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間知識分子

流浪者

陳勝樹君，我家鄉山羊峪河上游陳小嶺村人。文革開始時，從北京大學返鄉，當時井未畢業。陳君高個。英俊。每每從我村鄉道上走過，昂首闊步，老遠就能聽到其歌聲，憨厚而濃重，而且是中文英文換著唱。歌聲如從丹田發出。每當他走到我們跟前，社員無不停下農活，聽其天音，看其風采。這時陳君的歌聲越發嘹亮，忽然又戛然而止，與社員面帶微笑點頭而過。不管社員如何吆喝再來一首，他即不搭言又不對語。走了不遠，忽然歌聲又響起，厚重而高亢，引得我村幾個年長女社員彷徨而悲傷，更有淚下者。我村婦女娘家有幾個在陳君村，知其根底。她們說：勝樹有寡母，年輕時喪夫，撫養勝樹兄弟二人，含辛茹苦，供養二人上了大學。陳君其兄亦是國內名牌大學，未畢業生病而亡。陳君這回也是有病返鄉。聽說是臆病。有時糊涂有時清醒。傳說是家庭出身不好在校被歧視，還有說因戀愛姻緣不成被女友甩了而至病。聽她們所言，看勝樹行為舉止，應是如此。

陳君身背軍用書包。裝著電筒、書和地圖，整日在鄉間漫游，印無目的，也無終點。風餐露宿，行蹤不定，有時爬山，有時下河，野果魚蝦皆來充腹。考察家鄉山川河流，并繪制地圖。

一年冬，我們幾個兒童拿著鎬頭水桶，在村前池塘刨冰提魚，我們趴在冰上見一堆鯽魚在冰下不動，大喜。正好陳君走到跟前，興趣亦濃。對曰：此非二十四孝圖之臥冰求鯉乎?須臾，我們刨冰提魚，提得鯽魚一桶，勝樹嘆曰：鯽魚乎，魚類之標本也。春夏可得水而暢游，秋冬水少而茍延殘喘，小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與憂乎?說完揚長而去。

文革十年，陳君就在家鄉游蕩，后來其母病亡，陳君亦知悲傷。母親在時，陳君回家還有飯吃，母親去世。陳君生活更無依靠，日見老相，頭發全白。文革結束后，北京大學曾來人領他返校，但是回校不久，他就去世了。

挑糞的醫生

高吉國君，祖籍河北，解放初期清華大學經濟系畢業，曾與中央的一個大領導同學。解放后在省政府經濟管理部門做中層領導，一九五七年被劃為右派。文革期間下放到我鄉鄰村高小嶺落戶接受改造。

我們每天早晨上學，都路過高小嶺村，都見他起早為隊里挑糞。傍晚放學回來，常見他肩頭卡著四捆柴禾，從山道一步一步走下山來。高君沉默寡言，面色凝重，黑連撇胡子。見人低頭無語而過，有人與他打招呼，才報以微笑。社員和大小隊干部及下鄉青年對他還好，都叫他老高頭。有時公社大隊召開批斗會，批判地富反壞右，他是少不了的。但是社員基本不動手打他。大家想到他是名牌大學畢業，以前又是省城的干部，心底還是存有幾分敬畏。

高君在村里每日辛勤勞作，晚上在煤油燈下看書，堅持自學中醫。號脈、針灸、配中草藥、收集古方偏方。開始先在自己身上試針試藥，摸索積累經驗。有了把握，才給別人看病。特別是針灸，幾年工夫。卓有成效并遠近聞名。每日近路遠道前來求醫治病者絡繹不絕。他扎針不多取穴，每次只扎一兩個穴位。加以頭針配合，療效顯著。同村一解放軍團長，多年當兵在外，患頑固性頭疼，有時徹夜不眠，經城里多家醫院及名醫診治，均不見效。一次回鄉，親人引薦，經高君針刺一周，治好了頑疾。老團長心存感動，與大小隊干部交代，不可慢待此人。此人不是等閑之輩，以后許有大用。從此高君政治生存環境大有改善。

