砬子山上的豐碑

2005年8月15日，是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紀念日。遼寧電視臺“重走抗聯路”攝制組于6月6日專程來到清原縣，攝制東北抗日聯軍第一軍第三師在清原的戰斗史實專題片。因為在我編著的《清原的故事》中有關于抗聯在清原的描述，于是在清原縣委宣傳部部長田野的安排下。我被請進攝制組為他們擔任講解員并參加專題片的攝制工作。

一個星期的緊張拍攝，專題片基本完成，下面的任務就是把抗聯三師政委周建華的墓地找到并攝入鏡頭，專題片就可以封鏡。按編導的策劃。周建華的墓地是專題片中一組十分關鍵的鏡頭，如果沒有這組鏡頭，攝制任務就等于沒完成。

可是，周建華的墓地在哪呢?根據周建華在砬子山戰斗留下的故事，攝制組在砬子山南側走訪了十幾個村屯。又到縣檔案局查閱《縣志》，然而，令人遺憾的是《縣志》和老同志們能提供的線索只局限于周建華犧牲在砬子山，其墳墓在哪兒，誰也沒有考證過。后經過分析，攝制組來到毗鄰的開原市李家臺鄉政府。鄉黨委書記對我說：“砬子山地面太大，找一座六十多年前的墳墓確實不易，如果你們在山南(清原一側)沒找到，我們山北(開原一側)的西南溝離清原只隔一道山粱，你們不防到西南溝一帶找一找。”攝制組冒雨驅車向西南溝進發，一路上攝制組見村就訪，見人就問。然而，熱切的尋找總是在人們的搖頭之中失望。

山路走到了盡頭，汽車不得不在山腳下一個只有十幾戶的小山村中停了下來。我從車窗探出頭沖十幾個在房場里的老百姓喊道：“老鄉!你們好!”幾個在房場躲雨的老鄉聽見呼喚，便打著雨傘來到汽車門旁問道：“你有啥事?”我客氣地說：“麻煩你們了，請問你們這個村叫什么村啊?”老鄉答道：“我們這兒叫黑背村。”我自我介紹道：“今年是抗日戰爭勝利六十周年，遼寧電視臺為制作抗戰專題片，想在你們村找幾個年歲大的人了解一下周建華烈士埋在哪兒!”

“啊!你們是找‘周胡子’吧?”一個老鄉說。聽罷此言，電視臺編導關德強驚愕的解釋道：“不是胡子，是抗日聯軍的一個師的政委!”“對!你們找對了!”老鄉順手一指道：“就埋在那個山頂上!”此時此刻攝制組全體人員驚喜萬分，不顧車外絲絲細雨都跳下了汽車。為了穩妥起見，縣委宣傳部呂道義同志不解地問老鄉：“既然你們知道那座墳是抗聯政委周建華的，怎么還管他叫‘周胡子’呢?”

老鄉無可奈何地說：“咳!這話說起來長了，慘啊!周建華死的慘啊……!”呂道義同志問道：“你能給我們帶路上去看看嗎?”老鄉答應道：“這有啥不行的，行啊!”在上山的路上，呂道義同志問帶路老鄉：“老鄉，你們把周建華稱為‘胡子’是怎么回事?”這個老鄉停下腳步把雨傘向上舉了一舉后說道：“早年我們黑背村是各綹胡子經常出沒的地方，因為胡子總搶老百姓的東西，所以老百姓對胡子既懼恨又害怕，日本鬼子摸透了老百姓懼怕胡子的心理，便顛倒黑白，說周建華的紅軍也是胡子。也難怪，周建華的紅軍沒有統一的服裝，而且都破爛不堪，槍也長短不一，不見面，不近距離接觸，根本和胡子區別不開，當周建華和一些抗聯戰士被打死在這座山上后，日本鬼子欺騙老百姓說是把姓周的胡子打死了，老百姓不知詳情，‘周胡子’的稱呼就這樣被叫開了，這一叫，就被叫了幾十年，而且還把這座大山溝叫成了死胡子溝。”

