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味”濃郁的生活畫卷和民俗大觀園

我曾經讀過一句格言，“全世界中有兩個苦難深重而又從不低頭的民族，一個是猶太人，另一個人就是苗族。”這句名言，觸動了我的心靈，讓我過目不忘。同時，又讓我對這兩個民族腳踏實地又高昂著不屈不撓的頭顱與背影，深表景仰與敬意。

我一直在沉思默想，是什么樣的“精神臍帶與文化傳承”，讓苗族，這個古老民族，至今仍然生生不息地向世人展示著頑強的生命力?或者，這個民族的“靈魂律動與歷史足音”又何在?多年以來困擾我心頭的難題，在牛年春天讀完一部名叫《彩虹淚》的苗族風情歷史文化小說之后，總算迎刃而解。——這就是忍辱負重，韌性抗爭。

(一)

苗族作家朱開勇創作的長篇小說《彩虹淚》，其“苗味”原生態的美，來自原汁原味的民俗、歷史、文化的描繪。其最高境界就是反映這個民族的時代靈魂和民族精神。一種敢恨敢愛，輕生重義，不屈不撓，富于反抗精神，追求幸福生活，抗暴安民，熱愛和平，向往美好人生的心理特質，在書中被描繪得淋漓盡致。

第一、苗族民俗風情畫。

眾所周知：在少數民族的文學特征中，民族風情，審美標準，民族精神是水乳交融，錯落共生的。因此，必然從文化地理的角度和民族分布來切入文化模式與民俗風格。

常言道：“十里不同天，百里不同俗。”在文山州壯鄉苗嶺，有一句廣為流傳的諺語，比較精辟地道出各兄弟民族之間的地理分布與文化差異：“壯族、傣族住水頭；苗族、彝族住山頭；瑤族住箐頭；漢族、回族住街頭；”其中，“苗族住山頭。”最能概括苗族的“山地民族”生活。

據史料記載，因苗族遷徙至文山州的時間較晚，自然條件較好的地區已為他族所居，只得進入山林，聚族而居。苗家大多居住在高山之巔。幾乎所有的村寨周圍，四面環山，林木茂密，煙云繚繞，景色清幽。

在朱開勇的筆下，老君山原始森林里的山村苗寨，“紅花綠葉”映襯，“河流山溪”奔流，“穿漂亮花衣花裙的苗族姑娘，正在戲水，追逐打鬧。”“美麗的蝴蝶正追逐著姑娘們的花裙上下飛舞。”“苗寨四面環山，一面臨峽谷”。“雄偉的山體，磅礴的氣勢，幽深的密林，美麗的山茶花，燦爛的映山紅，讓每一個踏進老君山的人流連忘返”。

最富于苗嶺民俗生活色彩畫面的，莫過于苗家最盛大的節日——踩花山。“姑娘們花花綠綠的繡花衣裙在人群中閃來閃去，就像春天的杜鵑花、山茶花一樣燦爛無比。姑娘們的身姿，是整個花山場上一道亮麗的風景；姑娘銀鈴般的笑聲，猶如大山里清澈的溪流，激蕩著小伙子的春心；姑娘那悠揚婉轉的歌聲，縈繞在小伙子的耳邊，宛如春天播灑給大地的甘露，滋潤著小伙子的心扉。小伙子們猶如一致翱翔在大森林上空的獵鷹，搜索著，準備獵取一顆顆少女的芳心。這是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女人們那山川一樣縱橫的百褶裙，以及赤橙黃綠青藍紫的刺繡衣裳，讓每一個身臨其境的人眼花繚亂。每個人都成為這個繽紛世界里的一道色彩。歌聲、蘆笙聲、笛聲、木葉聲以花桿腳的耍拳舞棍、倒爬花桿，耍蘆笙，使整個老君山沉醉在節日的氣氛之中。”

這段精彩傳神的文字，正是對美不勝收的苗族“花山節”最生動形象傳神的文學描寫之一，如此富于“苗味”民族風情色彩的畫面，在書中比比皆是，令人嘆為觀止。

第二、苗族的審美理想。

老君山茂密的原始森林，山村苗寨美麗神奇的環境。尤其是女性美的謳歌與贊揚，最能夠體現一個民族的審美理想。苗族的審美意識，既深受漢族的影響。又同時具有“苗味”的特質。

