滾涌而出。他左手執簡板,右手撥鼓面,擊,滾,抹,彈之間,將一種唱腔奇特,蒼涼陳郁的音律重新帶給大家。鸞生縱然揣著十八般武藝,也不得不落于下風。人們在拍手跺腳的同時隱隱有種快意,“四人幫”倒了,連老八股都能搬到臺上,形勢跟以前不一樣了。

鸞生,你看我頭上這朵花。紅琴走過去,扭扭捏捏地說。時候小學校的燈光很暗,每個娘娘都在頭上戴花,是那種燈芯草染的。紅黃藍綠煞是好看。姑娘們拿個小鏡子,相互對著看,看看前額,看看后腦勺。唯有紅琴把花夾在耳朵上,扭著腰肢朝導演走過去,鸞生,你看我頭上這朵花好看嗎?好看,比人好看呢!鸞生說完,順手托起紅琴的下巴頦兒。他做得如此輕松自然,就像信手抄起一只茶碗,左右玩賞半天后,隨口撂出幾句贊美的話。鸞生是誰,鸞生是導演,是八里莊的音樂教父,姑娘們眾星捧月的白馬王子呢。嘁,紅琴嗔罵道,有這樣夸人的嗎?鸞生就笑著更正說,我是說人比花好看。仍舊端著紅琴的下巴頦兒不撒手,直到周圍有人喊導演,他才若無其事地丟開。全然不顧對方早已兩頰緋紅,心如撞鹿。

那時候我站在窗戶外,將鼻子擠得扁扁的趴在玻璃上好奇地看著。我覺得鸞生有點無恥。八里莊的姑娘就是相了對象,也不能這樣被男人捧著看呀。所以我認為鸞生跟紅琴百分之百談戀愛了。

紅琴是八里莊的美人坯子。腰窄,臀寬,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臉上有雀斑,像星星似的散落在鼻翼周圍。她漁鼓戲唱得好,走起路來更是風擺楊柳,擺臀送胯,為八里莊姑娘所不及。蘇北的鄉下女子,很少有這樣走路的。她們喜歡跟男人爭高低,說話,談吐,步態處處比著男人。說誰不像個女人,是八里莊人對女人最大的褒獎。倘誰被當成女人說事,則意味著不正經。這些唯獨對紅琴例外。鸞生要從八里莊選媳婦,還有比紅琴更合適的嗎?就在人們傳得沸沸揚揚,大小媳婦為此爭風吃醋,甚至大榆跟馬立本幾次動起拳腳的時候,只有三升半天撂過一句,卻是詛咒養女的話。

王寶釧常有,薛平貴不常有哩。三升擠巴著積滿眵目糊的眼角說,、r頭不知道斤兩,再唱就是個瘋。

星兒閃墜夜空,月兒彎掛山頂,老房東半夜三更來查鋪,手里捧著一盞燈。紅琴又在唱了。紅琴這回唱的不是漁鼓戲,是馬玉濤的《老房東查鋪》。在唱到“掛山頂”的時候,紅琴聲音里的“柔耐”味又出來了。這種味道芝唱不出,艾唱不出,大珍唱不出。只有紅琴能唱。大珍只會帶著個紅兜肚,踮著小碎步滿場子磕磕絆絆亂跑。然后沙啞著嗓子說,鸞生,你看俺跑得還行?鸞生不看大珍,反而向眾人問道,八里莊怎么這么多“云遮月”,是水土關系嗎?眾人一愣,不知道他說的“云遮月”是什么意思,后來才知道是“悶啞嗓”。大珍就暗地里罵鸞生損人帶拐彎的。不管怎么說,鸞生鼓搗出了新節目。這個節目是上縣里參加會演的。小學校的操場上每天晚間燈火通明,八個姑娘一字排開,呈丁字步坐在凳子上,將手中的漁鼓嘭嘭嘭,嘭嘭嘭一通狂拍。紅琴是領唱,每次開場曲唱完,紅琴都要站起來,手執簡板走到汽燈底下,接唱道,俺唱一回,隆哩個隆,大寨人奮勇斗豺狼。紅琴的一招一式,都是鸞生手把手調教出來的。

你現在只是半成品呢!鸞生不止一次對著紅琴那張興奮得有些變形的臉認真地說,我正在開掘你,很快你就成為完美的藝術品了。于是紅琴在聲聲漁鼓里更加心旌飄搖。不入戲,不成魔嘛,你沒聽過這句話?鸞生進一步啟發道,戲外的你柔情似水,是水做的骨肉,但戲里不需要這個,鸞生手一揮,在戲里你就是鐵姑娘,你是要跟豺狼搏斗的人,說話怎么能柔聲細氣的?

紅琴滿面羞愧地低下頭去。此后為了在外形上接近郭鳳蓮,她摘掉斗篷,跑到太陽底下自虐般地狂曬。至于唱詞,更是如老和尚念經。即便如此,排練時鸞生還是劈頭蓋臉地訓斥了她。說她眼睛里沒內容,說她的唱詞都是從嘴巴里蹦出來的,聽得旁邊的人滿頭霧水。唱漁鼓不用嘴巴,咋能從后腦勺冒出來?鸞生卻不解釋,而是接著問,江青是誰?紅琴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他想說什么。果然導演循循善誘道,她是害人精,你說大寨人能不恨嗎,郭鳳蓮心里有恨,眼睛里能不噴火嗎?紅琴惶惑地點著頭。接下來演唱時眼睛里果然有了內容。實則是累得眼球毛細血管破裂,淤了血。拉二胡的馬立本心有不忍,幾次過去說情,都被鸞生叱開了。你懂得什么?鸞生說,八里莊以外,世界大著呢。馬立本只好悻悻地走開了。

就這樣,有天晚上紅琴突然山崩地裂地唱起來。連說帶唱,中間還夾著伴奏。哎呀,俺這就演唱一回……聲嘶力竭中帶著惡狠狠的味道。當時八里莊連蚊子都進入了睡眠,猛不丁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讓人聽上去真有點毛骨悚然。大家循著聲音,最后找到三升家門前。老人平日在牛屋里住著不回來。眼下門反鎖著,紅琴一個人在屋里開著戲。只是不知為什么,劇情始終盤旋在開頭那句詞上,哎喲,俺這就演唱一回……調門越起越高,越唱越凄厲,幾乎要將屋頂掀翻。那天晚上,宣傳隊的人聚集在三升家大門外,熬到天快亮的時候,終于聽到紅琴沖破前奏,在睡夢中唱完一整出漁鼓戲《斗豺狼》。我們飛快地跑去跟導演鸞生報信。所有的人都知道紅琴終于人戲了。到縣里會演肯定拿頭獎了。

1976年的八里莊,一輪明月高掛。在村前的那所小學校里,我首次領略到一種叫漁鼓的陣式和威風。八個姑娘一字排開,每個姑娘都穿著梅花斜對襟罩衫,系著毛巾改做的繡花小圍兜,黑平絨方口鞋,一字排開。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哎喲,俺這就演唱一回……那些姑娘有長臉,有圓臉,有方臉,有鵝蛋臉,瓜子臉,餅子臉。月光下看上去一律明眸皓齒,唇若涂朱。將粗細不一的手朝漁鼓上一搭:哎喲,俺就演唱一回……因為村里看排練的人太多,一些小孩子凈跟著搗亂,雖然我是導演的妹妹,還是被大榆跟頭把式地轟出來。走,走,小木匠說,別在這里影響排戲嘍!我乜著白眼珠子苦苦哀求。大榆惡毒地笑了笑,不好說,不好說,都是你帶的頭。說完揪著我的小辮子將我搡到門外。我只好踩在磚頭上,脊梁上馱著一堆瞧熱鬧的扒著窗戶朝里看,生怕漏掉每個細節。

縣里要會演。聽說選上的節目還要到省里參加演出。為此,八里莊在上報節目時傷透了腦筋。原有的幾個舊戲《小貨郎》、《天上布滿星》、《逛新城》、樣板戲選段都跟不上形勢。篩來篩去,最拿手的還是三升的絕活。鸞生只好將人召集到小學校,弄幾壇子散裝地瓜酒擺在那里,又讓村里宰了幾只鵝做豆腐。讓紅琴將養父攙過來,每天晚上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小學校里擠擠吵吵,都跑來聽三升扯著嗓子開唱。

連著幾個晚上,拍壞兩個竹筒子,撐破三個豬尿脬,能記起的舊唱本都掏空了。《韓湘子拜壽》、《雙頭馬》、《大妮逛街》……即便最拿手的《岳飛槍挑小梁王》也跟“四人幫”搭不上邊。鸞生越聽越不耐煩,不停地揮著手說下一個。三升不顧豁牙癟嘴,拿出吼破苦膽的勁頭連拍帶喊,唱著唱著泄了氣。因為每每在他掏心挖肺,欲死欲活的當口,赫然聽到一聲斷喝。停!鸞生頭一擺說停!還有嗎?三升幾次被剎了閘,半天沒回過神兒來。紅琴遲疑地說,《一條鞭》和蒲門姐……哭夫或許行的。然后,捏著嗓子唱起來。才唱幾句,鸞生說什么神神叨叨的,這些下里巴人的東西能端到臺面上?

紅琴噤了聲,又催促三升說,爹你唱呀,你快唱,唱好了送你去省里錄音哩!三升泥雕木塑似的坐著,不吭聲。問急了,突然吼了句,扯卵淡哩,現今的人懂個球,只配驢叫馬嘶哩!說完,將漁鼓扔進褡褳里,拿著竹竿戳戳搗搗的,兀自走了。

橋邊日出猶酣睡,山外斜陽已早歸……摜了小鑼子,三升重新回到后河堤唱他的老八股。宣傳隊只好搬出村支書慶根出馬去找,并允了他當顧問。三升翻翻眼皮說顧啥子問。慶根拎著幾只做藥引子的癩蛤蟆,心煩意亂地搔搔頭皮說,鸞生導戲,還得老年人壓陣嘛。三升說,我那一肚子不中用,跟青年人廝混辱沒了輩分。慶根托人弄了幾包大前門,三升還是不領情。慶根就嚇唬他,要拿繩子捆起來開批斗會。老人只好蹭到校門外墻根兒蹲著。滿耳朵鶯聲燕語,都圍著操標準音的鸞生,其中以自己的養女紅琴最為活躍,連笑聲都不著平日的調兒。三升回去氣咻咻地又喝上了,從此神仙也搬不動,說是哮喘病犯了,嗓子不靈光。

鸞生不以為意,火速跟部隊拍電報弄了幾段快板書。正嘰里呱啦地排練著,慶根急吼吼地跑了來,說書記拍桌子啦,點名讓八里莊唱漁鼓戲!鸞生這才撓了頭。他在部隊學的都是洋玩意兒,對漁鼓的格致韻律,“小搓板”、“娃娃調”、“魚尾腔”哪里在行,只好放下身段,硬著頭皮蹭到生產隊的老牛屋搬師,標準音也變回八里莊話。都是爺們兒,鸞生說,小爺們兒還得老爺們兒幫襯噢!三升在牛槽旁邊閉著眼睛打坐,眼皮半天也沒撩開。鸞生字正腔圓地講了通新形勢。三升從嘴巴里擠出兩個字:好,好。鸞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又慷慨激昂地侃了番新構思。三升說,好,好,毛主席他老人家就是好哩!鸞生再說,發現那邊已經驚天動地打起呼嚕,口涎拖了幾寸長。鸞生回到宣傳隊,將紅琴找來,氣呼呼地說,你爹油鹽不進哪,看來八里莊的榮譽與他無關了!紅琴疑惑地問,老糊涂跟不上形勢,不行,開他的批斗會?鸞生冷笑道,未必有用,他在醬缸浸了半輩子,再說也白搭!

