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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江偉光在家鄉石羊溝建成了一座新房子,娶了一個小女人。
房子落成那天,他在院門前擺了28門禮炮,放出的紙花像雪花那樣飛舞。禮炮是城里租來的,黃銅鍍身,威風凜凜的跟總統就職差不多。江偉光走來走去的也像個總統。他大手一揮,說,放!禮炮就響了,28下,咚——咚——咚——,把山谷里的麻鴉雀和紅嘴叫天子都嚇飛了。人們卻是高興著。因為這鋪排和場面,過去人家只是在傳說里聽過,現在就發生在眼皮子底下了。當然,江偉光讓村子里的父老鄉親們開眼界的遠不止這些。他讓跟他在呼和浩特做建筑業發財回來的那些村子里的男人們都穿上軍樂隊的禮服,讓女子們都穿上紅色金絲絨旗袍,男女兩隊人馬站在大門兩邊迎賓,哪怕村外來了叫化子都當貴賓迎接著。人們說,看看,這就是富人的氣魄!江偉光還請了市里的金星樂隊來助興。那些人穿了雪白的統一服裝,從早到晚吹吹打打,遠遠看起來就像一些歇在院子里的白鶴,不知疲倦地嗚叫著。
婚禮就是在這樣的氣氛里拉開序幕的。那鋪排真是太大了,半條山谷都扯起了帆布篷,幾萬響的遍地紅此起彼伏不斷炸響,地上落下厚厚一層鞭炮屑。禮桌有三張,主簿西裝革履早早在桌前坐了,備好紅紙禮簿和筆墨。人們傳說縣里市里的要人、貴人都要來吃喜酒。這傳說當然不是沒有根據。江偉光不是那種小打小鬧的山野暴發戶,他是有政治謀略的,他在發財的同時非常注意經營人際環境,非常注重造勢,所以他在縣里市里非常有名。據說,縣里市里很多當官的都仰仗著他的錢搞政績工程。
新娘子白蔓兒露面的時候,秦腔已經唱了三天三夜了。
新娘子的蓋頭是江偉光當眾撩開的。盡管人們早就知道,江偉光帶回了個萬里挑一的四川妹子。但蓋頭揭開時,人們還是瓷了——天啊,白蔓兒太美了!美得沒法兒形容。說是像玫瑰花吧,玫瑰花太俗艷了;說是像云雀吧,云雀的顏色又太淡了;說像大麗花也不行,說像天鵝也不行。總之,這些東西,在江偉光的小女人面前都大大地失色!
白蔓兒原地轉了個圈,露齒一笑,向大家鞠躬。人們就看見了她石榴籽樣光閃閃的白牙、肉乎乎的小嘴、粉嘟嘟的臉蛋兒,看見了她那掩在衣裳下面的仿佛要蹦出來似的翹翹的奶子。那腰是水蛇腰,臀是觀音臀,一切都是山里人夢想中的天仙模樣。
好,讓這美麗的花骨朵兒藏在巴山深處的石羊溝吧。江偉光是有遠見的,這樣美麗如水的小女人是不能帶到浮華世界里去的。
2
石羊溝所有的人都知道,江偉光結婚之后,要把白蔓兒留在山里。理由是他的老母親和三個侄兒侄女需要人照顧。石羊溝所有的人也都知道,發了財的江偉光找到個可心的人兒非常不容易。他起先把擇偶的標準定得很高,非大學生不娶。原因是他沒有上過大學。他就必須娶一個大學生做媳婦。所謂拾遺補缺吧。偏偏現在的那些個大學生,沒一個注意他那顆偉大的心臟和氣吞山河的勃勃雄心,她們無一例外地愛上的是他的錢。是他的產業。是他可以供給她們吃喝玩樂、出國留學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物質資源。江偉光氣憤之下發誓不娶,結果上帝就來關顧他了——去年冬天,他的工地上出了個小小的事故,一個員工不慎受了一點小小的傷,一塊磚頭砸傷了他右腳的大拇指。誰都沒有留意這個傷,大家急急忙忙地打理著手頭的事務,準備回家過年。可是,悲劇發生了。那員工的傷成了破傷風,緊趕慢趕地搶救,他竟然撒手西去。他的死,就引來了他的老婆和女兒。那老婆是個烈性女子,見了丈夫,哭暈過去,醒來二話不說撞了墻。一直找不到愛情的江偉光被這感天動地的愛情所震撼,他親自扶棺,送這生死相依的夫妻回四川老家去。等他把后事處理完,這才發現,那在厚厚孝衣遮蓋下的女兒是多么美麗,也才知道,正是為了老婆女兒有一份安靜甜美的日子,她的父親才年復一年外出打工。江偉光認定。這樣人家教育出的女兒,一定是有情有義的。江偉光認定,這樣掩在深山人未識的美麗姑娘,一定是規矩本分的。
就是這瞬間的見識,顛覆了他尋找大學生的愛情理想。
他要帶著白蔓兒出山呀!
他要和白蔓兒結婚呀!