《彩虹淚》中，最美的“咪彩”(苗語：姑娘)是一號女主角彩虹。全書從對山歌寫起，層層推進，深入描繪這位“上身穿繡花衣，下身穿蠟染百褶裙，長發盤結在頭頂上，再扎上一圈小紅花，耳墜上戴著白色的銀飾，脖子上戴著銀項圈，小腿綁著繡花裹腳。搖著花傘，擺動著裙子”的苗家少女。

“彩虹已經十七歲，是苗寨里的大美女、寨花。她能歌善舞，還會武功，是眾姑娘的領頭人。”“彩虹的確很美，她的一雙眼睛集聚了山林，泉水的精華，處處閃耀著智慧的光芒，再配上一張山茶花一樣魅力的臉蛋，以及楊柳般飄逸的腰肢，活脫脫一個山中仙女。”

書中所寫的彩虹之美，從大處著眼，小處入手，猶如庖丁解牛，好似巧剝竹筍，仿佛壘土造塔，勾引起人們對苗家美女的遐想與神往。

最值得稱道的是，作者朱開勇在花山場上運用“側寫”的手法，描繪人們心中對彩虹姑娘魅力、動人、撩心、消魂之美：“在眾多的姑娘里，人們很快發現了貌若天仙的彩虹，男女老少都看呆了眼，耳光聚集在她的身上：她俊俏美麗，落落大方，粉紅的臉蛋，水汪汪的大眼睛。裹在繡花衣裙里的身材，猶如被晨露剛滋潤過的蓮花一樣，豐滿欲滴。她優美的身姿，嫻熟的擺裙舞，瀟灑地留住了客人的腳步。人人都好像平生第一次發現這么美麗的姑娘似的，駐足呆望。雖然迎客的主人一再催促往里走，激情的釋放還是抑制不住緩緩游移的人們回頭翹望，猶如驚嘆一個剛剛從天上掉下來的天使。”

在人類當今對美人的描繪中，“魔鬼的身材，天使的臉蛋，上帝的腦袋”，堪稱十全十美的“嬌娘”。不過，《彩虹淚》中的佳麗彩虹，堪稱“一朵英姿颯爽的山茶花，一位粗被亂發不掩國色天香的山野女郎。”用“山中之花，山中之物”來比喻女性之美，可以說是獨具“苗味”的描寫。

苗族人的審美理想，在書中體現為：“幸福是人人向往的天堂之路。”“只有日月同輝，人人安居樂業，人世間才會是永恒的春天。”這是心的呼喚，這同樣是愛的吶喊和生的掙扎，情的播種…一此乃苗族理想中的人間天堂。

第三、苗族的民族性格。

苗族是一個歷史悠久的民族。堅毅勇敢，不屈不撓。反抗暴政，追求幸福，是一個典型的山地狩獵民族。

生產方式決定文化類型和文明模式。由于歷史原因，苗人居無定所，經常四處遷徙。所謂“老鴉無樹樁，苗家無地方。”“桃子開花，苗族搬家”之說的民謠，就是舊時代苗族兒女顛沛流離生活真實而又生動的寫照。

在《彩虹淚》中，作者對這種深刻的文化背景和歷史潮流進行了全面的揭示和展現。書中的“苗王”陶又王，為了反抗奴役與壓迫，已經將個人的生死置之度外。為了保護整個民族的生存利益，他不惜“詐降”，目的是讓全寨人逃出包圍圈，與其玉石俱焚，不如冒險一搏。

這位一副武生打扮，“身穿一套全黑的苗族抹布衣褲，威風凜凜”的苗王，率領全寨人“大家同甘共苦，共患難，齊榮辱，生死與共”，最終與死相拼，與開化府的惡霸王慈仁的家丁一起，同歸于盡。

而舍身救苗寨的彩虹姑娘，假意嫁惡霸，換取不殺苗人，撤走家丁，給苗寨生存。見到惡首時，當場行刺王慈仁未果。最后與受傷被俘虜的陶天雨一起，雙雙縱身火海，殉情盡忠……整個苗寨也被土匪的縱火，燒成一片火海……