正值稻子黃熟季節,慶根在公社開完揭批“四人幫”大會回到村里,招呼社員下地雙搶滿街找不著人。一問,都跑到小學校排戲了。慶根滿嘴燒著燎泡,只好帶著幾個蝦兵蟹將掮著鐮刀鋤頭到田里搶收搶種。村里一幫年輕人整天鬼魅地朝學校鉆,這期間甚至鬧出幾樁爭風吃醋的逸聞。翻來覆去折騰幾天,鸞生的臉越來越愁云密布,終于在一次咆哮如雷后讓宣傳隊暫時解散。

學校里從此悄無聲息。村里人下地回來,幾次拐過去瞧熱鬧,看到大門緊閉著,就跑去村西牛屋打探消息。三升抱著竹筒子捻著幾張油印草紙正跟孫拐子擺龍門陣,這回切磋的是《箍桶記》。人們說你不當顧問了?三升說,哪個用我顧著?有人拿話逗他,不怕閨女被人拐跑嗎?三升說,忙得跟什么似的,里外跑不出八里路。然后就看到紅琴拎著竹籃子步履匆匆,每天帶著女交通員的神情穿梭于學校和村莊之間。原來是給特邀導演石鸞生送飯的。飯是從每個姑娘家端來的。有時是貼餅子炒豆腐,有時是煮面條臥荷包蛋。鸞生享受的,實則是八里莊貴客的待遇呢。此后幾個晚上,值班室小屋房門緊鎖,并時常怪異地冒出煙來。那煙若有若無,順著稻草苫的房頂絲絲縷縷地彌散著。偶爾走近的人,會聽到里面傳出彈抹滾捻的擊鼓聲。直到第四天早晨,人們才看到八里莊的特邀導演石鸞生走出來,他衣衫不整,披頭散發,頭皮屑像雪花似的鋪滿肩頭。手里攥著幾張揉皺的稿紙,沖著過來打探消息的人說,新節目出來了!

鸞生說的新節目,是他自個兒鼓搗出來的漁鼓坐唱《斗豺狼》。多年后回憶這個節目,除去女主角對著女皇上目眥盡裂地痛斥,我已經回憶不起這出戲的任何內容了。紅琴抱著個漁鼓筒子左一悠,右一悠,時而滔滔不絕,時而轉身亮相。她身上镕鑄了鸞生對那個年代高大全人物的一切理解。特別是那些被三升稱作驢叫馬嘶的唱腔,跟當時的大好形勢很合拍,這讓八里莊人再次見識了鸞生變戲法般的能量。

會演日期臨近,宣傳隊緊鑼密鼓地投入了排練。哪知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因為演戲用的道具,三升跟八里莊的特邀導演石鸞生,發生了自見面以來最激烈的一次沖突。

梁子是在編排節目前結識的。三升的老八股雖然不被賞識,由于擔當著顧問的頭銜,茶余飯后蹭到小學校,聽到不順耳的地方,依舊忍不住嘟囔幾句。鸞生自忖才高八斗,新編戲又是上級肯定過的,哪里聽得進去?宣傳隊的幾個青年人奉鸞生為神明,自然對老人言語上怠慢許多。三升雖說不當家,卻惦著宵夜時的散裝酒和花生米,還有慶根允的三個工分。所以盡管關公戰秦瓊,來去總歸能見到人。等酒壇子見了底,就行蹤不定了。鸞生嫌三升礙眼,好賴落個耳根子清靜。哪曉得老家伙缺席后,新節目幾次合練都沒成功,每到關鍵處,就卡在那些七七八八的聲腔韻轍上。原來鸞生只是生吞活剝。眼看著局面僵在那里,有一天鸞生神秘兮兮地找到我。

妍,給你一個任務。

我挎著籃子正準備出去摘菜。鸞生這段時間忙于排節目,被一群大姑娘小媳婦整天圍著,眼瞅著要被她們活撕了。我連擠上去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幾次好不容易混進去,又被大榆跟頭把式地攆出來。而鸞生那時候正如魚得水,頗為受用,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這讓我心里很不好受。我翻了翻白眼說,什么事?不是有那么多人圍著你嗎?

鸞生不以為然地笑了笑,然后有點神秘地對我說,你去幫我偵察一下,看三升老犟筋在鼓搗什么,能不能過來撂幾句……我下次探家送你一套明信片,帶黃山風景的那種噢!

說完,鸞生將半包花生米塞到籃子里,并讓我給三升爺帶話,要再不按時來,當顧問那三個工分隊里就拿掉了。

我不假思索地答應了。至于明信片的承諾,一看就是哄小孩的把戲。鸞生就是這樣,說話永遠不算數,可總有人屁顛屁顛為他忙活,這正是他詭異的地方。鸞生如此這般地交代了一番。他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忙,其中有兩個小媳婦為他打架,被小木匠大榆狠狠收拾了。鸞生必須好好兒給他們上上課,做做這些鄉巴佬的思想工作。

這時候太陽落山了。我挎著柳編籃子,興沖沖地朝村西走去。途中看到一群脖頸烏青,走路一溜歪斜的鵝,正得意揚揚地走回來,我將它們攆得東奔西逃。更多的運稻車從村邊的路上逶迤而過,遠看上去像一座座巨型的草山緩慢移動著。三升住在八里莊西槐樹林子旁邊的牛棚里。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看到木柵欄的門縫很寬,就將籃子先扔過去,然后慌里慌張地跳了進去。西墻根兒有一群牛,正趴在那里若無其事地打盹兒。與此同時,我聞到股子熱辣辣的牛糞餅子味夾雜著陳年的青草味,以及牛身上的混合氣息。我搬了幾塊土坯踩到上面,剛好夠到那個窗洞。便將眼睛貼上去,吃力地朝里邊張望著。

突然間山崩地裂幾聲大響,一頓饑,一頓飽,反穿羊皮白衲襖。半頭磚,一把草,側臥橫眠一任旁人笑……嘭嘭嘭!接下去又是排山倒海幾通咳嗽。三升是老年性哮喘,發作起來滿胸口跑火車。我站得腿麻心焦,正準備從磚頭上下來,忽覺辮根子鉆心地疼,接著有人在背后不無快意地笑起來。

來,來,你想聽什么,到屋里去昕老東西唱哩!

我躲閃不及,被拄雙拐的二柴稀里糊涂拎到屋子里。牛屋里亂糟糟的,擠滿了捏著長煙桿的老頭兒,裹腳的老太太,一律斜對襟的黑大襖,或蹲,或站,或席地而坐。里面煙霧騰騰,看不清那些人的鼻子和眉眼。屋子里黑黢黢的,豆粒大的煤油燈火在墻上撲撲跳動著。這中間有人在咳嗽,有人在說話,可都是壓得低低的,很快就歸于平靜。我使勁眨眨眼睛,看到三升裹著光羊皮歪在那里,山羊胡子亂蓬蓬地抖動著,有點不情愿地停下手來。

還在逮著皇上娘娘使勁嗎?

鸞生……讓俺喊你去哩。

鸞生有才,鸞生跟得上新形勢,我肚子里左右就剩下老古板了。

我兩手交替抹著臉上的汗,不敢再言聲。趕緊將那半包花生米從籃子里摸出來放到他腳邊的石凳上。

三升依舊含糊不清地嘟囔著,半瞇著的眼睛卻倏地亮了一下,然后伸出兩個指頭在紙包里摳摳,摸出幾粒花生米塞到滴著口涎的嘴巴里。

拄雙拐的二柴突然莫名其妙地笑起來。連“垛子板”解不透就敢寫戲,也就哄哄那些外行唄!二柴原先是八里莊的壯勞力,因為去東北打工爬火車摔斷了腿。政府幫他治傷,還給了他一副皮拐。從此成為游手好閑之人,似乎后半生都用來吹噓他那段經歷了。

三升抖著半綹山羊胡須又開始咳嗽,越咳越急,最后將身體縮成一團,仿佛是信號,周圍也此起彼伏地咳嗽起來,夾雜著有人昏睡中的磨牙聲,哄哄轟轟的聲音在四面不停地響著。

公家的事狗一陣貓一陣的……不好說咯。好不容易咳完,三升對著墻角的草木灰重重地啐了口濃痰。八抬大轎就去了?仿佛為了應合他,屋子里嘁嘁喳喳的聲音又起來了。我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么,晃眼看著張開的嘴巴都像一個個巨大的黑洞,正試圖將那些誤打誤撞進來的人吞掉。

你幫三升爺唱完一出《白猿盜桃》,自然就去哩!耗子磨牙似的咯吱了幾下簡板,三升又蔫頭耷腦地嘟囔了一句。

屋子里轟地笑開了。三升這樣說話,自然是神仙也搬不動的,我只好訕訕地朝外走。才走幾步,就看到自己的籃子也跟著骨碌碌滾出來。花生米跟酒都得給三升老太留著,早晚讓慶根鬼打墻哩!

過了幾日,絲竹鼓樂突然沒動靜了。三升挨不住腿癢,就到小學校看究竟。發現院子里稀里哐啷,大姑娘小媳婦個個忙得屁股朝天,腳底冒煙。鋸的鋸,拉的拉,糊的糊,不明白大家在做什么。鸞生知道三升的脾氣,怕老爺子多嘴,每天監工似的轉來轉去,看到三升一來,趕緊嘬起嘴巴打噓字。直到一切捆扎停當,不知哪個說漏了嘴,原來導演聽信大榆小舅子巧鼓簧,改用造紙廠的塑料管子做漁鼓。三升果然摜了小鑼子!老祖宗傳的東西,就憑你一個石鸞生,說改就改了?當即找導演理論。鸞生哪里敢招惹,早就找地方躲起來。三升只好對著幾個木工開講,那話猶如春風灌驢耳,自然沒有任何效果。三升無奈,姑娘們一排隊,就擠到板凳上盤腿坐著。大珍、小秀都被他逗樂了。三升老太,你領唱哎?三升翻翻眼皮,不吭聲。

僵到半晌午,有人來檢查了。是慶根陪著來的。都穿著中山裝,其中那個胖領導有點像扳道工。他搓著腮上的疙瘩肉問鸞生,節目準備得如何了?鸞生瞥著凳子上打坐的老犟筋。說,快了。領導問能不能唱幾段。鸞生抹著額頭的汗說,馬上排,排……就喊三升爺讓開。喊了幾聲,三升抖著山羊胡子假寐,壓根兒不予理會。領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問,哪兒的?慶根說,呃,呃,是宣傳隊的,顧……問。領導的臉就沉下來。慶根急得抓耳撓腮,只好下了毒招。沖左右使個眼色,幾個不知深淺的后生嗷地沖上去,將三升不由分說搡到牛糞筐子里,連簡板帶漁鼓打著號子摜到門外。就聽哐的一下,三升跌得三魂出了七竅,等渾身臭烘烘地爬起來理論時,那邊鑼鼓家伙一響,簡板一揚,姑娘們已經噼里啪啦唱上了。