他向大山宣布,向天和地宣布!
向他的公司和所有的員工、特別是他的鄉親們宣布!
白蔓兒就跟著他到了呼和浩特。他向她炫耀他的財富、炫耀他的力量、炫耀他的野心。白蔓兒都靜靜地傾聽著。一副心領神會的模樣。這讓他心花怒放。他想。他的女人就應該這個樣子。聰慧,但不張揚;明白。但看起來有點兒糊涂,或者說混沌。
吃遍了呼和浩特的豪華酒店之后,在礦上的食堂里。白蔓兒給他做了第一頓飯:細細的手搟面,加生姜末、蔥花和淡淡的醋,再調一點兒香油,這是他最愛吃的家鄉飯,腰纏千萬貫的他。多年來竟然吃不到。自從他成了老總,他就沒法吃到家常飯了,一年到頭,不是他用酒席包圍人家。就是人家用酒席包圍他。天天龍肉海菜、花天酒地,卻沒有一頓飯是可口的。那時候。他就盼望有那么一個女人專門為他做一頓家鄉飯。
對,專門為他江偉光做飯!
這個女人不左顧右盼,這個女人的心思只在他一個人身上。
眾里尋她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個人就是白蔓兒。
他問白蔓兒,如果我娶了你,讓你回我陜南的老家守我娘,你愿意么?
白蔓兒點頭。
他問白蔓兒。公司的事情很忙,我一年半載才能回家看你一次,你能守得住么?
白蔓兒還是點頭。
他就將她帶回石羊溝了。這年。他是36歲,白蔓兒18。
江偉光吩咐表哥姚平剛給所有的房子都生上藍汪汪的炭火,擺上美國的開心果、上海的點心、北京的果脯和本地土產的柑子,讓二胡演奏不歇,旦角不停地清唱。村子里男女老少都涌來享受這詩意的夜晚——山鄉里從來沒有過的溫馨綿厚的夜晚。所有的老人都圍在炭火旁拉話。吧嗒吧嗒的旱煙袋,蒼老悠長的夜話,二胡綿密而深遠的曲子,粗獷秦腔演繹的《三滴血》,瘸著一條腿在人群里穿來穿去的姚平剛,奔跑著放花炮的孩子們,把石羊溝的夜晚弄得要融化了,氣氛濃烈得劃根火柴都能點燃。
鬧房結束之后,三嬸和江偉光的隨身秘書小騰將幾近暈厥的白蔓兒抱進了暖房。正將一包玫瑰花瓣和中草藥泡進大木梢的滾水里攪和的姚平剛看見她們進來,立即低了頭走出去。三嬸說,平剛,別急著走,把床上的被子拉平了。
姚平剛就走到那張專為洗澡后休息的軟床邊把被子拉平了。他干這件事時一直低著頭,他是不敢抬頭的。自從在鬧房時偶然看了一眼白蔓兒,他就不敢再抬頭了。他想,天啊,世上有這樣天仙似的美人兒啊。他退出去的時候將頭低得更厲害。三嬸就在他背后說,你個丑八怪,羞臉子這么大,過幾天大家都走了,這屋里就是你和蔓兒主事哩,你還一直把頭夾在褲襠里呀。
三嬸伺候著白蔓兒洗了熱水澡,本來就嬌艷得花朵似的白蔓兒簡直就是出水芙蓉了,柔嫩得仿佛一碰花瓣兒就要隨風四散。她用一條粉紅的浴巾將她包裹好,江偉光就進來了。
三嬸將他拉到門外。悄聲說,你是經見過多少女人的,人家孩子可是頭一回,你要悠著點兒。
江偉光說我知道。
江偉光將白蔓兒抱回新房,平放在那張考究的婚床上,又去點燃紅燭,將電燈拉滅。這才細細觀賞他的美人兒。他摩挲她油汪汪的秀發,親吻她身體的每一個地方,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進入她。
盡管如此,白蔓兒還是尖叫了一聲。
那一聲劃破了石羊溝溫潤的空氣,在山水間久久地顫栗。
3
姚平剛擺上杯盤碗碟和刀叉,三嬸端上奶油面包和新鮮的水果。江偉光將城市的做派搬到了大巴山深處的石羊溝,一會兒土、一會兒洋,白蔓兒云里霧里地找不著方向。江偉光拉她坐下,用考究的小銀勺將奶油在面包上抹好,遞在她手里。咖啡是姚平剛調制的,伴侶、蔗糖、鮮奶,當他將那混合的混濁液體推到白蔓兒面前的時候,他的目光和白蔓兒碰了一下。
白蔓兒第一次面對面地看見了姚平剛那猥瑣的相貌,心里不知怎么地緊了一下。
江偉光做了個手勢,三嬸和姚平剛退下去了。
餐廳里只剩下江偉光和白蔓兒兩個人的時候,江偉光問白蔓兒,昨晚好嗎?
