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我一出生時,爹就不喜歡我,他瞪著一雙牛眼對娘說:“養個妮子,等于白養,回頭還要賠上貴重的嫁妝。”每每聽到娘和我說這段話的時候,我的心先是灰冷,然后是怨恨。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不喜歡我。
他最不喜歡我,當然,我也不喜歡他。
爹是村里的駕駛員,說好聽了是個司機。他一副寬大身板,大牛眼,大腳板,大巴掌,開“四輪”拖拉機。30年前,別人家吃菜糠團的時候,我們家就吃白面饃饃,再不行的時候,都是玉米面面。村里人羨慕呀!人家不是說,喇叭一響,黃金萬兩嗎?所以,爹在家地位特別高。
我們和我娘都怕他,除了脾氣暴躁外,他大巴掌特別厲害,打在頭上如春雷乍響,耳朵嗡嗡地響不說,兩眼還冒金星子。
初三那年,中考在即,老師到我們家反復和爹商量讓我返校上學,嘴皮子都磨破了,他就是不點頭。娘沒了辦法,對我說:“妮子,你和爹說點好話,說再也不犟了,他就讓你上學了”,我才不呢?看著他那雙牛眼,恨不得撕了他。
幾天后,婦聯來人了,爹拿著我寫的檢舉信沖著娘大吼:“你養的好閨女,小崽子個兒沒長成就想造反!上學?這輩子都甭想!’,婦聯主席看不過去了,“你再不讓孩子上學,我們就告訴縣長了……”一句話把他嚇住了,他扭頭進屋,捧出800塊錢,啪!摔在桌上,“拿去!給她!老子還有三個兒子,還怕沒人養老?以后,不許再進家門!”
不進就不進,巴不得!
于是我就被掃出了家門,從高中到大學畢業,我一直沒回過家,畢業后就隨未婚夫去了他的家鄉。
一晃兒10年過去,我結婚、生子,和丈夫過著平靜的生活。誰知道得了卵巢囊腫,反復看過多家醫院,都要手術。手術麻醉后醒來,讓疼痛折磨得不堪重負,在淚水里想到了如果不是我爹,我這一個大活人能在異鄉里受罪嗎?
娘來了,又黑又瘦,眼淚汪汪地捏著我的手,看著娘我多年委屈一下進發出來,伴著疼痛,變得淚水汪汪。娘忙著燉湯、殺雞,變著花樣地給我調理,我很快就恢復了。臨走的晚上,娘邊咳嗽著邊說:妮子,別恨你爹,你脾氣太犟,太像你爹了。其實,這么多年來,他一直教育你三個弟弟,讓他們向你學習呢!
三個月后,我接到加急電報:“娘病故,速歸。”
等我趕到家,我的娘呀,已經停在靈車上了。她還不到50歲,來照顧我的時候已經是癌癥晚期,為了三兒一女,竟操勞過度。我的心如刀片劃過,鮮血直滴。
我辦完娘的喪事后,就直接回去了,沒和爹說一句話。
剛到家,小弟的電話就跟來了。弟弟說:“爹給你買了一套新衣服,準備給你的,誰知道你連一句話都沒和他說……”
抱著電話,聽著弟弟嘮叨,我覺得心里有個地方悠悠地疼了一下。
夏末,大弟打來電話,說二弟出事了。我到家后才知道他因和別人打架被派出所拘留了,爹讓我回來找人托關系看能不能放出來。我試著找了熟人,因性質惡劣也無能為力,幫不上忙,我把情況告訴大弟就回去了。誰知道晚上爹打來電話開口就罵:“老子養大你們4個不容易,你是老大,你不幫你弟誰幫?”
我也十分惱火:“你養大他們三個,沒養大我!早知道你不疼我,當初你還不如把我掐死,省得如今我煩心!”
