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丁花開

一

賈五回到小北村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在了山梁，桔紅色的余暉灑在婆婆丁花上，絨嘟嘟的花朵鋪了滿地的輝煌。賈五被這一切感染著，不由自主地伸了伸懶腰，就地將身子滾入花地上。他被彌漫的花香陶醉了，白天的一幕幕出現在他的腦海：他站在領獎臺上，身上披著鮮紅的飄帶，胸前別著大紅花。縣委書記親自給他頒獎，那一刻，他的整個身子都感覺飄了起來，臺下黑壓壓的人群中，他仿佛看見了爹爹飄在半空中向他微笑。他就覺得臉上濕乎乎的，用手一摸，才發現自己躺在婆婆丁花地里睡著了，露珠打濕了他的臉。他爬起來，看到前邊的村子里家家都點上了燈，一閃一閃的，就像天上的星星。他一眼就看見了村東頭最亮的那一顆，那就是他的家。

他四十出頭，個頭不高，黑黢黢的臉上過早地爬滿了皺紋，就像村頭的老榆樹皮。他背著手，邁著方步，挺著干癟的肚子，走進了村子。他第一個碰見的是村里的王會計，一個很木訥的人，低著頭像是丟了什么東西似的，他故意地咳嗽了一下。王會計并沒有停下腳步。他只好大聲喊道：“王會計，干啥去啊?”

“去村部。”聲音好像從鼻子里傳出來的，依舊沒有停下腳步，看都沒看他一眼。他沒趣地繼續走著，這時三嬸子迎面走來，他剛要搭話，嘴巴張開一半卻又定格在了那里。就見三嬸子指著路邊竄出的一只野狗罵道：“沒教養的東西。半夜三更也不安分，嚇死人不償命啊!”他沒了精神。當走到根寶叔家門口時，他家的大狗老黑，像瘋了般向他撲來，他拼命逃跑，老黑窮追不舍，終于將他撲倒在地。他用手捂著頭，緊緊閉著眼睛。這時，只聽一聲口哨，老黑撇下他跑了。他慢慢的睜開了眼睛，感覺襠下濕了一片，用手摸摸，嗅了嗅，一股腥臊味。當他摸到家時，媳婦明秀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就罵開了：“你在外邊干啥缺德事了?咋帶著騷味回來了?”

“閉上你的臭嘴，我看你找揍!”賈五喝道。明秀不知輕重，扯著嗓子喊：“你打呀!是你娘養的你就打!”就聽見啪的一聲脆響，明秀的臉上就印了五個大紅手印子。明秀愣了一下神，一屁股坐在地上，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嘴里不停地數落著：“你個缺大德的，我跟你離婚!”

二

要說小北村村民對賈五有看法，那是正常的事，他是小北村的護林員，護林員的職責就是看好林護好林，要想當好護林員就得履行護林員的職責，遇到危害山林的事就得管，日子久了和鄉親們不免有磕磕碰碰的地方，特別是近一時期，全縣集體林改革在小北村搞試點，搞均山均利分林到戶，沒幾天的工夫村子里就流傳著這樣的順口溜：“山還是那座山，那是我的山；林還是那片林，那是我的林。我是山林的主人，這里是我致富的空間，我是永久的護林員。”老百姓們認為山林分到手就是自己的了，自己咋干都行。

根寶叔家分到了十畝荒山，事就出在這荒山上。正月剛過，小北村的人們還都沉浸在節日的喜悅里，半大孩子走東家竄西家的玩耍，中年人們搓著麻將，大姑娘小媳婦坐在熱乎乎的炕上，東家長李家短的閑聊，根寶叔可是閑不住的人，他要趁著空閑的時間，把村里分給他的那十畝荒山拾掇出來，開春栽上落葉松苗，給兒孫們留點積蓄。時間可不等人啊，今年打春早，開了化就要開犁種地了。他說干就干，一大早起來就夾著鐮刀、斧頭上山了。這塊荒山原來是一塊打柴場，橫七豎八的灌木長了滿山坡。根寶叔干起活來是把好手，幾天的功夫，就把這塊荒山拾掇的干干凈凈，把割下來的柴禾用板車拉回家，堆了像小山似的一大垛。讓村里的小媳婦們好生羨慕：“瞧瞧人家根寶叔多勤快呀!”聽了這話，他的疲勞好像一下子就消了，渾身輕松。晚上老婆給他炒了兩盤菜，一盤炒雞蛋，一盤土豆絲，燙了壺純糧小燒，他自斟自飲。喝的暈乎乎的睡著了。

“汪……汪……”老黑的叫聲把根寶叔從睡夢中驚醒，他從炕上爬起來。睜開惺忪的睡眼。看見了好幾個穿著警服的人站在院中央，其中還有賈五。

“這是咋了?”他沖到院子不解地問。“你犯法了!”賈五不陰不陽地說。

“狗日的，我犯啥法了?”寶根叔問。“你自己看看吧，這是啥?”賈五指著柴禾垛，根寶叔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

“這黃菠蘿水曲柳可都是珍稀樹種，你砍這幾棵樹就夠坐牢的了。”穿警服的人大聲訓斥著。

根寶叔一聽嚇得臉色都變了，他哀求賈五：“大侄子。我是個粗人，哪知道這樹這么珍貴啊!要是知道就是借我倆膽我也不敢吶!”