白蔓兒的臉又騰地紅了,紅得抬不起頭來。
江偉光說,我就喜歡你這個樣子。現在,百分之九十九的女人都不會害羞了。這就是我為什么要把你放在石羊溝的原因。你是我心愛的美玉,我不能讓外邊的風塵把你污染了。我要把你藏在這里,緊緊地藏在這里,等我在外邊闖蕩得累了。等我老了,再回來慢慢地享用你。
白蔓兒怯怯地問,那你多長時間回來一次?
江偉光說,這不好說。公司的事情如果順利,半年就能回來一次,不順利的話,一年兩年的也難回來。我第一次出山,一走就是八年。
白蔓兒驚道:八年。你這一走,不會八年才回來吧。
江偉光呵呵大笑。現在啊,說不定八天我就回來了。
4
正月初六,山外開來一溜八輛小車,將石羊溝所有的青壯年差不多都裝在了里邊,連三嬸這樣近50歲的人也裝在了里邊。淘金的誘惑太大了,誰都阻擋不了。
白蔓兒感覺到,石羊溝這個地方,雖然山大林深、荒蠻野吊,尤其,青壯年人走光之后,更有種說不出的凄涼,但是,這里天藍藍的,水清清的,山靜靜呆著,河安逸地淌著,鳥兒自由自在地飛著,還有天籟的林濤、動物黃昏的嘯叫,這些,正符合她內心的向往。還有,村子里留下的老人和孩子,這是人群里最有詩意的兩極。也是最接近童話的兩極,也是她比較喜歡的。還有。表哥姚平剛。雖然相貌丑陋,但他現在這模樣,多像個天使啊。她很奇怪。江偉光帶她在北京和呼和浩特極盡奢華,他們的婚禮又是那么隆重,但她的心一直是麻木的,現在,她的心卻活泛起來了,有一點歡喜了。
白蔓兒將三個侄兒侄女拉在身邊,說了一些讓他們學乖之類的話。讓大些的秀萍做作業。讓八歲的華華看好三歲的勇勇,自己捋起衣袖在院邊洗衣裳。一家人過年穿過的衣裳,堆得小山似的。白蔓兒先在大木盆里倒上皂粉,將衣裳泡了,然后分門別類地搓洗。自然是先襯衣,后外套,再褲子、襪子之類。
姚平剛給她挑水。不遠,山泉就在院外的坎下。但是。他腿有殘疾,看起來就非常艱難。白蔓兒幾次奪下他肩上的扁擔,自己要去挑。姚平剛堅決不讓。姚平剛說,我八歲就開始挑水了。挑了幾十年了。力氣活是我最愛干的,出些汗,心里暢快。
洗衣裳是農家日常生活里最出效果的一件活計,辛苦一陣子,花花綠綠的衣裳在院子里飄揚起來,那有種旗幟的感覺。洗衣婦在旗幟間穿來穿去。抻抻這里、拽拽那里,溫馨和寧靜就在她的手臂之間蕩漾開來。
白蔓兒洗完衣裳,系上圍裙,準備做晚飯。但是她走進廚房,見表哥姚平剛已在忙活了,就趕緊蹲下擇菜。姚平剛瘸著腿一個顛兒奔過來阻止說,蔓兒,廚房的活你千萬別插手。偉光囑咐過,不能讓你干粗活兒。剛才讓你洗衣裳,已經很不應該了。
白蔓兒說,咦。是人都得干活呀!又不是豬。豬才光吃不干活哩。
她的話把姚平剛惹笑了。
5
掌燈時分,白蔓兒回到臥室,看著那張闊大的床,不由生出幾分惆悵。一個白天的忙亂,家常日子的平凡,使她差不多把這張奢華的床給忘了。現在她看著那床榻周圍龍飛風舞的圖案,蝙蝠翻飛的場景。石榴柿子的浮雕,才明白了其中的含義。她拿起茶幾上作為擺設的水煙袋看了看,又在太師椅上坐了一坐,忽然就走了出去。路過姚平剛的屋子,她聽見他正在呵斥小侄子:別鬧了,再鬧我可要揪耳朵了。他們顯然還沒有睡。白蔓兒就推門進去。她看見,表哥姚平剛竟然是和婆婆、侄兒侄女們一屋睡的。闊大的房間里,支滿了床鋪。她有些吃驚,問道:家里這么多房子。為什么要擠在一個屋子里呢?
姚平剛說,睡在一起便于招呼呀。你看,這三個不醒事的貨,晚上起夜是要人操心叫的,他婆一夜要翻五六次身,也得招呼。
白蔓兒想了想說,這樣好不好?讓婆婆跟我睡。
姚平剛直擺手,說不行不行。她身子重得很,你根本弄不動。白蔓兒說,那就讓孩子們跟我睡,或者秀萍跟我睡,怎么也要為你減輕點兒負擔呀。
姚平剛說,這三個娃娃,你能分開誰?他們離不開姐姐。再說我也習慣了,我帶秀萍時,她才兩歲,勇勇十個月他媽就扔下了。
勇勇就喊:媽媽壞!媽媽是個大壞蛋。說著就站在床沿上要撒尿。姚平剛趕緊端他撒到盆子里,一邊哄他道:不能這樣說媽媽。媽媽出去掙錢,給你蓋樓房,將來還要供你上大學哩。媽媽在外邊好辛苦好辛苦。
勇勇小臉紅彤彤的,眼睛亮得出奇。勇勇說我不要樓房。
白蔓兒說,勇勇的臉怎么那么紅?