一晃兒又是6年,我的日子似乎又恢復了平靜。
一天,大弟打來電話:“姐,回來吧,小弟他……”
趕回家去,小弟因車禍造成腦出血,搶救了三天沒有成功。安葬完小弟,我已經筋疲力盡、眼淚哭干,爹主動叫我:“妮子,睡吧。”并端了盆熱水:騰騰眼吧,哭了一天了,別把眼哭壞了……
大弟說:“爹知道你喜歡干凈,步行了30多里,到鎮上給你買來床單、碗筷。”
爹什么時候變得如此細心,讓我驚詫。看著已經衰老的爹,我所有的怨與恨怎么就消失了呢?
母親死了,天塌了,小弟死了,地也陷了。我爹中年喪妻,晚年喪子,再堅強的人也難挺住,我要給爹買房子,接他到城里去和我住。望著滾圓的月亮,心想就這么定了。
第二天,我說爹跟我走吧。爹說不!你娘在這兒,你弟也在這兒,我走了,他們找不到家門
我的淚水一下子又下來了,多年來積攢的所有的怨恨都被淚水沖跑了。
王老五
天還沒亮,王老五就牽著毛驢往縣城去
去縣城。是王老五一個月前做的決定,他要去找縣長,讓縣長來幫他做主。毛驢慢悠悠走著,天還沒破曉,王老五眼前又冒出了村長的嘴臉來。
去年秋上,王老五兒子結婚了,娶個水靈靈的媳婦,兒子每天樂得合不攏嘴,晚上就使勁地折騰。沒多久,兒媳婦的肚子就鼓起來了。可辦準生證。費大勁了。
當初找村長,村長說沒有當地戶口不給辦;他拿著戶口證明,村長說沒身份證不給辦;等身份證下來,村長又說不符合手續,不能辦。跑得一頭火的王老五感到事情復雜了,村長拿攆他,故意不給辦。
王老五那個氣呀!不就是去年分宅基地,村長老婆姨娘家想多占他一分地,俺鬧著沒有同意嗎?現在開始報復了!
村里人勸他別一根筋,給村長送點禮,說兩句好話不就批了嗎?那算什么事!
老五去買了兩斤白糖,兩斤漆園大曲。
大清早,村長老婆就站在老五房前喊:“老五,你昨天晚上把東西落在我家了,村長讓我給你送來。”寂靜的早晨,村里人都聽到了喊聲,這不明擺著嗎!村長是嫌東西孬給退回來了。
太陽正當頭,老五來到縣城。正走著被幾個戴紅箍的人喊住了:“老伯,你的驢在馬路上亂拉屎,根據規定,罰款50元。”老五就糊涂了,驢拉屎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還整的罰錢,可是頭次聽說,就和他們爭論起來。戴紅箍的不耐煩了,拉起他的驢就走。驢可是老五的心肝寶貝,哪能讓他們收走。
老五拽著驢繩嚷著:“我上城是找縣長的。”
“你是縣長什么人,敢去找他?”
“我是他什么人,你管得著嗎?”
戴紅箍的幾個面面相覷,對老五說:“看你是初犯,就饒了你,記住!不要再讓驢拉屎,還有,驢不能進鬧市區。”
戴紅箍的走了,老五一頭霧水,心想,說找縣長還真管用,就不罰錢了。乖乖!真管用。
來到縣委大院,門崗問:“干什么的。”老五理直氣壯地說:“找縣長。”
老五進院里,縣里的樓真是高呀!墻昨那么白呢?小轎車真多呀。一個挨著一個,還有那么大的鏡子,老五站在鏡子前看了看,一看嚇了一跳,鏡子里面的人讓他看著陌生!仔細地看了一會兒,才喃喃地說:不像!不像!咋那么老呢?
看來,真是老了。老五在院里轉著,心情黯然。心想那么大的官能見我嗎?算了吧!還是回去吧!村長不給辦證又不是不讓生,沒證不照樣生娃嗎?不找了,不找了!