三升也是驢性,抱著漁鼓就去搗門,鸞生從里頭躥出來跳腳,老祖宗,領導在審戲,你要作死哩不是?三升一口濃痰堵在嗓子眼兒上,喘了半天,才點著鸞生的腦門說,紙糊的也算數,你,你…--糟踐祖宗哩!鸞生氣咻咻地說,村里過年才殺豬,你讓我去哪抓豬尿脬?正嚷嚷著,慶根從里頭跑出來,說領導發火了,嫌現場秩序太亂,要走人呢!鸞生腦袋一大,手忙腳亂地轟出一幫看戲的小孩兒,然后咣地將門摜上了。

三升被晾在那里,自覺辱沒了斯文,顧問也不當了,裹著老羊皮躲回牛屋里,守著幾個老伙伴,重新唱起漁鼓三聲響,請出諸神仙,反復找不到昔日的感覺,哮喘病越發嚴重。

這邊卻是八個姑娘一字排開,哎喲,俺就演唱一回呀!萬里長空風雷蕩,五湖四海掀巨浪,工農兵,斗志昂揚除四害,俺唱一回,大寨人奮勇斗豺狼……嘭嘭嘭,嘭嘭嘭!公社領導定下神來,看著滿眼的佳麗,你唱我和的熱鬧,頻頻點頭稱許。八里莊人很少見過這樣的陣勢,都覺得三升固然唱得好,也只是一個竹筒子在拍。現在這么多塑料筒子同時拍起來,那才叫威風呢!看著那一雙雙玉手上下翻飛,彈撥捻抹,眼睛只有發直發呆的份兒,哪里顧得上挑三揀四的。

鸞生的突發奇想,再次確立了自己在八里莊音樂教父的位置。此后每到晚上,小學校的教室里燈火輝煌。隨著排練的逐步深入,另一幕大戲也漸次拉開。這其中的男女主角,自然是才華橫溢的導演石鸞生和漁鼓藝人三升的養女紅琴了。

我覺得你就是我理想中的人。今天想起這句話,我依然為紅琴的大膽表白感到震驚。與它同時浮現的,還有養父三升近乎惡毒的叱罵。至于那封情書是如何被人偷走,又如何演化成八里莊的公共事件,應該與我童年的一次失誤有密不可分的聯系。紅琴后來自殺是否與此有關,就只有上天知道了。

有天晚上我正在窗戶外頭看排戲,紅琴將我拉到暗影里,神秘兮兮地說,妍,求你辦一件事。我心里樂了。就想紅琴說話怎么跟鸞生一樣?紅琴讓我做的事情,其實是幫她送一封信。紅琴把那封疊成紙鳶的信拿出來,很小心地放在我手心里。問我,你哥哥晚上睡覺前看書嗎?我說,看的。紅琴說,在床頭上?我說,是呀。紅琴問,他最近正在讀什么書?我想了半天,說《和聲學》。紅琴點點頭,沒有再追問下去。她輕聲說,幫我把這個夾到書里好嗎?然后千叮嚀萬囑咐,不要讓別人看見。我使勁點點頭,心里卻不明白她為什么不當面交給鸞生。這時候有人喊她,紅琴使勁捏了捏我的手就走了。我躲在窗戶底下,偷偷打開信箋,赫然看到那行字……我的心驀地狂跳起來。這時候窗戶里面的紅琴正在拖一個長腔。頂了兩次,都破了音,最終沒頂上去。我想如果鸞生看到這封信,是否還會批評她?

這時候星光滿天,月亮像銅鑼似的掛在天上。我正朝家里飛奔,突然被人拽住了。原來,是同村二隊的小艾和大寶。他們就像狼和狽,總是勾肩搭背地廝混在一起。小艾抓住我的膀子,神情詭魅地說,去玩?我猶豫了幾秒鐘,還是跟著他們走了。那天晚上我們圍著一個土坑,跟好多孩子玩起一種叫戒嚴的把戲。幾年前村子里武斗死了人,上頭專門派飛機視察過。所以我們都知道戒嚴,就是撒傳單的飛機來了。大家就這樣無師自通地演習著,像耗子似的躥進躥出。玩著玩著,有人突然在草垛里呼天搶地地慘叫起來!我們尋著動靜跑過去,發現小艾的褲子豬腸似的堆在腳上,月亮底下棵著半截白乎乎的肚皮。大寶鬼鬼祟祟地說,哪個敢胡說,滅他家人……我們趕緊幫大寶護送小艾回家。實則想去看大寶被痛揍的場面,但我們什么都沒看到。小艾的娘打躬作揖地謝了大家,忙著將熱毛巾捂到閨女腦門上,還說要煮炒米雞蛋給她吃。我只好郁悶地走開了。回到家里,一摸口袋發現信丟了。

月亮沉沉地墜了下去,鸞生還沒回來。母親依舊在院子里烙著永遠烙不完的煎餅。我順著原路找回去,借著月光用篦子篦頭的辦法將周圍搜索了幾遍。哪里還有信的影子?我知道自己闖了禍。此后幾天,我再也沒去看排練。盡管聽說不久要彩排了。我怕紅琴詢問,更怕哥哥找我要那封信。鸞生的《和聲學》不知讀到第幾頁了。他很晚才回來,而且總是躡手躡腳的。我閉著眼睛在那里假寐,好在他哼哼唱唱的,看起來心情還算不錯。

就這樣,我每天心懷鬼胎,吃過早飯就急急忙忙趕著一群鵝到野外打發時光。看著它們撲棱著翅膀你追我趕,盼著那件事快點過去。我總是這樣,每當捅了婁子,就做出很忙碌的樣子,暗示自己事情根本沒有發生過。這招兒還蠻靈的,不久我就變得輕松愉快起來。

可是幾天后接連發生了兩件事,一件是三升跟養女紅琴當街鬧翻了,接著宣傳隊的馬立本跟大榆突然在小學校打起來。

總之,事情的原委,是紅琴給鸞生寫的那封情書被大寶撿到了。大寶交給他哥哥大榆。大榆看完后鼻口躥火,當晚將信里的只言片語透露給正在溝邊挖淤泥的二槐。二槐又添油加醋,告訴在樹下納涼的大順媳婦,小芝的表嬸,三隊的玉霞和小平。她倆想進宣傳隊,都在挑選的時候被篩下來。原因是玉霞五音不全,小平是左撇子。玉霞跟小平從此懷恨在心。她倆正在踢沙包,聽到這句話,相視一笑,然后飛快地跑去告訴所有認識的人。于是這句話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口口相傳,直到最后像風一樣刮到三升的耳朵里。在八里莊的青年人看來,這句話要點上煤油燈,臉對著臉,抑或進了洞房才能說的。既然說了,就說明他們之間有了某種關系。這種關系說不清道不明,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世事就是這么奇怪,紅琴,經由一封今天看似平常的情書,正由一位八里莊眾星捧月的公主淪為人們眼里的笑柄。

排練依舊如火如荼地進行著。一天早晨,八里莊人吃過早飯,正三三兩兩地掮著農具準備下地。遠遠看到兩個人撕扯在一起,好像是一個急于脫身,另一個死死拽住不讓。

你去唱,你去唱?你還能去唱嗎?我丟得起這份人?

人們紛紛圍上去,就看到八里莊昔日的漁鼓老倔頭,正揪住自己的掌上明珠,用煙桿子瘋狂地抽打。隨著他歇斯底里的動作,煙桿上那塊玉驪上下甩動著,不顧一切地摔在養女的腦袋上。

你要去唱我就是個死,嫌我死晚了你就去咯!而紅琴,那位八里莊宣傳隊的女主角,正拼命護著自己的辮根子,一邊躲一邊喊。

爹,你瘋了不是?你破壞革命新形勢,慶根拿繩子捆你哩!

三升的憤怒,實則是出于看到結局的無奈。那個三七開小白臉,打從走進八里莊,就是他的對頭與克星。現在全村人都在議論小白臉跟閨女胡搞。老家伙一旦動起手來,就有朝死里整的架勢。聽閨女說到捆人,他猶豫了一下,紅琴乘機掙脫了。

三升左右轉圈抓不到人,氣得捶胸頓足的。天天鬼喊驢叫不講,你謅那些丟人敗興的東西做什!你總歸嫌我死晚了吧?

四周聚了一圈人,都抱著看耍猴的心態在那里瞧熱鬧。紅琴的額頭上頂著大紫包,臉上花里胡哨地抹著汗漬。橫豎想掙開。辮根子卻攥在老爺子手里。紅琴從小養成執拗乖張的脾氣,哪里肯就范?父女倆你扯我拽,紅琴急著去排練,只好一頭撞上去,將老人頂個仰八叉,等三升爬起來找人時,閨女早已不知去向。

鸞生回部隊聯系樂器的事了,這幾天臨時由紅琴負責。沒想到一早就跟養父干了一架。紅琴匆匆跑到小學校。在對詞的時候,老覺得脊梁怪怪的,好像背著許多眼睛。屋子里的汽燈芯子也奇怪,爆了兩次,才換的那只依舊吱吱亂叫。小木匠大榆則鬼鬼祟祟地跟馬立本嘀咕著。紅琴走過去跟大榆理論,口干舌燥地說了半天。大榆閉著眼睛假寐。再說,大榆拿手搔搔頭皮,從口袋里驀地掏出樣東西,嘿!俺怎么覺得你就是那個……俺理想中的人?

周圍鴉雀無聲。紅琴一看是自己的信,腦袋立刻轟轟作響,你胡說什么?

大榆不再搔腦袋了,而是將信紙啪啪拍了兩下,捏著假聲說,媳婦兒,跟俺上床歇了哇!

紅琴這回聽清了,那臉當即紅得像樹上的柿子!大榆說完,毫不羞恥地逼上來,拿信對著紅琴的鼻尖亂晃。大榆有九個兄弟,平時縱橫八里莊,沒有敢惹的。又值滿臉冒青春疙瘩的歲數,私下里將八里莊的姑娘排了隊,紅琴自然是頭牌。沒想到冷不防殺出個石鸞生,氣得他每天都想殺人。紅琴正天塌地陷地站著,大榆撲上來攥住她的手腕子。紅琴哎喲一聲,說,好呀,你耍流氓?我上大隊告你去!大榆說,告呀,八里莊哪個不知道你是我的?正僵持間,汽燈罩子砰地爆裂了。黑暗里有人噼里啪啦廝打起來,中間夾雜著悶悶的拳頭聲和吭哧聲。女隊員都抱著腦袋尖叫起來,待汽燈再亮的時候,人們發現紅琴不知去向。摟抱在一起使勁的是小木匠大榆跟拉二胡的結巴馬立本。

馬立本有個嗜好,就是跟紅琴掰手腕。鸞生還沒來的時候,我們跑到三升家玩,看到馬立本正在煤油燈底下給紅琴看手相。你今年要命犯桃花,馬立本認真地說。紅琴說,犯誰哩?馬立本很有信心地說,識文斷字的。我們在旁邊看著,都知道馬立本的用意。偏偏紅琴不解風情,又問了一句,咱八里莊識文斷字的不多呀?馬立本有點泄氣地說,你問我哪個字,我沒幫你解出來?紅琴有點明白了,將手抽出來。馬立本說,把手給我。紅琴狐疑地說,你能猜出什么?馬立本說,我給你指個方向。就瞇著眼,在紅琴的手心畫個字符。我們都猜不出,紅琴的臉卻紅了,將手抽出來在對方臉上擊了一掌。不要臉的!