姚平剛說,發燒哩。這娃娃特戀他媽,去年他媽走,他哭得要斷氣,大病一場才了事。只說今年大些了,抵抗力強了,看來還是躲不過去。
白蔓兒說,那趁早去看醫生吧。
姚平剛說,過年哩,醫生沒上班。要找醫生,得翻紅梁子去醫生家里。
白蔓兒說,那怎么辦?小孩子的病變化快,萬一有什么事,咱們怎么給他的父母交代。
姚平剛說,沒事的,我已經做了點簡單治療。
秀萍說,嬸嬸別擔心。表叔會用土法子治病。表叔會打針,還會在自己屁股上扎針。
白蔓兒說,看不出。你還是個大能人哩。見表哥的忙亂插不上手,白蔓兒只好退出來。
夜已深了。山鄉的夜晚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麂子恐怖的叫聲隱隱傳來,白蔓兒趕緊關了門進屋睡覺。
半夜,她正做著一個夢,夢見她的母親和父親手挽手在前邊不遠的地方走著,她使勁兒喊。喉嚨卻發不出聲音,她想趕上他們,又挪不動腳步。她急得哭出了聲,醒來,卻聽見表哥的房間里有哭聲傳來。她趕緊穿上衣服過去。原來是勇勇的病情加重了。勇勇喉嚨發不出聲音,憋得直翻白眼兒。表哥正在掐他的人中。秀萍和華華哭成一團。婆婆在那邊床上喊:蛾封喉,肯定是蛾封喉。趕緊扎針,要不娃兒就沒命了。
白蔓兒說,表哥,你扎過蛾封喉嗎?
姚平剛搖頭。他的腮幫緊咬著,看樣子正在下狠心。只聽他說,秀萍,你去找一根最大的針,放在炭火上燒紅。
姚平剛將勇勇放在白蔓兒懷里,讓她平著抱好他,自己拿來一瓶燒酒,咕嘟啷喝下去二三兩,然后去水缸那邊用涼水澆臉。
姚平剛再回到床邊,就是一臉的鎮定。他從秀萍手里接過燒紅的針,將勇勇嘴巴撬開,一針刺進去。
白蔓兒、秀萍和華華都驚得瞪眼張嘴。勇勇哇地哭出了聲。
婆婆在那邊說,菩薩保佑啊!
姚平剛什么也沒說,用大衣裹了勇勇。抱上就走。
白蔓兒說,你要干什么?
姚平剛說去找醫生。他說,現在危險并沒有過去,勇勇有抽風的病史,必須立即打針消炎。
白蔓兒說,你等等,我穿件厚衣裳,跟你一路去。
秀萍和華華也要去,姚平剛不讓。他倆就拉著白蔓兒的衣襟求情:嬸嬸,讓我們去。弟弟病成這樣,不跟著他我們心慌。
白蔓兒心軟了。這三個孩子,分別是江偉光大哥和大弟二弟的娃娃,因為從小兒離娘,彼此親得要命。就說,讓他們去吧。
姚平剛說,要走十幾里山路呢。
秀萍和華華一齊說不怕不怕。這樣,他們就打著燈籠上路了。
姚平剛說,抽風病人最怕高燒迷糊過去。幸虧秀萍華華跟著,他們相跟在左右,不停地跟勇勇說話。
秀萍說,勇勇啊,看天上的星星,那顆最亮的,對你眨眼睛哩。
華華說,我們勇勇最勇敢了,我們勇勇才不會變狗狗哩。
為了抄近道,他們是翻山過去的,一路上跌跌爬爬的不知摔了多少跤,總算趕在危險到來之前見到了醫生。
醫生說,你們可真是好父母,這病拖過夜,恐怕就危險了。
白蔓兒望著姚平剛,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6
勇勇生了病,一下子就成為全家人的重心了。姚平剛抱著他,一會兒都不撒手。他給他吹笛子,從《東方紅》一直吹到《向往神鷹》。他給他念小人書,一本一本地不停嘴。
白蔓兒說,這么著,多累呀!他又不認字,你跳著念。
白蔓兒正在給婆婆梳頭。婆婆有一頭閃亮的銀絲,洗過之后,用吹風機一吹,飄飄拂拂地引人遐思。白蔓兒用一把牛角梳輕輕地梳理,然后綰成一個結,婆婆的臉面就整個兒清爽起來。
婆婆說,嘿,咱們勇勇精著哩,你念過一遍,他就記下了,你跳過一頁他都知道,才不愿意哩。打小兒就這樣。
白蔓兒說。那我給他念。
姚平剛給勇勇說了半天好話,勇勇才答應。
白蔓兒的聲音很好聽。四川人說普通話。就像銀鈴在風中輕響,脆脆的、悠悠的、綿里含剛、飄搖清遠。
她的聲音一響起。就把所有人的心境帶進陽光里去了。
這么著。一家人坐在太陽地里瑯瑯讀書,倒也非常愜意。姚平剛就說,昨晚這事,弄得我一夜心里發毛。我在想,你能不能跟偉光商量一下,讓他匯一筆錢來。咱們自己開個診所,石羊溝的人有個病痛,就不會這么艱難了。
白蔓兒說,誰當醫生呢?