到家時,天已經擦黑了。大老遠就碰著李大娘、張老漢他們在大樹下閑拉呱呢!看到老五回來了,就跑上前去問:
“他大叔你去縣上了。”
“去了。”
“見到縣長了?”
“見到了,可親啦,給我倒茶喝,讓我坐軟乎乎的椅子,拉著我的手,問長問短、問寒問暖呢!”
“事情說了?”
“說了,給辦。”
“那俺家的扶貧款,你可得幫俺向縣長說說,我請你吃酒。”
“俺家的宅基地,被村長壓了好幾年呢!趕明個也得請你幫忙呀!”
不一會兒村里就傳開了,老五見到縣長了,事情辦了,還說縣長待他很熱情呢!
老五到家后,就嚷開了:“孩她娘,孩她娘,快做飯,怪餓得慌呢!”
老五剛坐到炕上,村長滿臉的微笑推門進來了,手里提著四瓶莊子家酒和果子、點心。
“老哥!你看我最近忙的!一直沒抽出時間和你喝兩盅。今天我請你吃酒、好好嘮嘮。”
村長擰開酒瓶蓋子,滿滿地給老五倒上一杯。老五心想狗日的,想來套老子的話!偏不給你講,急死你。端起酒杯一揚脖,村長又滿上了。
老五又喝了一杯,繃著臉也沒言語,看村長的戲怎么演下去,抓了一個紅辣椒塞進嘴里,大口地嚼著。
“老哥,你也別生氣,我們吃酒、吃酒,咱哥倆……”
老五一抹嘴:“不要叫我哥。我沒你這樣的兄弟,我的事情以后有縣長做主。”
村長忙說:“哥,你這就見外了吧!這不,小本子早已給你辦好了。沒得閑給你送來。以后沒事別往縣上跑了,年紀那么大了,馬路上的車也多,多不安全呀!”
老五盯著小紅本,也沒聽到村長嘮叨什么,就感到眼里有一股火苗在竄動。
張老蔫
和女人約好了,今天在收費站附近見。
昨天李秋告訴他,大伙都說他整天和一個女人拉呱兒,不好好干活,對他有意見。
夜色降臨,不知道什么原因,女人還沒有到來,會不會不知道地點?還是有什么事。張老蔫來回地在路邊溜達,眼盯著前方。
張老蔫是一開春進城的。
進城之前,他把兒子婚事辦了,欠下一屁股債。張老蔫常想怎么能盡快把債還上呢?
兒子不曉得張老蔫的心事,每天晚上就不分點地和媳婦鬧騰,兒媳婦歡悅地叫聲時常把張老蔫從睡夢中喚醒,醒來后就再也睡不著了,他就想老伴。那時,他們日子過得比兒子現在瓷實,可惜老伴丟下他先走了。多年來,張老蔫總感到生活里少了點什么,看來還是真少了,想著、想著,天就蒙蒙亮了。
張老蔫想日子這樣過下去,不如進城,就是拾個破爛什么的。多少能掙一點,自己今年58歲,身子骨又硬棒,干體力活是沒問題的。
進城后,張老蔫驚詫到,出來晚了。如果早幾年進城,日子過得肯定比現在好。
沒幾天,就找到工作了,在環衛所拉垃圾。張老蔫很高興,領了一身工作服就干上了。每天哼著小曲,在街道里、小區里轉悠,很快熟悉了環境,也熟悉了同事,一個叫李秋的,跟他處境相同,而且是老鄉。
李秋告訴他,垃圾里面有寶,挑出來能賣錢。在他的指導下,張老蔫真的從垃圾中找到了“財富”,日子一天天過得也飛快,轉眼小半年了。
一個企業老板看環衛工人辛苦,要宴請他們吃頓飯。飯店里,看著豐盛的菜。張老蔫眼睛模糊了,自己大半輩子,哪到過這么豪華的飯店,吃這么豐盛的菜呀!結果喝點酒就醉了。李秋送他,路上問:“一直沒見老伴來過。”張老蔫說:“她早去馬克思那里報到了。”“哦,大嫂走得早呀!”李秋還問:“那你想女人不。”
張老蔫說:“不想!人就不正常了。”路上李秋說著葷段子,惹得張老蔫心猿意馬。快到家了,李秋說:“我們去洗澡吧,聽說那里還有小姐。”“竟瞎扯淡,澡堂子是泡澡的,小姐去干什么?”他和李秋爭論著。李秋說:小姐是專門陪你干那事的,不過要花錢。張老蔫犯迷糊起來。原來還真有這事!看來錢一定不會少!便對李秋說:“回去睡吧,別想歪事,省點錢買肉吃不好嗎?”