馬立本不僅會看手相,還會支鍋框。支鍋框是八里莊的青年男女常玩的把戲。就是十指相扣,像牛似的拱在一起角力。先倒下的那位,自然是失敗者。這在一定程度上考驗到人們的耐力和臂力。八里莊所有的青年男子,都渴望在下地干活的間隙跟紅琴支鍋框。可紅琴支鍋框的對象是有選擇的。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馬立本自然是紅琴的選擇之一。從前大家都喜歡到三升家玩,紅琴就跟馬立本鉆到牛屋里稀里糊涂地較起力來。外面一堆青年人在摔牌,聽到屋里不時發出哎喲、嘿的聲音。至于孰勝孰負,就不得而知了。有時候我們會鉆到門簾里偷偷察看,這時候就發現馬立本將紅琴壓在床上,用兩腿抵住。紅琴說,先生,你要怎著?馬立本說,那個,你還,還不認……輸?

排練期間,馬立本爭取到拉二胡的機會。經常在鸞生和紅琴對話的時候,耗子磨牙似的咯吱幾下。大家笑一笑,知道他心里籠蒸火烤的煎熬。現在,馬立本跟大榆廝殺在一起,明眼人看上去,都知道是千仇萬恨的總爆發。馬立本身小體弱,自然不占上風,吃過幾個殺威的拳頭不講,胸前兩支筆也被大榆搶過去,掰做三截。他哪里知道從支鍋框以后,自己已是大榆的眼中釘。現在冒出來,正好頂缸挨揍吧。眼下大榆將他當做鸞生,把他騎在地上打得鼻血直流。二胡弦也扯斷了好幾根。直到慶根被紅琴找來,喝令住手。大榆殺得性起,哪里認得張三李四,拉扯中不慎將拳頭掄到慶根臉上,當場腫了半個腮幫子。慶根氣得七竅生煙,當即宣布將鬧事者開除。話一出口,兩人都后悔了。打躬作揖,求村支書慶根開恩,又連夜寫了檢討書貼到生產隊的墻上,事態方才平息。

打架事件結束第三天,鸞生回來了。聽到大珍小秀爭著匯報事情的經過,鸞生微微一笑。是嗎?這么有趣?大榆跟馬立本站在旁邊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他說的有趣是什么意思。大榆還想多說幾句,鸞生將手一揮,各就各位!大榆頭皮麻酥酥的,趕緊乖乖地拾起小鑼子。轉眼擺好陣勢,紅琴清清嗓子,又開始對“四人幫”的痛斥。鸞生就是這樣。他就是氣場,就是威懾力。八里莊的年輕人看鸞生就像看天上的太陽,強光之下自然矮了三分,哪里還有叫板的勇氣。

鸞生形跡鬼魅,總是三更半夜才回家。而且他好像多了個習慣,就是用指甲剪鑷下巴的胡子,這讓人看上去提心吊膽。因為他不是在剪,而是在拔。這種做法很危險,我經常看到鸞生捧著半個腮幫子齜牙咧嘴地抽冷氣。而且排練期間,鸞生不停地給女主角說戲。導演越慷慨激昂,女主角就越癡癡迷迷。宣傳隊的排練熱火朝天,鸞生跟紅琴整天雙出雙進,滿村人看到我都在問,你哥哪天結婚呀?

這是件很嚴肅的事,我必須把外面的情況跟鸞生說了。否則,父母會著急上火的。可鸞生很忙。鸞生要排戲,排完戲還要樂此不疲地跟下巴較勁。盡管我整天躥來忙去,可根本插不上話。再說即便講了,鸞生也不一定理我,這讓我小小的年紀,心里就墜上石頭,鸞生卻毫不知曉。有一天鸞生邊拔胡須邊對我說,妍,你要什么樣的嫂子?我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誰知道,都沒有,那個……紅琴好嘞。鸞生不說話,而是從包里掏出一堆照片抖落在桌子上。其中有張女兵的側面照。眼皮疊得很雙的眼睛,光潔的前額,幾縷微燙的劉海,唇角似有似無的笑靨。我捏著照片,就像捏著從畫報上剪下來的圖片,心里充滿了疑惑。

羅逸,文工團拉小提琴的,鸞生說。

這個叫羅逸的,直到今天依然是我心中象牙塔里的藝術女神。她那么神圣,高潔,有著永遠無法靠近的感覺。太好看了。我脫口而出道,她是哪兒的?

一直在追我,鸞生說,溫州人,我還在猶豫呢!

紅琴呢?我有點疑惑地問。紅琴的長辮子、細腰身、大腚盤,還有她“柔耐”的漁鼓腔畢竟讓我從未有過的著迷。

《老房東查鋪》唱得不錯。鸞生不置可否地說,僅僅是不錯而已。

我不知道該哪個傷心。鸞生太優秀了。八里莊的女子,鸞生是隨便挑的,可八里莊畢竟太小了。

這樣的女子有一打。鸞生說,沒辦法的事,都是魅力招惹的。

會演終于開始了。在大幕拉開以前,觀眾稀稀落落進場的時候,我看到鸞生在劇場正門入口的地方轉來轉去。鸞生穿著牛仔裝,手里夾著香煙,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寧。我跑過去說,嗨!鸞生看到我說,演員正在后臺化妝,你趕緊到前面看看,上座率如何?

鸞生的話就是圣旨。我答應了一聲,趕緊抬腿朝大廳里跑去。

人們依舊在陸續進場。檢票口堵得一塌糊涂。八里莊的二柴和慶連試圖混進來。他家的櫓子拖著過黃河的鼻涕,正從人們的腿縫里鉆過去。剛鉆到半截,被檢票員一那個外號叫吳大牙的,一把薅出來。你小孩怎么也到處亂跑?二柴紅臉漲腦,跟吳大牙說些胡攪蠻纏的話,眼看就被擋在外頭。我顧不上管他們,又飛快地跑進劇場。黑黢黢的大廳里,觀眾已經坐了八九成。靠前排中間的地方,好像是坐了幾個領導模樣的人。他們的前后左右都空著,有幾個孩子底氣十足地趴在那里玩耍。三排以后,陸續有人走過去坐下,間或將椅子拍得噼里啪啦。我急得滿頭大汗,盼著人們趕緊坐滿,盼著大幕趕緊拉開。我知道只要鑼鼓家伙一響,八個姑娘將漁鼓嘭嘭一拍,鸞生的導演夢就圓了。這樣的陣勢,三升做夢也不敢想呢。

宣傳隊在進縣城會演前,集中排練了四天三夜。每天炒米雞蛋紅糖水,江米果子。享受著八里莊孕婦才有的待遇。慶根豁出去了,節目要拿獎,他在鄉鎮領導眼里身價自然水漲船高。書記早就表過態,等會演結束,將他提拔到鄉林業站當站長,吃公家糧。

三升卻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找到慶根,說閨女不能再唱戲了。慶根說,怎么了?三升說,再唱就嫁不出去了!慶根知道有人把閑話灌到他耳朵里。就搪塞說,好吧,等會演結束不唱也罷。三升吭吭哧哧,撮著山羊胡子蹲在門檻上,只是淌眼淚。慶根知道他心里有疙瘩,說,三升老太,你的那些老八股,的確跟不上新形勢,你又跟鸞生合不來……實在想上,你就打大鑼吧。三升說,我還沒賤到那份上,大鑼我不打,閨女你幫我撤回來,后天黑驢坡有病喪事,我讓她陪我去那里唱。慶根說,哪樣重要?三升說,生老病死才是大事哩!慶根心里笑他沒見識,不便硬頂,只好哄他說,好啊,我去跟紅琴做工作。三升只好抱著漁鼓筒子走了。三升人老沒覺悟,閨女卻是講原則的,雖然原則背后的動機看起來有點讓人生疑。

舞臺上的紅琴依舊綠褲紅褂,只是模樣看上去有幾分瞧悴。讓人奇怪的是她的聲音。原先那種甜、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高、尖、細。特別是幾處高潮的地方,幾乎要將房頂掀翻。下面不斷刮過暴雨似的掌聲。她這種唱法,就是鸞生說的穿透力了。我有種奇怪的感覺,就是臺上的那個女子,壓根兒就不是紅琴。她的兩眼噴火,她的咬鋼嚼鐵,她的甩發、跺腳,對著某個方向的指鼻子挖眼,都讓人覺得骨頭縫冷颼颼的。但她這副做派,是坐在臺下那些領導想要的。那天晚上,八里莊人幾乎傾巢出動,只有三升沒來看戲。不但沒來,還把鸞生托人送的票撕了。在老人看來,那些瞎鼓搗的東西,壓根兒就是非驢非馬,氣死祖宗。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鸞生的漁鼓坐唱《斗豺狼》大獲成功,被評為最佳劇目、最佳導演,紅琴被評為優秀女演員。在謝幕的時候,縣領導逐一走到臺上,跟每個演員握手。八個姑娘齊刷刷地朝臺下鞠躬,掌聲在她們到達的每個地方適時地響起。紅琴就像一朵牡丹盛開在舞臺上,所有的配角都成了綠葉。紅琴心里卻只有一個人。當她拉著鸞生朝觀眾致謝的時候,所有在場的八里莊人都認為,紅琴跟鸞生真是天造地設的一雙,就等良辰吉日,石家上門下聘禮了。

紅琴嫁的卻不是鸞生,而是臨汾某旅的一個退伍兵。與紅琴在舞臺上的輝煌相反,隨著鸞生的功成身退,她在八里莊的聲名變得曖昧和令人生疑起來。會演結束后,鸞生突然變得暴躁異常。他像鬣狗似的在屋子里轉著,同時將一只幾近報廢的收音機撥弄來撥弄去,從早上的《新聞聯播》聽到晚上的《小喇叭》,讓噪音充滿房間的每個角落。那幾天我驚恐地看著鸞生的失態。難道是因為紅琴?我搖了搖頭,紅琴是八里莊的首選。但紅琴之外,還有一大批羅逸等著。我不知道這一切緣從何起。趁著鸞生調臺的間隙,就怯生生地走過去問了一聲。

鸞生說,形勢起了變化,文工團可能要解散了。

鸞生幾年后的命運轉折是跟百萬大裁軍連在一起的。此后的鸞生從天空掉到地上,開始了他多年去向不明的藝術漂泊生涯。這成為縈繞在縣城工作的父親和勤于農耕的母親心頭多年的夢魘。而這些,作為八里莊人是無從知曉的。人們只知道鸞生回部隊了,而且一去便了無蹤跡。紅琴依舊在田間地頭干活,這使人們的目光由艷羨變得狐疑,漸漸地,關于婚嫁的話也不再提起。紅琴正面臨著一個鄉村姑娘最尷尬的局面。這種局面是原先被抬得很高,高得仰著脖子都看不到,然后不明就里地掉到地上,陡然變得一文不值。原來鸞生只是籠罩在她頭上的肥皂泡,當這個肥皂泡消失后,她就什么也不是了。盡管不是,按說婚嫁的年齡,該走的程序還得走。所以在鸞生回部隊幾年后,紅琴草草相了幾次親,然后很快跟一個背著風箱回鄉的退伍兵定下了終身。