姚平剛說,我呀,我有自學的衛校畢業證呢。
白蔓兒就給江偉光發短信。江偉光走時囑咐,跟他打電話前一定要先發短信。因為他忙,有時候說話不方便。
白蔓兒的短信說了勇勇的病,說了她和表哥的想法。回電很快就來了。江偉光劈頭蓋臉就說,千里路上報喜不報憂這個古訓你不知道啊,你知道我有多少大事要辦。還拿家里雞毛蒜皮的事煩我。說完就掛了。一會兒又打來,說道:你告訴姚平剛,我養著他,就是讓他伺候好我一家人,叫他趁早不要生邪念。
白蔓兒瓷在那里,手機舉在耳邊,半天沒有放下。兩滴眼淚順著臉頰滑下來,掛在鼻翼那個地方。
姚平剛說。他就是這個樣子的,從不聽別人的意見。有錢人就是這個樣子的。蔓兒你不要難過。都怪我。我明知道他的怪脾氣。還讓你找他。
白蔓兒擦了眼淚,說沒什么。她說。表哥,你要真有這個想法。我把我的私房錢給你。房子不用出錢,咱家地方這么大,隨便哪間都能用。姚平剛搖頭,說不行。江偉光不點頭你什么都干不成。我們全家、村子里所有人家,都在他手下掙錢呢。我們不能惹他生氣。這事以后再說吧。
他們說話時。懂事的秀萍一直在旁邊靜靜呆著。她看見嬸嬸掉眼淚,知道大人們不高興了,就跑到院邊去,折來一枝迎春花,要給嬸嬸插在頭上。白蔓兒反過來給她插在頭上。那枝艷黃的迎春花就像狗尾巴那樣在秀萍頭上跳躍。白蔓兒拍著手說,看看,我們秀萍多漂亮。忽然有了主意,她說,哎,咱們來把院子里栽些花草、果樹,種些竹子怎么樣?這么大的房子。周圍沒有松竹花果,就像人沒有頭發一樣,難看得要命。
秀萍踴躍響應,跑進屋拿來紙和筆,讓嬸嬸畫個規劃設計圖。白蔓兒就在紙上畫了自家的大房子,大門的兩旁是兩棵碩大如蓬的銀杏樹,門樓上的藤蔓垂掛著半尺長的豆莢,前方是荷花盈盈的荷塘。院內金桂銀桂各兩株,柑子樹8棵,核桃樹和梧桐樹各一棵,花園有兩個,都栽上玫瑰、月季和薔薇,指甲草花和大麗花,就讓它們隨處生長,通往各處的路徑鋪上石子兒,房前屋后遍植翠竹。白蔓兒畫好,傳給大家看。大家拍手叫好。
白蔓兒畫中的家園,在青山綠水的石羊溝山谷里,是名副其實的世外桃源。
姚平剛說,蔓兒你真有才學,我心里一直這么想著哩,就是說不出來,也不知道怎么做。
白蔓兒說,我們今天就去買樹好不好?買成年的大樹,把它們移植過來,讓咱們的院子立即綠起來。
姚平剛說,好,我們今天就動起來。
他們做了分工。姚平剛進山買樹,白蔓兒帶著秀萍、華華在家挖樹坑。可是姚平剛馬上又否定了,說,蔓兒,你可不要動手挖坑啊。你指揮就行了,山里娃娃都有蠻力氣,挖幾個樹坑不是什么難事。
白蔓兒笑道,呵,我一個大人袖手旁觀,倒叫小孩子干活,天下有這樣的理兒嗎?