一大早,張老蔫來拉車子,遠遠看到車子旁邊一團東西在動。八成又是附近的狗在扒垃圾。就大嗓門吼了一聲,誰知道,一個女子撲通跪在張老蔫面前嘴里不停地說:“大哥!幫幫忙吧,俺孩已經兩天沒有吃上飽飯了,你就幫幫俺吧,我只是撿點廢品,沒偷東西。”張老蔫看著面前的女人兩眼驚慌、面容憔悴,心里一下悲傷起來,沒想到還有比我還困難的人,頓時鼻子里酸酸的,忙從口袋里掏出20元錢,遞給女人說:“帶孩子吃頓飽飯吧!,,說完用手摸了把臉,一看手上竟是淚水。
一天里,眼前晃動的都是女人身影,也不知道怎么樣了,張老蔫呆呆地想。第二天,張老蔫起得比往常早,站在車棚里,望著天上還沒散去的星星,焦急地望著外面,不一會兒。看到女人的身影,心突突地蹦起來,忙說:“大妹子,昨個還好吧?”女人感激地說:“多謝你!大哥,你真是個好人呀!我們娘倆可是吃了一天飽飯。哎,這也睡不著,就出來揀點廢品了。”張老蔫說:“廢品啊!我這有點,也不值什么錢,你拿去吧!”女人說:“俺不,大哥那可是你的生活費呀!我拿去了你吃什么?”張老蔫微笑著說:“我不是還有工資嗎?以后我把廢品給你留著,你來揀吧!”“真不知道怎么感謝你了,大哥!”女人感激地望著張老蔫。
張老蔫拉垃圾的勁頭更大了,拉來后就留給女人,讓她揀。每每看見女人,他就說不上來地舒暢,渾身的疲憊也就沒有了,還不停叨叨:沒事,你慢慢揀。慢慢揀。”
一天,傍晚的夕陽正紅,張老蔫早早拉來車子等女人,女人一來,他就感覺心情活躍了。他看著女人,眼前冒出老伴的笑容來,老伴在向他微笑呢。他伸過手去。“大哥,你,你干什么?”女人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回憶,張老蔫一看自己的手在女人的頭上,尷尬地說:“我看你頭上有草,幫,幫你拿掉。”女人的臉慢慢地紅了起來。
面色蒼白的司機問:大、大、大、大爺!你沒事吧!要不要去醫院。
張老蔫盯著遠方心想怎么還沒來呢?今天要和女人說說心里話,看能不能一塊搭伙過日子,他從地上爬起來,晃了晃頭說:“沒事,你們走吧!以后不要這么毛躁了。”司機連說:“大爺對不起,真是對不起,讓你受驚了。”于是開著車一溜煙,沒了。
女人來了,張老蔫看著眼熱,突然感到一股熱流從胸口沖出,一張嘴滿口的鮮血。女人嚇壞了,“大哥,大哥!你怎么了?”張老蔫指著車子說:“沒事,我沒事,你揀!慢慢揀。”
女人的影子開始在張老蔫面前模糊起來,他聽到了女人的哭叫聲,微笑著跌在地上。
責任編輯 盲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