結婚那天早晨,一掛不大的鞭炮在她身后噼噼啪啪地響著。天空下著細雨,那些爭風吃醋的鄉村青年早就不知去向。我懵懵懂懂地跟在旁邊,看著紅琴坐在他堂弟的自行車后座上,一溜歪斜消失在村莊的盡頭。三升依舊在牛屋里唱那些老八股,甚至沒在村頭露面。不管怎么說,作為八里莊宣傳隊的臺柱子,紅琴走得委實有些詭譎。

鸞生由文工團的首席小提琴手蛻變成一位堅定的傳統文化捍衛者,用了十余年的光陰。時值20世紀80年代后期,各種光怪陸離的音符裝點著我們的生活。由于用力過猛,使得很多人從頭面到著裝,從思維到生活方式,都處在前所未有的混亂階段。因混亂而興奮,因興奮而勃發了空前的能量和生機。

此時的鸞生已經在縣文化局創作室做編劇。經過十幾年的漂泊和打磨,鸞生發生了在常人看來驚人的巨變。這種變化從他的頭面上可以看出來。鸞生不再燙發,也不再穿皮鞋。他的頭發亂蓬蓬的,毫無方向感地生長在頭上;他的腳上永遠裸足穿著一雙老北京瑞福祥的布鞋,方口的或者圓口的;他不再反復跟下巴較勁,任上面春風野火,雜草叢生;他總是身著中式對襟罩衫,褲線也不再筆挺,而是很家常的棉布褲子,腿彎處堆著永遠拽不平的褶皺。如今的鸞生就像一頭無法捉摸的藏獒,外表看起來沉雄、堅忍、神秘,內里卻蘊涵著隨時可能爆發的能量。

百萬大裁軍后鸞生曾經回過一趟八里莊。除去百無聊賴地敲著呱嗒板兒,嘟囔著火車站里有火車,車站里面有旅客以外,還不時冒出小二黑和阿詩瑪。

妍,我給你唱一段《朝陽溝》。

那時我正拎著籃子準備出去拾柴火。鸞生在門口把我攔住了。當時《朝陽溝》風靡蘇北魯南的大街小巷,銀環和栓寶的故事將鄉村說成人間的天堂。鸞生卻攔著我唱道,我往哪里去呀,我朝哪里走……他唱念做打,手眼身法,一人包攬了《朝陽溝》的全部角色。眼看著日頭已過正午,我望著空空如也的籃子,想從門旁溜出去。結果朝左躲,鸞生朝左攔;朝右躲,他攔在右邊依舊唱,橫豎就我一個聽眾。我無奈地蹲在門檻上,聽著鸞生如泣如訴地唱道:“朝陽溝,明年又是大豐收,大豐收嘔嘔嘔”……但我從鸞生的眼睛里,看不到一絲豐收的喜悅,只有無處逃遁的茫然。

多年后鸞生從天涯海角流浪歸來,通體散發著一個窮盡探索終至化境的男人成熟的魅力。由于對傳統漁鼓戲的迷醉,他跟八里莊的漁鼓老藝人由對手成為莫逆之交。那幾年的廟會漁鼓攤上,人們時常看到身著黑長衫的三升身邊,總是坐著一位忠實的信徒,筆走龍蛇地記錄著永遠唱不盡的詞譜。有時候集市散了場,鸞生會把老人接到家里繼續切磋。河西鎮文化館的小屋里,當年有兩個奇觀讓人印象深刻。一是耗子體大如貓,大白天率眾兒孫在鸞生經年不刷的碗筷上過橋,打洞的積土幾乎堆到天花板上;二是一老一少捧著漁鼓彈攏捻抹的動靜,以及老人從豁牙漏風的嘴巴里吼出來的漁鼓腔。又叫魂了,館里人總是說,一個不夠,又來了一個。

這期間,鸞生積累了大小十幾部劇目的編導經驗,已經成為坊間公認的實力派人物了。

眼下鸞生正在嘔心瀝血地創作一部古人出海為題材的漁鼓大戲《遠行記》。那部戲里的男主角,多年來在民間和官方得到截然不同的兩種評價。民間唾其為騙子,官方則認為是一位傳播友好文化的使者。鸞生要做的,就是在這部戲里還原其七情六欲,讓他的所作所為看起來真實可信。這對鸞生,自然是輕車熟路的事情。劇本脫稿后,經過縣有關部門幾次例行公事式地審核,很快在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作為精品工程立項了。

女主角的遴選卻在全縣鬧得沸沸揚揚。當時我們全家已經搬回城里,我大學畢業分配在新聞單位上班,沒事喜歡跑到文化館去玩。所到之處,滿耳朵都在聽人說那部戲。接著,聽說在縣里選角了。文化館人稱之為選美。由縣柳琴劇團的男老生谷子良帶隊,到各鄉鎮選角。其方式就是所到之處,擺開一溜長桌凳,讓民政助理陪著,然后找幾個姑娘扳扳腿,再喊兩嗓子。谷子良牛眼闊面,演了半輩子地方戲武生,摸爬滾打樣樣在行,選人亦自有一套標準。凡音域扁窄的,聲如游絲的,一律當場Ps。幾個鄉串下來,挑了幾個能吼幾句《黃土高坡》的肉喇叭回來。這些肉喇叭對流行歌曲蠻在行,一旦唱漁鼓調,五音不全的,荒腔走板的,左右跟不上調門。兼有跳舞同腳同手的,難免讓人啼笑皆非。鸞生一番過目,當場全盤否定。

于是,下去開始第二輪挑選。熱熱鬧鬧又帶來一批窄腰肥臀的女子,攪得縣劇團滿院子鶯聲燕語,花枝招展,卻半天沒人出來驗收。原來,鸞生出差了。導演即已離席,其他人便無法擅自拍板。一大堆大姑娘小媳婦沒處安頓,谷子良只好罵罵咧咧的,自己貼錢帶到路邊餐館里,白菜湯就干蒸饃,飽餐一頓后暫時打發回家。

過了幾日,我去文化館去找鸞生,一進門發現滿院子花團錦簇,看景的圍了里外三層。

聽說了嗎?這次入圍的有十幾個呢。文化館臨時工羅孝春,是鸞生的骨灰級擁躉,整天熱衷于各類新聞八卦的發布。我立刻想到紅琴。紅琴是宣傳隊的臺柱子,按理說應該有她。

八里莊有嘛,紅琴來了嗎?

紅琴?好像……有吧,不過我只認得那個叫黑莓的……肉喇叭嗓門,唱《北京的金山上》沒有超過她的。

我的心忽悠提起來。不管怎么說,紅琴的唱功是家傳的,唱漁鼓戲哪個比得過她?但紅琴出嫁多年,是不是荒廢了嗓子也未可知。

鸞生出差回來后,就到縣里找領導匯報了。谷子良滿頭大汗地張羅著,將精心挑選來的女子們排排坐,幾次催人去喊導演。我里外找了幾圈,沒有發現紅琴。就想是不是跟鸞生單獨談心去了,畢竟他們倆是有過節的。這樣想著,就一徑奔了縣劇團招待所。

招待所坐落在河西鎮的老街,兩層小樓。底下賣百貨,上面住人。繞過熙來攘往的人群,我踩著木制樓梯嘎吱嘎吱地上了二樓。樓梯年久失修,有稍不留神便一腳踏空的感覺。抬眼看過去,一溜七八間房子,都是極簡陋的門,玻璃窗上糊著報紙。不時有鼓樂笙簫從里面傳出來。我走過去,試探性地推開其中一間,卻見一個和尚模樣的老男人,著中式對襟大褂,正瞇著眼睛拉二胡。又試探著去推另外幾間,都沒推動。便不再冒失,而是隔著半截紙糊的窗玻璃朝拐角的那間張望著。

屋里坐著一位女子。女子服飾極盡美艷,大紅,翠綠和艷黃相配,每種顏色在搭配上都犯了民間的忌諱,卻有出其不意的效果。她云髻高綰,將一只用黑金絲絨纏裹的漁鼓松松地攏在胸前,腕子上堆金砌銀,戴了各種粗細大小不一的扭花鐲子,一條玫瑰紅的綢布休閑褲下面,是精巧別致的繡鞋。白皙的裸足上,一道道纖細的,近乎碧藍色的血管纖毫畢顯。她就那樣姿態優雅地坐著,輕松、隨意、嫻靜,看上去就像一幅靜態的古代簪花侍女圖。似是《牡丹亭》里的崔鶯鶯,《望江亭》里的譚記兒,梅隴鎮上的鳳姐。都是,又都不是。她一身華服,綾羅綢緞,跟屋子里的鄙陋形成驚人的反差和對比。

鸞生正拿著一沓子紙對著那女子說戲,感覺從未有過的投入。

我敲了敲門,不等回應就走了進去。女子依然保持著優美的坐姿,只是用略帶疑問的目光瞥了我一眼,然后轉向鸞生。我徑自找了張木椅坐下,聽到鸞生對那女子說,我妹妹大學剛畢業。

女子沒有說話,微笑著輕輕頷首。我也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不知為什么想到紅琴。

直覺告訴我,這位女子,就是鸞生出差三天從外地請來的女主角,至于外面院子里的花團錦簇,大都是些龍套嘍啰的角色。依紅琴當年的心高氣傲,她就是不唱,也不愿給別人打下手的。正思忖著,一聲氣運丹田的漁鼓腔在屋子里回旋起來。“夕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身后是非誰管得,滿村爭唱蔡中郎。”是鸞生在唱。鸞生的眼睛似閉非閉,用腳打著節拍,完全沉浸在某種情境中去了。這讓人聽上去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這位靜態的簪花女子,鸞生的吟唱,還有整個屋子里的氣場都回到古代。漫天飛舞的葦花,伴著一縷時隱時現的拖腔在屋子回蕩著,讓人憑空生出某種幻覺。

鸞生極盡興致地唱完,突然說了一句,梅鳳殊,從淮州煤礦文工團請過來的。

風殊依舊優雅地坐著。在我看來,那是一種舞臺上或鏡頭前的坐姿。我好奇地看著她,聽到鳳殊嚶嚶開口說道,鸞生,第五幕的唱段能不能減兩小節?這幾天偶受風寒,我怕到時候嗓子吃不消哦。

她的聲音很好聽。水音里襯著氣聲,每個字都吐得特別熨帖和到位。不過我很清晰地聽見她喊鸞生,而不是導演。

鸞生說,那是中心唱段,全劇的主旨都押在上面呢,而且是專門根據你的嗓音特點設計的。

鳳殊輕輕嗯了一聲。然后撒嬌似的對鸞生說,那我不要天天走場子嘛,身體吃不消的,要不你幫我揉揉?

鸞生說,好啊,給你開小灶吧,誰讓你是救命的姑奶奶呢!