姚平剛嚴肅道:蔓兒,表弟說不讓你干活兒你就不能干活兒。你得聽他的。
白蔓兒說,是人都得干活兒。不讓我干活兒,你想讓我憋悶死啊。
姚平剛沒什么說的了。不過他還是囑咐她。干活時一定要把手上包塊布,千萬別整出血泡來。
姚平剛在石羊溝一帶是有影響的人。他拿錢買幾棵樹,很容易辦到。
一個大家庭的綠化改造,忙忙活活的半個多月。才初見成效。那天栽完最后一叢竹子。白蔓兒拍著手上的土說,這下好了,居有竹、屋有書、食有肉,咱們是真正的山鄉富有人家啦。
7
三月,青山吐翠。楊柳的枝條綠起來,桑葉的云芽也就吐出來了。姚平剛張羅著挨家挨戶送蠶種,白蔓兒才知道,他原來擔任著石羊溝的生產組長。白蔓兒想學會所有的勞動項目,也想認識石羊溝所有的人家,她就跟著姚平剛翻山越嶺跑。石羊溝的人家都把姚平剛當作親人。他們上門去,家家都要熱情地拉他們在廊檐下坐著,然后奉上香煙給姚平剛享用。奉上柿餅和柑子讓白蔓兒吃,還要煮一大碗雞蛋甜酒讓他們喝下去。那是推脫不得的。你只有吃了喝了,主人才會高興。
姚平剛抽煙時就給他們講述,今年的蠶種是上邊推廣的新種,蠶子每一眠的天數減少一天,吃桑葉量不大,結出的繭子卻肉厚絲密、光澤度好,像雪一樣白。
主人就說,還說啥哩,就按你的意思辦。多少年了,不都是聽你的嘛。
姚平剛就分析他家的桑園哪塊老化了,出桑葉量可能要減少,哪塊正在嫩桑期,桑葉的產量肯定要增大。末了他說,你們就喂兩張蠶種吧。三眠時忙不過來的話,我和蔓兒都可以來幫忙。
主人就說好吧。你說喂兩張就喂兩張。
他們告辭出來,走出段距離,回頭望去,半山腰上的院子,有種說不出的落寞。
白蔓兒特別喜歡養蠶。她將蠶室打掃得非常干凈。每天,忙完了必要的工作,她就呆在蠶室里,看蠶寶寶吃桑葉。蠶兒的馴順、安靜,使她的心也馴順、安靜。她充滿愛意地看著它們一天天長大,看它們安眠、蛻皮,變胖、變白、變亮。蠶兒上架的時候,就是她的節日來了。她在每間蠶室里穿梭,將發亮的蠶子送上蠶架,迷醉地看它們吐絲結繭。當白雪樣的繭子結滿蠶架的時候,她感動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她雙手捂著胸口,在心里說,天啊,多美啊。
日子一長,姚平剛知道了她的性情,也會做一些討她歡喜的事情。他翻山越嶺到更深的山里找來土蠶種,他要讓白蔓兒看到一種奇跡。古老的土蠶子出絲率低,但結下的繭子五顏六色地好看。白蔓兒看著那粉紅的、橘黃的繭子掛滿蠶架,就說,表哥,你知道蔓兒的心。你太好了。
這時候,姚平剛就會走開,或去挑水,或去劈柴。白蔓兒的贊揚會使他自慚形穢。他知道自己臉紅的時候特別丑陋。
姚平剛會用土辦法煮繭抽絲。白蔓兒懷著崇敬的心情跟他學習。那滾燙的沸水,細細的絲線,讓白蔓兒發出一聲聲輕輕的感嘆。
當然,養蠶的事兒也不全是浪漫。有時候,碰上連陰雨。砍回的桑葉需要一葉一葉地擦干水分,否則,蠶子吃了帶水的桑葉就會拉肚子。那種情況下,他們一夜一夜不能睡,雙手不停地擦桑葉。有一次,連陰雨下了半個月,沒有陽光,桑葉停止了生長。白蔓兒和姚平剛背著背簍,把遠遠近近的桑園都跑遍了,還是供不上蠶子的需要。一簸一簸的蠶子氣息奄奄,不得不將那些可憐的生命倒掉。白蔓兒流著淚,端著蠶簸子出來,又端著蠶簸子進去。反反復復就是舍不得倒。姚平剛只好跟她一路到更深的山里去找桑葉。那天,他們滾了幾次坡,弄得滿身泥滿臉傷,才找來兩背簍桑葉。但是,白蔓兒很高興。一路說著,哎呀,這一下,我那些蠶寶寶可有救了。
在她的孩童般的歡悅里,姚平剛又一次想到:這個女人的心腸是多么柔軟啊。姚平剛想,老天派這個柔軟的女人給表弟,恐怕就是專為泄他的鋼火的吧。表弟是多么爆烈啊。侄女兒秀萍三歲那年,因為吃飯時不小心將碗摔碎了,當叔叔的江偉光提著她的腿就摔到門外去了。在公司。他更是一個霸王,誰都服從著他。
石羊溝有句老話:石羊溝地方邪,說是烏龜就是鱉。
的確,這天。姚平剛只不過無意中想到了表弟江偉光。江偉光就天上掉下來似地出現在了面前。
那是黃昏,百鳥歸林的時光,石羊溝到處蕩漾著暖暖的樹芽風,野花的芬芳彌漫在空氣里。姚平剛和白蔓兒背著桑條從山野歸來,江偉光雙手叉腰,石獅子樣站在大門口,將他們嚇了一跳。
白蔓兒最先反應過來了。白蔓兒迎上去,眼里星光閃爍。白蔓兒說,偉光,你怎么跟從天而降似的,你回來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個?