呂道義同志接著問道：“那你們是什么時候知道周建華是抗聯政委的?”老鄉說：“土改之初有一個參加過砬子山戰斗的老紅軍來黑背村祭奠周建華，這時當地人才知道當年被打死的‘周胡子’是紅軍的一個師政委，從那時起，人們才把‘死胡子’溝改叫‘紅軍溝’!”呂道義問：“當地政府知道周建華的墳墓埋在這兒嗎?”老鄉答道：“土改那時候的鄉村干部都知道，早年也曾有小學生來送過花圈。如今幾十年過去了，老干部都去世了，現在知道的人已經不多了。”

聽著老鄉的陳述，攝制組所有人員恨不能一步就邁到周建華的墓前。在不見天日的叢林中，雨水和枝葉上的水如瓢潑般浸透了每一個人的衣服，因荊棘密集，無法開傘，人們只能收傘貓腰奮力在樹林中穿行。突然，在陰森的叢林下一個長滿了荊棘的土堆出現在我們面前：“看!這就是周建華周政委的墳!”帶路老鄉指著土堆說。

啊!周建華，周政委，我們終于找到你了!六十多年了!你的墳怎么連個墓碑都沒有!你是那么孤寂，又是那么荒涼。無聲的目視中，攝制組人員敬立在墓前，感慨與酸楚油然而生。這么多年你躺在這大山之中，可我們這一代人卻不知道你身埋何處。周建華!周政委!讓你受委屈了!攝制組人員不約而同向周建華墓三鞠躬!攝制組全體成員帶著悲壯、帶著感慨拍攝了專題片所需的全部鏡頭，

臨離開墓地，攝制組的編導關德強大聲說：“周政委!我是晚輩關德強，你的英雄事跡讓我感動啊!明年清明如果你墓前仍無墓碑，晚生愿承辦此事!”關德強說罷便頭也不回向山下走去。雨仍在一個勁的下著，也許這是老天爺為我們找到周建華激動而流下的淚水，如果真是這樣，就是蒼天在為烈士們哭泣!是天哭!

2006年3月29日，我突然收到遼寧電視臺編導關德強匯來的兩千元錢，他委托我在清原為周建華烈士選購墓碑，并設計碑面和撰寫碑文，關德強個人要在清明節期間到砬子山給周建華烈士豎碑。縣委宣傳部和檔案局的領導知道了關德強的義舉后，特派出呂道義和周士新參加關德強同志為周建華烈士豎碑活動。

4月4日早8時，重達一噸的墓碑和碑座終于運到了砬子山下，看著又高又陡的砬子山，大家犯愁了。怎樣才能把墓碑運上山呢?萬般無奈，呂道義和周士新兩位同志到山下的黑背村，同村民組長取得了聯系。鄉親們一聽說給周建華豎碑，十六個村民主動帶著杠子、繩子和鍬鎬刀鋸出來幫忙，他們八個人一組，先用繩子把墓碑和碑座綁好，然后穿上杠子，十六個人分兩組，一前一后慢慢向山頂爬去。

從山下到周建華的墓地僅四華里，但行進路線卻全是陡坡和溝壑，還有茂密的叢林和荊棘，每爬十余步就需歇一會。每越一道溝坎就需一寸一寸的挪動，還需把叢林和荊棘砍倒。村民們滿頭大汗，兩腿泥，一身土，但任何人都沒有抱怨，三個多小時的艱難攀登，墓碑和碑座終于被抬上山頂。

篆刻著周建華生平和功績的墓碑終于豎立起來了。碑文篆刻的是：

碑銘志

周建華。原名鄧曉村，一九一三年生，吉林省雙陽縣太陽嶺村人。一九三〇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一九三三年任中共吉林市特支聯絡員，一九三四年任南滿游擊隊政委。在艱苦卓越的抗日戰爭中，身經百戰，屢立戰功。

一九三七年冬在砬子山與七縣聯防的日寇的戰斗中壯烈犧牲，年僅二十四歲，為彰顯周建華之業績，繼承先烈遺志，特立此碑，以昭示后人，永志不忘烈士英名。

敬仰你的人民立

二〇〇六年四月五日

在祭奠儀式上關德強同志首先按民間習俗在周建華烈士墳墓前點燃了香火，撤了紙錢，擺上水果和鮮花，然后組織在場人員向周建華烈士三鞠躬，而后關德強滿懷深情，背誦了自己撰寫的且滿懷深情的《祭文》：