他倆就這樣一來一去,幾近打情罵俏,其熟稔程度就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可不知為什么,我想見紅琴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不顧兩人話稠,就脫口而出道,紅琴呢?她這次也該選上的。

鸞生愣了一下。少頃,才很認真地對我說,不是沒考慮過……聽說紅琴現在是女企業家,怕是早就不唱了。

紅琴的醬園廠,坐落在河西鎮八里莊。她的那位退伍兵男人原先是搞汽修的,因為生意不景氣,結婚后倒插門到老丈人家幫老婆打理事務。眼下紅琴醬園廠的經營規模很大,幾乎盤踞了半個村子。在她生意最紅火的時候,我曾到那里去過。當紅琴搓著手出來迎接的時候,我險些沒認出來。

眼前的女人腰粗體壯,穿著一件雪花呢長下擺大衣,一絲不茍地扣著每粒扣子。靠脖頸處是銀狐小翻領,托著堆滿笑容的滿月臉和燙得同樣一絲不茍的菊花頭。我愣了一下,聽見紅琴操著生硬的標準音說,整天盼星星盼月亮,就等著領導來檢查指導工作哩!話音落地,從喉嚨里爆出有些夸張的哈哈大笑。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已是紅琴出嫁的第十個年頭。我站在人堆里,看著眼前的村辦女企業家,思忖著要不要上去跟她說話。參觀組的人呼呼啦啦地朝前走,繞來繞去,率先進了醬園廠的食堂。有位系著圍裙,手里拎大勺的男人急忙迎上來。

天氣太熱了,中午讓領導們在這里吃飯,我們做的醬雞爪遠近聞名呢!紅琴隨口吩咐道。男人諾諾連聲。幾個穿著水靴的鄉下丫頭蹲在那里,拿水龍頭來回沖刷著筐里的毛蛤蜊,一只王八在盆里游來游去的,不時吐著成串的水泡泡。領隊的張組長連連擺手說,上午還要跑幾家,就不麻煩了。

一群人又前呼后擁地走出來。

十幾口黑黢黢的大缸,一溜靠墻根兒擺放著,缸蓋上壓著石頭。紅琴讓女工掀開其中一口,撈了幾條,蛇一般挑著,耍把戲似的讓參觀小組看。瓜是那種傳統的,哩哩啦啦朝下滴著鹵水。據說產品除擺上各大超市的貨架外,多數用于外貿出口。這中間鞍前馬后跟著跑龍套的,是那個十幾年前在宣傳隊拉二胡的結巴。馬立本的口吃好了許多,介紹情況的時候,能不眨眼說上一長串。只有換氣的時候,才打幾個嗑巴。有車就好……辦,走時每人弄幾箱醬瓜帶著,卷煎餅拌涼面就大蔥,能一直吃到開……春的。

馬立本現在的身份是醬園廠會計,屬于廠里說話算數的角色,兼有與食堂那位掌勺大師傅平起平坐的資格。

妍,你哥小時候的照片還在俺家的墻上掛著呢。

連著參觀了幾處,除去醬缸就是醬坊。頭上的陽光卻越來越毒。廠里幾個女工端來剛洗的瓜,大家嘁里喀嚓地吃著。我正準備悄悄找個地方躲涼,耳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滿月臉,菊花頭,一件長下擺的雪花呢大衣箍著水桶般的腰身。我定定地望著剛走過來的中年女人。

早就認出是你了。中年婦女說,自從你們回城,有十多年沒見啦,你還是小時候的模樣,連神情都沒變咯,還記得我繡的平絨鞋上是什么花色?

我愣在那里。支鍋框,小艾,哎喲這就演唱一回……畢竟十幾年沒見面,除去支離破碎的東西,我實在想不起更多了。

是啊,好些年不見了,你還唱不唱漁鼓戲?

紅琴遲疑了一下,神色驀地有些黯然。你是說選角吧?上次劇團來人,碰巧我到外地進貨了,你哥要是說話算數,看能不能補報……

提到鸞生的時候,她用的是“你哥”。這個不經意的變化,讓某種微妙的東西顯露出來,使我們彼此都有點尷尬。她跟鸞生之間,即便山崩地裂過,如今也已是滄海桑田了。

兩個人就這樣沉默著。過了一會兒,她口袋里響起《上海灘》的音樂。紅琴掏出磚頭手機,將天線吃力地拽上去。喂?噢,是張助理……就剩這幾箱好的,哪個敢動哪,半個月前就給您備下了……

紅琴的聲音,在瞬間顯出了幾分陌生。而且循著她的話音似乎有東西濺到我臉上。我本能地朝后退了半步,驀地想起那張報紙上的女人,應該是紅琴。只是我當時不愿承認罷了。

三升爺呢?好不容易等她說完,我問,總該還在唱吧?

唱哩,紅琴說,放著外孫子不帶,整天跟幾個老糊涂練耗子磨牙,畢竟不是親生的……眼下廠里來參觀的領導太多,我又整天在酒桌上應酬,只是委屈了孩子,泥里滾草窩爬的。

又問了幾位鄉鄰,才知道大榆眼下是八里莊的村長。除去催命鬼似的收費,攔截上訪戶,平時基本見不著人影。慶根那年會演后去鄉林業站吃工資了。去年栽黑莓碰上國外鬧金融風暴,帶累得幾個村的老百姓賠得傾家蕩產,有人放出話來要殺要砍,嚇得見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門。聊過一會兒,紅琴突然打聽起鸞生有沒有對象。我呃了一下,說,還在談著,沒……最后定呢。

紅琴沉默了。談話再次陷入冷場。

過了幾分鐘,紅琴又開始搜腸刮肚,中間甚至哼了幾句“萬里長空風雷蕩”。聲音脆里透“沙”,酷似大珍的“云遮月”。

我掩飾住自己的失望,轉了話題問,姐夫還在部隊嗎?

剛才……拎大勺的那個,紅琴說,別看一把攥著兩頭不冒,已經有兩個兒子,另外從黑驢坡抱養一個丫頭,叫小桂。

她說了句我兒時熟知的八里莊話,形容男人身短個矮的意思。我不知道紅琴從失落到揶揄,需要走多遠的路。好在紅琴生了兒子,又開了工廠,這在農村也算活得理直氣壯。不知為什么,我竟暗暗為鸞生慶幸起來。

分手時紅琴再次跟我提起報名的事,說她當年的漁鼓還在家里墻上掛著,我胡亂點點頭,知道她登臺的可能性已經很小了。

時值舊歷年底,全鎮唯一一家電影院從早到晚被買票的觀眾圍得水泄不通。搭著人墻買票是那個年代河西鎮最為常見的景觀,人們對外來文化的熱度超過了穿衣吃飯的渴望。《加里森敢死隊》、《橋》、《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掀起一輪輪收視狂潮。你拿的是什么?歌曲集。什么歌曲集?“薩尼娜;空氣在顫抖,仿佛天空在燃燒”,成為家喻戶曉的戲噱語。《望鄉》上映的時候,鸞生攥著票凌晨2點送回八里莊。為了電影票的去向,馬立本跟大榆再次動起拳腳,差點鬧出人命。

大型新編漁鼓戲《遠行記》即將上演,由于前期宣傳工作做得精細,全縣上下無人不曉。首場票半個月前就告罄了。因為劇院同期還有其他電影上演,只有一個窗口賣票,普通老百姓依舊圍著,人墻搭得幾丈高。碰上幾個惡作劇或鬧事的,不時呼啦啦地散開來,又萬頭攢動地涌上去。我那天下班路過,忽然在人堆里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不時被人搡出來,又像楔子似的嵌到人墻縫里。我走過去拽了拽她的衣角,就看到那張滿月臉。跟紅琴同來的還有大珍和小秀。一樣粗的水桶腰,雀斑臉。

來看有沒有便宜票的,紅琴說,畢竟是你哥導演的,聽說從外地請的名角啊?

紅琴有了很大變化。綠格包頭巾曬褪了顏色,一件直筒滌綸褂子上滾滿毛團,腳上的襪子顏色也有點混搭。前陣子聽說河西鎮的幾家醬園廠受大氣候影響,基本倒了號,看來是真的了。

鸞生如今比皇上還難見哩,小秀說,不是當年宣傳隊那會兒,連紅琴的面子都沒用了。

妍,好幾年沒聽漁鼓戲了,就幫弄幾張票吧,你哥也忙……再說家里孩子墜著腿,我倒未必看的。紅琴見小秀話說得有點露骨,趕緊岔開了話題。

我笑著說,三升爺不是見天唱嘛,你們哪里還用花錢買票?

紅琴說,七老八十的,張嘴就嚇得人魂飛到屋梁上,能聽懂的有幾個,再說現在的年輕人都不喜歡聽老八股呢。

我很清楚地聽見紅琴說到老八股。集市上唱漁鼓的絕了跡,唯一一家舊書場改賣繩網百貨。眼下舉凡新的都是好的,喇叭褲,雙聲道錄音機,磚頭式的大哥大,連新娘的嫁妝都離不開塑料花。三升爺除去坐在牛屋里鏗鏗鏘鏘兀自成調,將漁鼓腔吼給牛聽外,肚子里的那些家當,或許基本等著入土為安了。

我答應帶她們去找鸞生,但能否弄到票是未知數。畢竟物是人非,鸞生現今如日中天,而紅琴也非當年的女主角了。

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當所有人認為船到碼頭的時候,它卻詭異地調轉了方向,朝著不為人知的河汊子駛去。今天讓我回憶起《遠行記》的種種,委實有些殘忍。但時隔三十余年,當我重新聽到那一聲蒼涼、艱澀、渾如天籟的漁鼓腔,我繞不過《遠行記》。

在新編傳統漁鼓戲《遠行記》里,鸞生傾注了他所能付出的全部。如果說八里莊是他首次吃螃蟹,那么此后的若干年里,鸞生更像一位麥加朝圣的信徒行進在昏暗的藝術隧道里,滾爬,摸索,洞幽燭微,無數失敗疊加看不到盡頭的天光微露。作為長期游離于體制之外的行者,他這一路走得風雨雷電,華發早生,幾近衣衫襤褸,一次次攀爬,墜落,其對于我,對于我們這個家族的象征意義,早就遠遠超越了俗世的彼岸。

三十余年后的今天我依然在想,如果鸞生知道他在即將化繭成蝶的瞬間遇到火焰,他是否還會如此執拗,決絕,義無反顧?