江偉光不回答,一把抓過白蔓兒的手,摸到了硬硬的繭。他說,咦,你干重活兒了,手上繭子都生出來了。
他的臉刷地沉得像鍋底似的。雖然天黑,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姚平剛和白蔓兒還是感覺到了他情緒的劇烈變化。
他摩挲著白蔓兒的手,說,看來你是沒把我的話放在心上啊。我走時說什么來著?我好像說過,我不喜歡女人把一雙手弄得跟樹皮似的。
白蔓兒說,我們去找桑葉了。老天下了十幾天雨,我們的蠶寶寶都餓壞了。
江偉光說,我在問表哥話呢。
姚平剛說,蔓兒已經說了原因了。
江偉光說,好啊,表哥,喜歡干活好啊。山頂頂上。你家那野場子好像活路更多吧?你是不是可以回去干活兒哩!
姚平剛就什么也不敢說,倒退著進大門里邊去了。一會兒,他就背著一個包出來了。他路過他們身邊沒有停留,只是看了白蔓兒一眼。白蔓兒感覺到黑暗中有星光樣的東西閃了一下。白蔓兒就說,表哥你要去哪里?
江偉光從她的肩上拿下背簍,一腳踢出老遠。然后冷冷說道,表哥回家。表哥的家可比咱家闊多了,好大的屋基場,好大的林子,好大的一片山地。
姚平剛卻在這時停住腳步,回過頭來說,偉光,看在我給你看家十年的份上,你別開除我的兄弟姐妹、別開除我的那些親戚朋友好不好?
江偉光說,好啊!你是多大的功臣,幫我看了十年家,就憑這個,我也得給你面子啊,你說是不是?
姚平剛說,我求你了。山里人老實,在外謀個生路不容易。你不要為難他們。
江偉光說,我已經答應你了,你還I羅嗦什么!江偉光說完,擁著白蔓兒走進大門,然后把門使勁碰上。大鐵門的哐啷聲在石羊溝山谷里、在白蔓兒的心里回響了很久。
8
進了院子,江偉光將白蔓兒晾在一邊,對著屋里大喊:你們滾出來!立即就有三個年輕人應聲出來。他們都是本村后生。生得膀闊腰圓,這些年跟著江偉光在外邊闖蕩,又添了些氣派和威風,神氣里就是大老板的隨從或者保鏢了。
江偉光說,你們把屋子里養的蠶統統拿到后山上倒掉。
白蔓兒說,偉光。你這是干什么?你走了這么久,一回來這是在生誰的氣?誰惹著你了?
江偉光不理她,怒沖沖跑進屋里,也端一個蠶簸子出來。他將蠶子倒在白蔓兒的腳下,恨恨說,我讓你們養蠶!我讓你們養蠶!
白蔓兒蹲下去,捧起那些蠶子,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白蔓兒說,偉光,你為什么糟蹋我的蠶寶寶?你怎么這樣狠心啊!
江偉光不理她,沖進屋又端出一個蠶簸子。白蔓兒撲過去跟他搶奪。白蔓兒說,你就是不心疼這些蠶子,也該心疼錢吧?這些蠶種花了不少錢呢!
江偉光低沉著嗓門吼道:別跟我提這個“錢”字,我現在最不缺的就是錢。不管花了多少錢。只要讓我心里不舒服,我就統統要把它們消滅了。
白蔓兒緊緊抓住蠶簸子,說。不管你多有錢,你都不能任意胡來。
江偉光說,你最好小聲一點,別驚動了我老娘和侄兒侄女們。
這時候,三嬸走出來。白蔓兒就委屈地哭起來,一頭撲進三嬸懷里。
三嬸說,悄悄兒的,回屋去吧。
回到屋里,白蔓兒還在抽泣,說道:凡事總得有個理由吧,沒由頭就發這么大的火呀。
三嬸說,工地上又出安全事故了,偉光心里煩呢。
白蔓兒說。這是什么話,他心里煩,就不讓別人好過!
三嬸說,哎,外邊的事兒你不知道。辦這個公司也不容易。錢是掙了些,熬煎的事兒也多得很。那么多人要吃要喝,風險卻得偉光一個人擔著。所以別人就都得聽他的話。要我說嘛,你就沒有好好聽他的話。所以他要發這個邪火兒。
白蔓兒說,啊,我沒有好好聽他的話?
三嬸說,我們馬上就要走了,你今天晚上要搬到西屋里去睡。記住,晚上千萬睡醒些,你婆婆和侄兒侄女們,一個都馬虎不得,那都是偉光的命哩。
白蔓兒瞪大了眼睛,問道:就走,這么遠的回來,呆幾個小時就走,為什么?
三嬸說,這次回來是招兵買馬,本來沒打算回家,偉光放心不下你才回來看看。
白蔓兒說,偉光為什么不親自給我說?