前輩周建華政委在上。去年仲夏，晚輩與同仁前來拍片，方知你不為人知的驚天感人之事跡。你為國捐軀六十八載竟無碑無文，當時感觸頗深，感慨之中曾對你出言，如今年清明仍無人為你鑄文立碑。晚生愿承辦此事。今特來還愿。

天被地床叢林間，抵寇星落正少年。

為有犧牲多壯志。英名何需留碑面。

以上四旬是晚輩拜讀你留下之詩而成文，不知是否受政委在天之靈所感悟。想政委當年二十有四便為中華民族抵御外族侵略而英勇獻身，而后少人問津。少人知曉，晚輩今來就是為讓后世之人不忘政委當年率眾壯士氣貫山河之壯舉。不忘政委及眾壯士葬埋于此。

片言只語難述政委之功偉。難表晚輩心中之無奈。愿政委及眾壯士安于此。脫于此，再生于此。丙戌年三月初六。晚輩關德強!叩首!叩首!再叩首!

祭奠儀式結束后，關德強拿出五百元錢交給村民組長，說這是給大家的工錢，可樸實的村民們卻說：“干活給錢是應該的，可今天這錢我們不能要，別看咱住在大山溝里沒啥文化，可什么是該要的錢，什么是不該要的錢，我們心里有數，只要周建華政委九泉之下能安息，我們再白干幾天也樂意。”

故事到此似乎已經結束了，可是它并沒有結束。我們善良的人們仍在續寫著它后來的故事。2007年3月，清原縣大孤家鎮半砬山村農民張鳳君，讀到了我發表在《撫順日報》上的《周建華你在哪兒》和《遲到的墓碑》兩篇文章，張鳳君被這兩篇散文深深打動了。他拿起電話按我文章中敘述的地址，撥通了周建華的家鄉吉林省雙陽縣有關部門的電話，尋找周建華的親人。經過一番周折，雙陽縣太陽嶺村村委會領導告訴張鳳君：“周建華早年不僅有妻子，而且還有兒子，妻子叫閻慶蓮，兒子叫鄧懷遠，解放后，全家人就到處尋找周建華的墓地，五十多年了可就是沒找到。現在太陽嶺村已沒有周建華的直系親屬。周建華的兒子鄧懷遠早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就搬到北京，只有周建華的侄兒鄧懷慶是吉林師范學院退休教授。”撥通了鄧懷慶的電話，鄧懷慶泣不成聲感慨萬千道：“張同志呀!謝謝你!我們找了周建華幾十年，沒想到你幫我們找到了!你這么熱心，不僅我們感激你，周建華在九泉之下都會感激你的!”鄧懷慶為張鳳君同志提供了周建華兒子鄧懷遠在北京的電話號碼。在北京周建華兒子鄧懷遠家，周建華的孫子鄧蘊超接到了張鳳君打來的電話，鄧家全家人又驚、又悲、又喜。

同周建華的后人取得聯系之后，張鳳君心中升騰著請他們來東北掃墓的想法，可是張鳳君家住清原縣大孤家農村，他沒在能力和條件請他們來啊!就在張鳳君為難之時，溫州市永嘉縣在砬子山搞開發的商人賀李隆先生、李家臺鄉小學校長鄭森同志、李家臺鄉鄉醫院院長歷民三個同志被周建華英勇獻身的事跡所感動，他們找到張鳳君說：“讓周建華的親人們來吧，我們一起來接待。”

2007年5月18日，周建華的孫子鄧蘊超孫女鄧亞麗等一行四人，帶著他們不盡的思念和五十年的尋找，來到了周建華犧牲了七十年的砬子山下。在周建華的墓前，周建華后人們淚雨紛飛!“爺爺!你犧牲七十年了!我們全家人找了你五十年!找得我們好苦哇!今天我們終于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