賈五說：“這我管不著了，有話跟森林公安說吧!”

根寶叔被帶走了……

三

小北村的人們震驚了!

根寶叔可是全村最安分守己的人。小北村地處偏僻的山村，窮鄉僻壤，過去愁吃愁穿，就是不愁柴禾，家家的柴禾垛堆的像小山，別說砍了碗口粗的幾棵樹，就是誰家蓋個房子，夾個豬圈，偷著上山砍幾棵樹也是常有的事，誰又被抓過呢?如今這山林都分到戶了，都是自家的了，為啥拿自己家東西還犯法呢?

根寶叔的老婆春妮找到了村長郭利，她眼淚汪汪的，見著村長只管哭，村長知道她的來意，安慰道：“嫂子，你別著急，明天一早我就到鎮上去。”

天陰了一天，到了傍晚就飄起了雪花，這早春的雪沒了嚴冬的霸氣，軟綿綿的，飄到地上就化了。郭利走進了村子，春妮早就等在村口，郭利心里發酸，迎了上去：“嫂子，咋不家里坐呢?外面冷啊!”“在家里我哪坐得住啊!”自從昨天根寶叔被抓。她是水米未進，站都站不穩了，要是村長再不回來，她就真的要倒在雪地里了。

“根寶咋樣了，他挨打沒?吃飯了沒有?”春妮急著問。“你先別著急……”村長不知道咋回答她。

“我問縣林業公安局了，根寶不屬于盜伐，要是盜伐可就要坐牢了，不過——得罰款，珍稀樹種一棵一千元，按規定五倍罰金每棵樹得五千元，根寶砍了四棵，一共罰二萬。”

“這么多?這趕上搶錢了!”春妮叫著。“我好說歹說，才同意罰款一萬。”村長無奈地搖了搖頭。

根寶叔回來了，打他回來那天起人們就沒看他出過屋。終于有一天，根寶叔走了，只給春妮留下了一個字條。“春妮：別找我，我出去打工，掙了錢就回來。根寶”

根寶的事剛了解，一天大早，三嬸子又站在護林員賈五家的門口罵起來：“你個六親不認的東西，不就開塊地嗎，至于把我們家老蔫捅到電視上嗎，你這不是硒磣人嗎?”

原先就有人說，根寶叔的事是賈五捅的，說根寶太缺德。現在自己的三叔又出事了，又算在了他身上。幾天前，縣林業局打響春季治理小開荒戰役，縣電視臺記者到小北村來采訪，正趕上三叔賈老蔫開了塊地，讓記者給錄下來了。

三叔是個性格內向老實巴交的莊稼人，平日在村里大氣都不敢出，一輩子循規蹈矩地生活，不敢越雷池半步，別看三叔一輩子沒啥出息，兩個兒子給他爭了臉相繼考上了大學，可上大學得用錢，莊稼人只能從土里刨食，沒辦法上山開荒種地，沒想到讓賈五當靶子做了反面教材，把祖宗的臉都丟盡了，他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進，憋在家里，不久他病了，整天癡癡呆呆，人們都說他瘋了。

四

三叔病了以后，村里開始出現怪事，先是五保戶王奶奶家的水缸無緣無故的滿了，接著就是三叔家一夜之間堆起了柴禾垛，諸如此類的事情多著呢，人們都說小北村鬧鬼了，夜晚都不敢出門。

年底，根寶叔回來了，回來那天是夜晚，當走進王奶奶的門口時，發現了一個黑影，一閃就不見了，他揉了揉眼睛，嘟囔著：“見鬼了?”