文革結束以后，省里給高君落實政策，安排他回沈陽工作，但高君在鄉村生活已經習慣，與鄉民情義深深，自求安排在鄉政府稅務所工作，不久即退休。又被反聘到鄉里中學做英語教師，業余還是給鄉里人針灸治病，不收分文。

高君現已八十多歲，身體康健，神采奕奕，晚飯后經常陪著老伴在鄉路上散步。他對孩子們說：我這一輩子自己吃苦不說，還耽誤了你們的前途。鄉里人說，寧跟要飯的媽，不跟當官的爹。二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人生是三窮三富過到老，能受小來苦，不受老來貧。這都是老百姓的大實話。君子憂道不憂貧。我知足了。

養蜂者

那一年，我從隊里被選派到公社的木器廠做鋸工。每天兩班倒，拉下鋸。拉鎬把、扁擔、大車轅子等。有一天，我躺在工廠圍墻邊的一棵大樹下看書。忽然有人喊我：小子，看什么書。還沒等我回答，他就把書拿過去，翻了一下，驚奇地說，《古文觀止》，你能看懂?我一看是廠子的保管員老袁。聽師傅們說：廠子工人都是大集體編制，只有他一個國家干部，他原先是在縣商業局當機關干部，只可惜后來當了個右派，現在摘帽了。我回答老袁說，有的詞句我看不懂，硬啃。他說：小子，不簡單!又問我：你會寫黑板報嗎，我說：在中學辦過。他高興地說：今天抓你個勞工，幫我抄黑板報。我跟著他來到廠門口板報前，他已經寫了一段了，我接過稿件一看，是批林批孔的文章。我接著往下寫。他看了我寫下的一行字，高若地說，我可找到個人才了。這時廠子里不少工人圍上前來觀看。工人老王頭，邊看邊念我剛寫的字：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克已復禮。他斜乜著眼，問老袁：這是嘛意思?老袁笑著對他說：一郎啊!天底下嘛事，對于你，最重要就是要戒酒!別成天喝酒，喝得五迷三道的，鬧得孩子哭老婆叫。老王頭是我們鎮上有名的酒鬼。他每月工資到手。就喝酒。沒錢了，就到車間找酒局蹭酒喝。實在沒酒喝，就用酒精兌水喝。廠領導對他做出專門規定，每月發工資，不許他本人領，要他老婆來領。他回家照樣跟老婆要，不給錢就打老婆。上次老袁藏在保管倉庫兩瓶好酒，也被他偷去喝了。老袁看他長得像電影《地雷戰》里日本鬼子隊長山田，給他起個外號叫酒井一郎，廠里老工人都叫他外號，不叫名字了。

從此以后，我和老袁逐漸熟悉了。我經常幫他辦黑板報，開始是幫他抄寫，后來文章也是我來寫。他美術字寫得好，他先寫好報頭，剩下就是我的事了。老袁的主要業務是保管員，每天物品進庫出庫業務量很大。他的脾氣有時也很大，有的人想占公家便宜，多領和冒領勞保用品，他堅決不答應。有時廠長也敢頂。大多數工人都贊成他。他還經常領著他的女兒到廠里來。他四十多歲才有個女兒，心肝寶貝一樣。

老袁在縣商業局工作時，年輕氣盛，好給領導提意見，有的意見難免偏頗，后來他被劃成為右派。下鄉改造時，主動提出和女朋友分手，女友不同意，看上他的人品才華和風貌。但是老袁偷偷卷了行李下到木器廠，從此斷絕聯系。過了五六年，他摘了帽，在廠附近生產隊找個農村姑娘成了家，頭兩個孩子都流產了。老袁到處打聽偏方，聽說烏鴉焙灰可治此病。他回老家的山里，找人打烏鴉，他親自焙灰，和上蜂蜜，裝在蠟丸里，又包裝在其它中藥的盒子里。告訴他愛人說是在大醫院買的，讓她吃下去。后來這偏方果然靈驗，他得到這個女兒。他自己說，天意不孤我。