首場演出那天晚上,當大幕徐徐拉開,一只巨大的漁鼓模型出現在蔚藍色的天幕上,底下所有的觀眾都爆出一聲驚嘆。此后,隨著劇情的推進,時而高潮迭起,時而靜水深流。鸞生在營造戲曲沖突方面,歷來是高手。這使得他游刃有余于起承轉合之間,不留痕跡地烘托起《遠行記》的氣場。尤其是大量的民間平腔、悲腔、魚尾腔、琵琶腔、雜花腔曲牌的綜合雜糅和運用,輔之以漁鼓做花點伴奏,敘事與抒情間雜,使得女聲明朗婉轉,男聲蕩氣回腸。那位叫梅鳳殊的女子,果然是唱念做打樣樣精通,在一幕幕戲劇沖突中將與男主人公的生離死別演繹得奪人魂魄。鸞生設計的那些華彩唱段,讓她贏得臺下一次又一次急風驟雨似的掌聲。

三升爺坐在前排正中,那是鸞生特意留給他的,除領導以外唯一一張貴賓贈票。我在老人后面坐著,發現他的腦袋上熱氣騰騰。三升爺來得急,身上的棉布長袍還沒卸下來,他泥雕木塑似的挺著腰桿,竟然奇跡般地沒有咳嗽。漁鼓戲過去只是討飯的生計,如今被徒弟鸞生搬上大戲院,他就是死也瞑目了。

首演獲得了空前的成功。

謝幕的時候,全場觀眾報以長達十幾分鐘的掌聲。鸞生中式大褂,長發飄飄,在臺上牽著女主角的手頻頻向觀眾致謝。掌聲依舊像多年前那樣,在他們到達的每個地方適時地響起。只是這次是一個叫梅鳳殊的女子。然后是省、市、縣領導走上臺去,握手,少女獻花,合影。懸垂著巨大漁鼓模型的天幕再次升起,禮花像流星雨似的飄落。女主角鳳冠霞帔,搖曳著長裙在臺上向觀眾道著萬福,看上去宛若仙女下凡。

我扶著三升爺站起來,巴掌都拍紅了。老人激動得犯了喘,此刻正山崩地裂地咳嗽著,將身軀弓成一只彎度很大的蝦米。我又滿場子找紅琴。我抻著脖子,隱隱看到后面有人在揮手。是大珍、小秀。我甚至看到馬立本,朝四處滑稽地打著V字,不知道是怎么混進來的。奇怪的是,他們中間沒有紅琴。

散場的時候,三升爺被人架到臺上跟領導合影,我在門口等了半天,才看到馬立本拽著大珍、小秀朝這邊擠過來。我劈頭問,紅琴呢?大珍跟小秀異口同聲地說,打架了!我吃了一驚,跟誰呢!是……良友。馬立本說,沒關系,兩口子打架不記仇的。原來,紅琴為看戲跟她老公良友歇斯底里打了一架。不知哪個攪屎棍的把紅琴當年的閑言灌到良友耳朵里。那人驢性,十幾年的夫妻頭次動起拳腳,紅琴耳朵旁邊的頭發都被男人薅下來。大珍、小秀怕誤了開場,先走了。馬立本陪良友抽了根煙,跟紅琴遞個眼色,也走了。在檢票口一直等到鑼鼓家伙開敲,才擠過去檢票。

夜露正濃。大珍、小秀怕走黑路,買了幾只糖葫蘆趕緊拽著馬立本回家。我把他們送到鐵欄門外面,一幫人正在話別,迎頭碰上有人主動擠過來跟我們打招呼。竟然是紅琴!大珍、小秀沖上去攔住她,問啥時來的,怎么不進去看戲?紅琴的腿挪動得有些艱難,原來在門外石凳子上坐了半夜。都聽了,外面的大喇叭很響,我聽了后半場……紅琴裹著包頭巾,兩只手籠在衣袖子里,口唇青紫地說。大家一時陷入沉默。半晌,馬立本突然狠狠將一口濃痰砸到地上,罵了句指向不明的臟話。小秀使勁拽拽他的袖子,一行人簇擁著,急急忙忙地走了。

十一

從外界反饋回來的各種信息,《遠行記》的成功是不言而喻的。作為縣里全力扶持的新編劇目,接下來是一系列巡演,并作為精品劇目到省里參加戲曲節。帶著諸多的好消息,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里,我興沖沖地跑去找鸞生聊天。

劇團院子里依然歌舞笙簫,紅男綠女們進進出出的,帶著演出結束后的閑適和慵懶。有時不知從何處猛地冒出一兩聲漁鼓長腔,每每驚擾了初來乍到的人。我躡著手腳走過去,看到鸞生宿舍的門虛掩著,敲了幾下,卻沒有動靜,就推門走了進去。

屋子里煙霧繚繞,仿佛幾天沒開門窗。一根斷線的燈繩在半空里蕩悠著,上面系著報紙卷做抓手。坐、臥兩用的沙發上,飯桌上堆滿各類書籍,讓人擔心稍有震動就會坍塌下來。床上的人四仰八叉,睡成一個不規則的“大”字。我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至少,鸞生這會子應該頭光面凈。忙于趕赴各種觥籌交錯的慶功宴,而不是以這副頭面呼呼大睡啊。

鸞生醒了。是被幾只造反的老鼠弄醒的。我正握著掃把跟它們的子孫們混戰,鸞生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躥起來,手持拖鞋刷刷刷一通猛打,動作嫻熟老道,看樣子絕非一日之功。混戰結束以后,鸞生問我什么時候到的。我驚魂未定地說剛到。鸞生說,吃飯了嗎?我看著擱在筷子上被老鼠啃剩的半塊干饅頭說,吃了。然后問他,去省里演出準備好了嗎?紅琴托人要票呢。

鸞生搔搔亂糟糟的頭,突然間哈哈大笑。

鸞生說,飲余回首話歸路,笑指白云天際頭。然后山崩地裂地拖了一聲長腔。

等他發完戲癡,我趕緊說,紅琴上次在劇場外坐了半夜,這回最好不要加座的。

鸞生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從揉皺的煙盒里摸出僅剩的一支。在他點上的瞬間,我驚訝地發現茶幾下面堆滿了煙頭。

領導席位上坐著兩男一女,女孩穿著短露臍黑T恤,配紫綢布花褲子,頭發很隨意地辮成麻花辮,好像是唱京戲的。長者被人稱做郭主任,他鼻正口方,有不怒自威之感。兩人都是為陪北京客人從省里趕過來的。中間的年輕人姓儲,寸頭,駝絨夾克衫,聽人介紹是中央戲曲研究所的博士生。

新編劇目論證會是縣文化部門的分管領導魯思農主持的。他程式化地寒暄一番,大意是《遠行記》作為省戲曲節的參演劇目,還需要反復打磨,自己只是拋磚的,要不請上頭來的專家先說說?

會議室里一陣難挨的沉默。

這時候有人說話了,是那位穿駝絨夾克的年輕人。他說很抱歉,他只是隨意下來走走的。他說他事先沒準備,他說戲比天大,每個人都是老師。他說了一大段開場白,言辭懇切,幾近推心置腹。與會者坐在那里,以更加虔誠的態度緊張地記錄著,生怕漏掉其中哪怕一個標點符號。

魯思農誠惶誠恐地說,老師不必太過謙虛,對我們窮鄉僻壤來說,老師的每句話都是醍醐灌頂啊!

郭主任也微笑著輕輕頷首說,隨便聊,隨便聊嘛。

年輕人于是就隨便聊。因為頭天晚上喝了些酒,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飄忽、猶疑,缺少連貫性。盡管表述含糊,但與會者還是能聽出來,他對新編劇基本上持否定態度。大意是漁鼓尚屬于鄉野俚曲,一曲坐唱足矣,根本沒必要斥資搞所謂的新編劇目,最好任其自生自滅云云。他講得很吃力,就像在一條不熟悉的村野小路上行走,跌跌撞撞,不時在水洼,或亂石溝前徘徊,有幾次甚至出現駐足或停頓。草草點評完畢,他呷了口茶,然后話鋒一轉,突然冷不丁殺上了高速公路。然后以無比順暢的語速談起京劇無可比擬的優勢,東西方戲劇理論之比較,布萊希特與梅蘭芳之異同等等。原來開頭那段點評作為京胡的幾下拉拽,只是前奏,是過門,一切都是為了后面的正劇作準備的。而且回到熟知的話語體系后,儲博士生優勢盡顯,直攪得會場像蜂窩陣似的喧鬧起來,才意猶未盡地打住。然后拿起一根煙在桌子上磕了磕,服務員趕緊過去摁開打火機。

陪同的幾位縣領導先是一頭霧水,此后逐漸面露尷尬。女孩坐在那里,嚼泡泡糖的嘴巴不停地嚅動著,對會場的變化毫無反應。

鸞生的心隱隱作痛起來。新編劇目參加省戲曲節,是縣里各方面早已達成的共識,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他知道儲博士還會在各種不同的場合發表宏論,而且聽到眾多的“所言極是”。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他所處的廟堂,都決定了他有著生殺予奪的權利。他哪里知道不經意間的寥寥數語,對于偏居鄉野瀕臨滅絕的漁鼓戲卻是滅頂之災?鸞生下意識地瞥了眼魯思農,那個可憐的人正汗流如注,一副大禍臨頭的樣子。鸞生不甘心這樣認輸,他還想作最后的補救。

接下去,鸞生用20分鐘簡單地談了關于《遠行記》的改編思路。多年后依然有人跟我說,妍,你哥當時把他們鎮了。河西夸獎人最頂尖的一個詞,就是“鎮”。這個字包含了表述者的不露聲色,四兩撥千斤,更何況面對握有生殺大權的一干人。我很遺憾當時沒在場,但我能想象出鸞生說話的樣子。這就是鸞生,這才是鸞生。

這位專家,我倒希望您能就具體的東西交流一些看法,比如傳統地方戲曲的唱腔設計,比如漁鼓文武場伴奏手法的改進等等,在這方面我們的確還有許多不解,亟待專家幫我們解惑呢。鸞生說完,靜靜地微笑著,向領導席拋去上述問題。

房間里瞬間變得鴉雀無聲。

哦,也許您臨時記不清了,我們河西鎮八里莊有個放牛的老人或許懂些的。過了半天,鸞生見無人應答,就走到屋角去攙三升,老爺子,要不你說說呢?魯思農面露慍色地敲起桌子。石鸞生,別瞎胡鬧!請你說話注意方式方法!面相敦厚的郭主任將兩手朝下按了按,笑著說,今天是論證會,每個人都有說話的權利嘛!

三升爺突然排山倒海地咳嗽起來。頭上的氈帽像開鍋籠屜似的熱氣騰騰。看到徒弟過來攙自己,他咳嗽得更厲害了,看陣勢仿佛要將五臟六腑咳碎。怕是說不全呢……老人沒頭沒腦地嘟囔道,文場樂器有漁鼓、簡板、嗩吶,曹國舅那年載……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濁重,口涎不自覺地淌下來。

武場樂器有坐鼓、堂鼓、大鑼、鐃鈸、手鑼、云鑼……我沒說露吧?不知什么時候,屋子里的聲音陡然變了腔調,眾人抬頭看時,才發現是那位省里來的主任。只見他不慌不忙地數著,而且輕輕在桌子上敲著節拍。郭主任接下去又說了很多。關于“大官腔”、“小官腔”、“寒腔”、“披掛服”、“過街段”;關于“閃板”的句式特點,關于“三句一扣”中頭、腹、尾三截式結構的組成。聽到他的發言,鸞生知道自己遇到了內行。他激動地幾次站起來想插話,都被主任會心地笑笑,示意他坐下。然后他聽到郭主任話鋒一轉。充分肯定了編創人員的吃螃蟹精神,稱贊演員的表演感人至深,讓他幾欲淚下。他甚至還提到伴奏、舞美、后臺工作人員的辛勞,大意是該劇屬于集體智慧的結晶等等。

郭主任說話很風趣,言語間有種看不見的輕松,這種輕松感染著大家,會場上的氣氛漸漸活躍起來。

鸞生的敘述時緊時緩,充滿跌宕起伏的味道。我甚至懷疑他在賣關子,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聽到郭主任出場,我長舒了口氣,我知道鸞生云開霧散,終于遇到救星了。

不,是一堵墻。鸞生吐出一串煙圈,然后語氣沉重地說。

為什么?我驚訝地問,郭主任不是肯定了劇本嗎?