故事的結尾，書中的一男三女：陶天雨，苗族青年英雄；彩虹、彩云、彩霞，苗家的巾幗女強人，最終遇難。這個悲劇的結尾，讓大地傷悲，江河垂淚……

“大雨過后，東邊的天空中出現一道彎彎的彩虹，它在陽光照耀下，顯得無比的美麗。”“太陽已偏西，呈現在天空中的彩虹依然魅力照人，西邊的彩云和彩霞更加燦爛。地上的櫻花和被鮮血染紅的映山紅，在微風中向著天空遙相開放。”“天空仍然飄灑著小雨”，仿佛是“逝去的人們灑落人世間的眼淚。”暗喻這極為敢愛敢恨的青年男女，在山中的風雨霞花中的永生……

在書中的描繪的這場弱肉強食，火拼廝殺，擄掠爭奪，人士兼并的戰斗中，老君山的苗寨徹底失敗了。節節退讓，幾度背井離鄉，在廣袤的邊地上難以獲得一席立錐之地。即使是被迫偏安于癘雨瘴煙的深山溪谷，也無法生存。《彩虹淚》，高度濃縮與概括了苗族人飽經戰火憂患，備受流離失所這一凄風苦雨的歷史真實，演繹出了一個慘烈無比的“勝利大逃亡”故事傳奇……

同時，也反映了苗族人面臨的生存還是死亡的重大生死存亡關鍵問題，如書中所說：“菌寨人的命運，已經陷入到了反剝削反壓迫的抗爭境地，那種悠閑的狩獵生活將不會再有了，今后的命運，不是同官府抗爭到死亡，就是四處逃亡。”這場“大劫難大悲劇”，如此沉重，造成苗家人群體上不可言狀的心靈創傷和精神上的壓迫負荷。生存上的威脅，最終化為文學的噴涌，激情的渲泄，精神的升華——這也許就是《彩虹淚》這個慘烈故事深層次的主題宗旨。

(二)

在藝術創作上，本書體現為四個特點：

第一、傳奇美。這是老君山原始森林苗寨山村的傳奇故事。

在這部引人入勝，扣人心弦的長篇民族風情小說中，作者為讀者塑造了“苗味濃郁”，文化豐厚，底蘊富饒的“苗山傳奇”。不論是無處不在的對歌、山歌、情歌、戀歇，還是古老的開天辟地的古歌，《指路經》，喪葬儀式，或者讓人神往不已的苗族花山節，山里的野味，苗藥的配方，以及苗寨的美女等，無不浸染濃郁的“苗味”。

作品中，驚心動魄的狩獵場面，宏大而色彩斑斕的民族節日，風趣幽默的婚事，以及悲壯的喪葬場面等民風民俗，揭示出一幅洋溢濃郁“苗味”的生活畫卷和為讀者營造了一個奇風異俗的民族大觀園。

《彩虹淚》，寫的淋漓盡致的老君山四季的美景和更替。作家像一位盡責盡職的攝影師，把老君山冬去春來，秋收冬藏的季節變幻，一一記錄在書，讓人感到美不勝收。讓未親臨老君山的人，亦能如臨其境、栩栩如生。

第二、和諧美。是老君山腳下各族人民相互交融，和諧相處的風情實錄。

我認為：所謂“和諧”，有兩個方面：一是人與自然的和諧；二是人與人的和諧。作品中，這兩種和諧一直貫穿始終，是整篇作品的主流和明線。

誠然，該書還揭示了苗寨神權和夫權的桎梏迫使婦女遭受狩獵與亂倫的雙重凌辱，不良的風俗習慣以及惡霸的欺凌將人變成了森林里的孤魂野鬼，落后的傳統觀念使得族人自相殘殺。不過，這只是主旋律中的“不和諧音符”。

作家在書中開篇首頁，僅用一句話。就惜墨如金地將老君山之美告訴讀者：“老君山的春天，是天堂的倒影，是花鳥朝圣的世界。”美如天堂的地方，就是作家筆下的老君山的苗寨，堪稱“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浩瀚的原始森林，幽深繁茂，留住了逃荒的苗家兒女。高高的薄竹山，有神仙般的生活。彪悍的苗家小咪多，是榔樹變的。美麗的苗家小咪彩，是杜鵑花變的。——這難道不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歡樂融入大自然”的另一種民俗的闡釋。

值得一提的還有，書中的懸念，是一個神奇的苗藥秘方：“樹林里，一片葉子綠油油的，結滿一團紅籽的植物。這是一棵治療跌打損傷的好藥，對于活血化瘀，滋陰壯陽，補血養氣，增強體質，有很好的功效。萬一出現刀槍傷時，撒在傷口上消炎止血。內服一點，不論傷得多重，只要不傷及筋骨，連續服用兩到三天，保你走路。這種藥，三年才結一次果，金子買不到。”