春天的一個星期天，老袁邀我去他家玩，我們來到了村尾一個靠近山腳的院子。院子里有約半畝地的菜園，園邊有鮮花，還留有一小塊的空地，養著幾箱蜂。花間的小道通向園門。后面的山腳到處都是開花的槐樹。老袁家院子園子屋里打掃得干干凈凈。袁嫂比他小了十多歲，有模有樣，話語也爽朗。這時，我忽然看見老袁的房里還有個單間，立著書架。放著很多書。有中外的歷史書和文學名著，特別是還有俄羅斯作家的名著!袁嫂子見我驚訝的神情。說：這些書是老袁的命根子，平常這屋是他鎖的，誰也不讓進。今天你來了他是破例了。這時老袁招呼我進他的花園里，他要收蜜搖蜜了。我和他的女兒在旁邊看。老袁戴上沙布面罩，從蜂箱里取出蜂盤。往盆里刮蜂蜜。他的女兒看得不耐煩了，說：老爸，你回來也不領我玩，進了園子就出不來，我還是你的女兒嗎?老袁笑著說：你是我的女兒不假，可是這些蜜蜂也是我的女兒呀，她們多么辛勤，采花，釀蜜，也得吃喝對不對?你長大能像我這些蜜蜂女兒這樣，我就滿意了。

傍晚，我們吃飯了。袁嫂炒了六盤菜，有魚肉蛋，還有從園子里剛摘的新鮮蔬菜。她打開一個上著鎖的箱子。拿出一瓶“竹葉青”，我從來沒看過這樣的好酒。老袁對我說：敞開喝，這酒是甜的。老袁說他的老家在山里。兄弟姊妹多，念完初中，他就參加工作了。他最喜歡文學和歷史，在縣城有錢就買書，他說他要是不下鄉，這些書都無法保存了。我喝酒時，還不時地往書房里面望。老袁看出我的心事說：咱是忘年交。以后我的藏書都可以借給你看。但是不許再轉給別人看。書和酒，女兒和蜜蜂都是我的命根子。袁嫂聽了這話，笑著說：聽聽，酒后吐真言，我連一本書一個蜜蜂還趕不上呢。老袁說：女兒是我的命根子，你是女兒的媽，你說你是我的什么?我接著話頭問老袁：你這好酒是從哪兒買的?我們平時連燒酒還買不著呢，喝的都是地瓜酒。袁嫂笑著接過話：兄弟，這我可知道他的秘密。去年我到廠里拉鋸末子，碰見王酒鬼，王酒鬼告訴我，老袁倉庫里的“西鳳酒”是縣商業局一個女的托廠里趙采購員給他捎來的，那個女的以前是老袁的相好，王酒鬼還叫我防備點，別讓他們舊情復發。王酒鬼說的話有鼻子有眼睛，我回來問老袁，他臉紅了。袁嫂說完就笑：有人送酒還不好，我不也跟著喝?我憑什么不喝!說到這兒，袁嫂又自飲了一盅。老袁看了哈哈大笑，說，今天咱們喝酒，不喝醋。說完又敬了袁嫂一杯酒。

那天晚上，我們喝了很長時間，我向老袁訴說了不能上學也沒有書讀的苦悶。老袁告訴我：你要記住魯迅先生的名言，“用自己的眼睛去讀世間這一部活書。”他還給我背誦了普希金的詩：《假如生活欺騙了你》，鼓勵我自學。

從此以后，老袁借書給我看，看完了一本再借一本。晚上打夜班，白天帶著書上山看，我不能失約，我得偷著看，不能讓別人看見再跟老袁借。在那知識貧乏和心靈饑渴的年代，老袁的書像蜂蜜一樣滋潤了我的心田。兩年后，我就到公社當報道員去了，之后又到縣委工作，恢復高考我考上了大學。在大學讀書期間，傳來了老袁去世的消息。

嗚呼哀哉，我兄老袁!靈魂飛升在知天命之年1

2010年元月于廣州名苑

[責任編輯 張素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