表面上是這樣,鸞生說,他贊美一切,唯獨對新編劇的改進形式、唱腔設計、作品立意只字不提。我當時感到腳下的地面在下沉,因為我遇到了真正的對手。這位高手引而不發,他不說你不好,但真正好在哪里他絕不說。以他的城府、學識和水準,他不可能不知道。而這樣的業界語言密碼,外人是聽不出來的,只有我們二人心知肚明,我當時是真正身處絕境的感覺。

我聽得手腳冰涼。鸞生從未這樣說過話,鸞生在我心目中一直是胸有成竹,越到大場合越出彩的。

鸞生說他聽到郭主任在發言里點到他的名字。說在作者身上看到二十年前的自己,說他處在這樣的年齡,也會標新立異,不管結果如何等等。然后他在新與舊,破與立,傳統與現代,求新與立異的辯證關系上作了一番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論證,同時建議多搞一些配合政治形勢的精短類曲目等等,之后意味深長地作了結語。

幾只老鼠探頭探腦地從茶幾底下鉆出來。它們依然惦記著筷子上的饅頭。鸞生沒有煙了,我拎起墻根兒幾只熱水瓶晃了晃,基本上都空著。我只好給他倒了半杯溫吞水。看著茶葉渣子漫到杯沿上,想幫他端出去倒掉。鸞生擺手說不用,然后重重地喝了一口。

此后,陸續有人發言。鸞生說,會議不再討論劇本,而是被某只無形的手操控著,眾口一詞地進行檢討,那些話在我眼前壘起一堵城墻,這堵墻藤纏索繞,接榫合縫,逼得人眼睛發花。我當時拼命找那位郭主任。但他不看我,而是半瞇著眼睛,很閑適地倚在靠背上。

他為什么不跟你對視呢?我不解地問。

這個問題很復雜,鸞生將茶葉渣子噗地吐到地上,然后說,他不需要正面碰撞。很多時候,業界的有知比無知更可怕,當二者條塊分割,盤根錯節,便基本上坐穩江山了,任何所謂改革的企圖都是徒勞的……其實我早知道自己在拿雞蛋碰石頭,只不過心存僥幸吧。

還不算鐵桶鎮吧,我疑惑地問,畢竟立項是上面通過的,他們怎么能不在乎民間反響呢?

無力回天,鸞生說,此后相關論證會又開過三四次,不管初衷如何,眼下各方博弈已握手言和了。唉,原本鐵定的赴省參演劇目啊……局里打算逐步整改,其中包括人員壓縮,板塊調整,以及改變表演形式,讓漁鼓坐唱重新回到舞臺上。改來改去,又回到當年,喂——呀,大寒人奮勇呀斗豺狼,斗豺狼——隆哩個隆!

我能體會到鸞生的孤立和絕望感。他天馬行空,長期游離于現實之外,如何能參透體制內的重重玄機和游戲規則。

你會把修改方案給他們送去嗎?

鸞生苦笑笑說,應該是辭職報告吧。

直覺告訴我,鸞生又要走了。在我這些年的印象里,他總是處在漫長的漂泊中,他從不愿把自己困在現實的籠子里,這正是我既羨慕又無法效仿的地方。

我驀地想起三升爺,就問老人怎樣了。

中風了,鸞生面無表情地說,當時暈倒在會場上。

十二

聽到紅琴自殺的消息,距《遠行記》上演已近20年了。我隨著傳統漁鼓戲挖掘工程小組下去調研,跡遍蘇北魯南大大小小眾多的鄉村。申遺比想象中要艱巨得多,因為老漁鼓藝人大都辭世,“人亡曲散,人走藝亡”,傳統漁鼓戲目前基本上瀕臨絕境,在傳承上則面臨著更大的問題,即便不收分文,也很少有年輕人愿意學唱了。我們整天在田埂村莊,茶樓飯鋪之間不停地奔走,希望能找到那些一息尚存的老人。為進一步搜尋資料,我再次去了河西鎮八里莊。

三升爺那次在會場上昏倒后,紅琴派人將他拖回村里,養了半年病,從此落下半身不遂的毛病。當時人們并不知道,老人的中風意味者什么,直到20年后申遺小組再次找到三升爺,希望從老藝人嘴里掏寶的時候,才知道回天乏術了。三升爺的腦梗死堵住了大部分血管,加上白內障,積年哮喘病,眼下只有一縷游氣尚存。紅琴的意外離世,讓他失掉對這個世界最后的念想。好在按村里的五保戶待遇,老人每年還有幾百元錢的補助。逢年過節,養女紅琴的大兒派人取走,然后送些米面咸肉過來。

鸞生20世紀80年代末再次選擇南下。臨行前去跟三升爺道別。一老一少相對無語。鸞生帶去一副豬尿脬,四瓶酒,三只醬鴨,并幫老人磨了足夠兩個月吃的秫秫粉。又從床底下將那只散架的竹筒子找出來,重新擦凈,箍好,然后在四面漏風的牛屋里,聽師父唱了最后一曲……化得錢來沽美酒,自飲自篩。漁鼓響聲頻,非假非真。不求微利與洪名。一任狂風吹野草,落盡清英……鸞生知道那是《韓湘子全傳》第十回《唱道情韓湘動眾》里的“浪淘沙”一節。三升半身不遂躺在床上,竟然還能唱下來,只是聱牙,口齒不清,除去鸞生以外,恐怕再無人懂了。聽著聽著,鸞生突然放聲大哭。三升爺也老淚縱橫,嘴巴里不停地嘟囔著,耽誤了,耽誤了。鸞生心里說不出的五味雜陳。此時,商品大潮已經席卷全國。他應朋友邀請南下,去一座被稱做文化沙漠的城市幫人辦行業報。鸞生踏上南行列車時并不知道,20世紀末的傳統戲曲就像被浸滿銅臭的時代列車甩下的一節舊車廂,無論車上的乘客如何呼天搶地,如何試圖跟上節拍,都再也找不回昔日的位置了。

在八里莊的日子里,我始終揣著一個謎。這就是紅琴的死因究竟是什么。當年宣傳隊知根知底的人,女的多數遠嫁他鄉,男人都外出打工了。剩下個別年輕人,大都不明就里地搖搖頭。有說是因為夫妻吵架的,有說是廠里貸款還不上,自殺以求解脫的。還有人詭異地盯著我,問為什么打聽這個。這令我更加疑慮重重。難道紅琴之死真的跟鸞生有關嗎?我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鸞生遠去南方多年,紅琴在死前早已娶了兒媳婦。做奶奶的人,不可能再跟鸞生有瓜葛。那紅琴到底為何而死呢?他那位退伍兵男人我倒見過,眼下在八里莊開修理鋪。有次進村的時候,我在車鋪門前停了一會兒。那人只顧給自行車補胎充氣。他看上去很蒼老。按年齡推算,也該是奔60的人。如果再去揭他的傷疤,未免太殘忍了。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碰到從東北打工回來的結巴馬立本。回憶起當年宣傳隊的事,我忍不住舊話重提。馬立本一拍大腿,咬牙切齒地說,五,五……那個雜種干的好事!

我一愣怔,忙問他怎么回事。

馬立本喝得紅臉漲腦,借著酒勁比畫說,都是那身綠皮招惹的,他哪,哪點比得上我來?

我心跳得更快了,怎么越說越復雜,就問他到底發生了什么。

馬立本突然大放悲聲。說紅琴死得太早了,紅琴死在那人手里冤哪,自己跟她十幾年的老感情,就是輪也輪不到那個雜種呀!

我開始有點明白了。這么說在鸞生、馬立本和紅琴的丈夫之間,還出現過第四個男人。這個男人不是大榆,也不是八里莊我認識的任何一個人,那這人又是誰呢?

馬立本說,八里莊開油坊的劉樹香的兒子五營,幾年前從部隊復員回來。跟紅琴的老公合伙開修車鋪。那小子嘴巴甜,人鮮活。整天師娘師娘地喊,不知怎么兩人搞到一起了。半夜翻墻頭被紅琴的男人抓個正著。紅琴抹不開面子,就喝農藥死了。大家都覺得奇怪,按說魚找魚,蝦找蝦,烏龜找王八,看不出他倆有相投的地方,怎么就鬧出這檔子事。紅琴也算有過男人,到底看上他哪樣呢?

馬立本說,你沒見過五營啊,他的下巴長得跟鸞生的有點像。

“……三尺影橫明月夜,數聲響徹碧云秋”,嘭嘭嘭,嘭嘭嘭嘭嘭!時隔30余載,當我在一大堆挖掘資料里瞪大眼睛,竭力搜尋著河西鎮八里莊的文字碎片,我不得不承認,那里的漁鼓及其相關的一切終成絕唱了。

責任編輯 宗永平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亚洲精品无码不卡在线播放| 一级成人a做片免费| 九色综合视频网| 日本不卡视频在线| 国产免费羞羞视频| 在线看AV天堂| 永久免费无码成人网站| 中文字幕丝袜一区二区| 亚洲无码A视频在线| 久久99国产精品成人欧美| 人禽伦免费交视频网页播放| 国产打屁股免费区网站| 国产传媒一区二区三区四区五区| 99视频精品全国免费品| 亚洲午夜国产片在线观看| 精品国产污污免费网站| 免费 国产 无码久久久| 国产精品护士| 青青热久免费精品视频6| 国产精品 欧美激情 在线播放| 成年免费在线观看| 亚洲色成人www在线观看| 亚洲欧美成人影院| 久久中文电影| 日韩在线中文| 综合五月天网| 亚洲精品国产综合99久久夜夜嗨| 2022国产91精品久久久久久| 一本综合久久| 欧美国产成人在线| 午夜丁香婷婷| 99在线视频免费观看| 不卡无码h在线观看| 在线免费无码视频| 国产精品自在自线免费观看| 小13箩利洗澡无码视频免费网站| 日本一区二区三区精品国产| 亚洲第一在线播放| 亚洲国产中文精品va在线播放| 欧美性精品| 人妻熟妇日韩AV在线播放| 狼友av永久网站免费观看| 国产丝袜无码精品| 综合色在线| 亚洲综合久久成人AV| 久久久久久久久18禁秘| 国产在线观看91精品亚瑟| 国产永久免费视频m3u8| 国产chinese男男gay视频网| 草草线在成年免费视频2| a毛片在线免费观看| 国产白浆视频| 永久免费无码日韩视频| 亚洲第一成年网| 国产亚洲精品自在久久不卡 | 国产精品第一区| 成人字幕网视频在线观看| 亚洲第一极品精品无码| 999国内精品久久免费视频| 免费大黄网站在线观看| 97综合久久| 99久久精品视香蕉蕉| 欧美亚洲中文精品三区| 国产在线拍偷自揄拍精品| 国产精品永久免费嫩草研究院| 国产av无码日韩av无码网站| 在线亚洲精品福利网址导航| 蜜臀AVWWW国产天堂| 无码国产伊人| 54pao国产成人免费视频| 国产va在线| 亚洲视频免费在线看| 国产在线视频导航| 成人在线不卡视频| 国产乱子伦视频三区| 午夜毛片免费观看视频 | 免费AV在线播放观看18禁强制| 国产精品成人免费视频99| 欧美特黄一级大黄录像| 日本一区二区不卡视频| 91精品国产无线乱码在线| 亚洲第一香蕉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