這個“山藥果”，是一棵棵結著一團紅籽的植物。拔出的根像—個側臥的少女，頭頂的莖長有三枝葉莖，一枝葉莖上有七片葉子。這就是書中開化府大地主王慈仁血洗苗寨尋找的“仙女藥”，又名“金不換”。苗族把這個救命的藥叫做“猜”，即“姑娘之意”。從此，那棵治療跌打損傷、活血化瘀的藥——三七，就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人們。如今的老君山周邊是遍地開花，婦孺皆知。——這是“苗藥”中關于三七故事比較文學化、形象化的表述，因而別開生面，獨具特色。

書中，苗家過“花山節”，彝家人，壯家人來了。彝家的“火把節”，壯家的“紅飯節”，苗家也參與了。在封建社會。這難道不是人與人和諧相處的無聲禮贊嗎?

第三、愛情美。描繪出一個時代情感世界的忘我境界。

書中描寫男主角天雨與女主角彩虹在森林里緊緊擁抱時的一段描繪，較細膩地表現出“熱戀之美”和心理感受，讓人刻骨銘心：

“當兩顆炙熱的心緊緊地纏綿在一起的時候，一切天籟之音便消失得無聲無息，惟有綿綿的絮語從彼此的耳邊傳過。相擁在晝夜的邊緣，傾訴著愛與恨的話語，人還沒有分離，心里就在細數著離別后的歸期，渲泄著濕漉漉的思念。心已經不再屬于自己，彼心融入此身，此身也留住了彼心。離別是感情的利劍，攪得彼此心痛。”

還有“思念之苦”，也在書中被寫得淋漓盡致。不僅感人肺腑而且催人淚下。不論是熱戀，還是相思，都是一種愛在燃燒。既是愛的渴望，又是情的期待。正因為有相思的“甜蜜的憂愁”，才會有熱戀的“海枯石爛”，這樣一種愛情之美。限于篇幅，不再展開。

(三)

眾所周知，長篇小說創作是一個地方文學繁榮的標志和旗幟。因此，《彩虹淚》的出版，是我自治州主體民族創作的一大飛躍。

誠然，該書也不是十全十美，無可挑剔的。在通俗性方面，應更高雅，主題應再升華。畢竟通俗不等于媚俗，風流并不等于下流。在歷史性上，神話傳說并不是傳奇小說。古老歷史故事，不能與作家文學創作劃等號。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哥倫比亞作家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營造的依舊是一個“神話王國”的傳說，而非“文化史”。在篇幅上，我主張，濃縮才是精華，“壓縮餅干”的營養，口味才是最豐富的。如采用壓縮，修改、精煉，只須一半的文字，25萬字就夠了。那些枝蔓和可有可無的東西，越少越好。

在談及該書的苗族風情歷史文化時。我一直渴望在書中欣賞獨具一格的“蘆笙舞”，那是苗家人最喜愛的舞蹈。不論單人、雙人、群舞，時而蹲跳，時而蹉跳，時而滾翻，多姿多彩，惜通讀全書未見。還有，被譽為“苗家青年男女戀愛的無言媒人”——木葉與竹篾，不論是放牧時和行路時，苗家人愛摘片嫩樹葉，信手拈來，放于口唇吹之，聲音清脆，仿佛天籟之音，音律美妙，來自遙遠的山間，悠揚動人。若能增添此類“苗文化”的元素與符號，定能讓全書更加“苗味”十足，“苗韻馨香”。

總而言之，《彩虹淚》用雄渾與細膩，精彩與傳奇，宏大與微小相結合的藝術創作手法，為我們描繪出一個神奇魅力的老君山山寨傳奇。小說中的總體意象是“天上的彩虹”，讓人想起毛澤東的詩句“赤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給人一個個令人回味無窮的懸念。小說最后寫道：“天空中彎彎的彩虹，無比美麗，飄灑的小雨，仿佛逝去的人們灑落人世間的眼淚。”——畫龍點睛，道出本書的書名“彩虹淚”。借用俄國評論家別林斯基的話說：“無論如何，真正的民族文學，都是這個民族精神結出的果實與花朵!”——長篇小說《彩虹淚》當是如此。

本欄責編：周祖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