根寶叔去了一個很遠的大城市，做了建筑工，吃了不少苦，拿回了工錢，把臨走時借鄉親們的錢都還上了，出門在外不容易，除了自己的吃喝，所剩無幾了。

根寶叔在外面磨練的這一年，身子骨更硬朗了，回家幾天了，春妮天天做好吃的給他，好像要把在家沒吃到的東西補給他似的，幾天下來，他感覺身子重了，得找活干了，他走出了家門，一眼就看到了那個最不愿看到的人賈五。

“根寶叔，你回來啦!”賈五先開了口。

“哼，死不了，讓你失望了吧!”根寶說這話時眼睛死死的盯著對方，賈五不敢正視他，灰溜溜地走了。根寶氣哼哼的走著，想起了在外面受的苦、遭的罪，越想越恨，不知不覺就走到他家的那塊荒山，一眼望去，他愣住了，這是他家的山嗎?長了滿山的刺棵子，他走到近前一看，是刺嫩芽，怪呀!這剌嫩芽是成片長竄根，但也不能十多畝地都連片吧?他仔細觀察，發現是人工栽培的，這又是誰瞅他不在家鉆空子，把他的地給占了，他氣哼哼的跑回家，進門就喊：“春妮，咱家的地是怎么回事?是租給誰了，還是賣了?”

“沒有啊!”春妮睜大眼睛望著他。

“沒有!怪了，出鬼了?”

“你瞎嘀咕啥呢?”春妮不解地問。

“咱家的荒地上不知誰栽上了刺嫩芽!”

“大白天說鬼話呢?”

“不信你自己去看看!”

春妮疑惑起來，自從根寶走后，她一次也沒去過那片荒山，她覺得那地方是一個禍根。

根寶開始磨鐮刀，春妮問：“你要干啥?”

“我明天去割刺嫩芽!”根寶的聲音硬梆梆的。

“別割錯了!”春妮開始擔心了。

“我就不信還罰我不成?”根寶來了倔勁。

春妮攔不住他，第二天一早就隨他到了山上，定眼一看，也驚呆了。

根寶脫掉外衣，掄圓了胳膊割起來。就聽哎呀一聲，根寶捂著手坐到了地上，春妮一下蹦到了他的身邊，抓住他的手看，根寶的手上扎進了好幾個刺嫩芽刺。

“根寶，根寶，別割了。”春妮阻攔道。“等弄明白了再說，長長總有人來收拾，長在咱家的地上也跑不了，急什么。長的不錯呢!”

根寶想想也是，急什么。從此，根寶沒事就往這山地溜達。

五

春天又光顧了小北村!

刺嫩芽最早頂出了芽苞，沒幾天功夫就抽出了嫩芽。胖墩墩的，人人見了都會聯想到放到嘴里咀嚼流淌著清香的滋味。

“是根寶叔家嗎?”有人在門外喊。

“你是誰呀!”根寶叔用手比劃春妮去開門。只見一個穿著時髦的年輕人站在門口，看上去四十多歲，很有禮貌的自我介紹：“大叔，我叫王偉，自己開了一家山野菜加工廠。賈五是我同學。他說你家種刺嫩芽，是他介紹我來收的。”

“啊!請進吧。”根寶又驚又喜，沒想到是賈五這小子倒的鬼。暗想這小子，還干點人事，不但幫自己栽上了刺嫩芽，還幫著找到了銷路。

“根寶叔，你山上的剌嫩芽賈五領我看了，給你定價十五元一斤，我全包了。你看行嗎?”王偉開門見山。

“行。行啊!”根寶樂的合不攏嘴，他萬沒想到能賣這么高的價。

一天晚上，根寶叔端著臉來到了賈五家，把一沓錢放炕上說：“這是給你的刺嫩芽苗錢。”

“根寶叔，你這是干啥，那苗是縣林業局無償撥給咱們的，不要錢，鼓勵農民致富的。”賈五把錢又推給了根寶。

這晚，賈五一夜都沒有睡著，腦袋里想著根寶叔和三嬸子家的事，還有鄉親們對他工作的不認可，心里就掰不開鑷子，我一心樸實想把工作干好，為啥大家都不理解我呢?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他好久了，就是解不開。早上起來，他照例去山上巡山，路過三嬸子的家門口，就聽到了春妮和三嬸子的對話：“嬸子，你家的刺嫩芽賣出去沒?”

“賣出去了，賣了好價錢呢!”

“蘭哥的病好了吧?”

“好了，那老鬼只要有活干，啥病都沒了。”

“這下倆孩子今后的學費就不愁了吧!”

“不愁了，不愁了，將來娶媳婦都不愁了!”

“這還真得感謝賈五那小王八羔子，總算辦了件好事……”這時倆人都看見了賈五，春妮先喊開了：“上山哪?”

他以為聽錯了，回頭望望沒有別人。這才確認是跟自己說話。三嬸子也沖他笑了，他覺得今天三嬸子的笑是那么美，讓他的整個身心都舒展開了，他一路跑哇跑，忽然，腳下一滑，被木棍絆倒了。當他爬起來的時候，驚奇的發現，一夜之間，婆婆丁花開滿了一地，金燦燦的，晃的他眼睛酸痛。賈五從地上爬起來，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被他壓倒的婆婆丁花扶起來。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