三嬸說。他喝醉了,沒法兒過來,你去跟他打個招呼吧。
白蔓兒趕緊跑出去。江偉光從車里探出頭來說。我還是那句話,在家好好養著,養著……
白蔓兒沒有說話。三嬸兒上車。車轟地一聲啟動,就開走了。
9
白蔓兒伺候過婆婆和侄兒侄女一夜,才知道不能睡個囫圇覺是多么痛苦的事。在江偉光的車開走的一霎那,她的眼淚洶涌而出。她想,她可能要哭著度過這一夜了。但是,立即她就明白,傷心也是要有條件的。剛進婆婆他們臥室的時候,她強忍著不能流淚。等到把老的小的伺候完了,她困得不行了,剛剛睡著。又被勇勇大呼小叫地喊醒來。接著就是華華,接著又是婆婆,一晚上這么來回地被人呼喚著,她竟沒顧得上流淚。忽然,就想到表哥姚平剛,他在這個家里的十年是多么不容易。十年來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十年來像老媽子一樣地洗衣做飯喂豬養雞,被人趕走時連一句好話都沒有得著。江偉光說,表哥的家在山頂頂上。石羊溝這么多的山,表哥的家在哪一個山頂頂上呢?表哥說過,他家的人走的走、散的散,事實上已經沒有家了。那么,他回去怎么生活呢?
秀萍和華華早晨上學是要在家里吃飯的。因為怕驚著老人孩子,家里從來不備鬧鐘。姚平剛養成習慣。每天早晨像鐘一樣準確地起床。白蔓兒就不行。白蔓兒前半夜不能睡,后半夜不敢睡,不停地起來看表,生怕誤了孩子們上學的時間。做飯時手忙腳亂,不是撞響了杯盤,就是掉了鍋蓋。
婆婆在被窩里喊:平剛去了哪里?平剛從來不出門的,怎的昨晚不在屋,早晨還不見回來?
秀萍也說,真怪,表叔怎么放心把我們扔下不管?早飯也不回來做。
華華說,表叔做飯可快了,表叔都是頭天晚上把早飯要用的東西準備好。
白蔓兒沒辦法,只好實話實說:你們偉光叔讓他回家去了。
婆婆說,他家都沒人了,他回去做啥?你趕緊找人把他叫回來。
白蔓兒說,他不回來了,偉光不讓他回來。
剛剛醒來的勇勇聽見,哇地哭起來,喊著:我要表叔!我要表叔。白蔓兒趕緊去哄他,要給他穿衣裳。他亂踢亂打,一會兒就把白蔓兒折騰得氣喘吁吁。
秀萍恨恨說,偉光叔叔最壞,他就不讓誰好過。
婆婆說,看看,這一家子誰離得開平剛。你安頓了他姐弟兩個上學,把勇勇寄在你舅舅家,就去山上叫他去。
白蔓兒說,偉光那邊怎么辦?
婆婆說,你只管去叫,天塌下來有我頂著哩。偉光他個渾小子,他在外邊風光哩,不知道撐持這個家多不容易。
白蔓兒覺得心里頓時豁亮起來,她應道:好,哪天空了我就去接表哥。
話雖這么說,想到江偉光的脾氣,她還是不敢貿然行事,就那么強撐著。直到有一天,婆婆半夜里從床上滾下來,加重了病情,她才下決心去請表哥。
10
姚平剛昨天上山砍柴,不小心滾了坡,那只殘疾的腿磕在石頭上,就怎么也起不來了。姚平剛是個剛強的人。整整一晚上,他都在反復地試著站起來,但每一次都失敗了。萬般無奈的時候。他也在心里呼喚著白蔓兒。他盼望著天降奇跡,白蔓兒突然出現在他面前,否則,后果就不堪設想了。他做夢也想不到,白蔓兒真的在向他靠近,他的救星就要來到。在這段難挨的時光里,他想到了自己近40年生命里的種種不幸和種種幸運。他覺得自己基本上屬于那種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人。從小立志讀書成材,偏偏父親早逝,不能如愿;長大發誓成就事業,讓母親和兄弟姐妹過上好日子。偏偏工傷致殘。這十年,忍辱負重在姑媽家里效勞,好容易熬到白蔓兒來了,生活里出現了一絲曙光,卻莫名其妙被霸道的表弟趕了回來。那天夜里他回到荒了十年的家,是多么凄涼的景象啊!他的家,十年沒有修繕,基本上是野兔和黃鼠狼的老巢了。那天晚上,他蜷縮在墻角里過夜,野兔和黃鼠狼就在他的頭旁奔跑。當然,他是不會被難住的。生活里多少難腸的事,他都熬過來了。第二天一清早,他就開始修整家園。他首先在院邊開出一片地,將絲瓜種子和各種豆類種下去,然后清掃屋子。即便家徒四壁,他也不忘記跑到屋后山坡上采來野花裝點。他甚至很自豪,這么一個破家,經他一撥弄,竟也充滿了溫馨的氣息。那么一塊荒地,經他耕種,很快就長出了綠油油的莊稼。那時候他就盤算,什么時候,他要帶白蔓兒來看看。他要告訴她。貧窮也是一種福分。人被逼到絕路上,創造力就噴發了。創造著,生命才有意義,才充實。他還要告訴她一個秘訣:讀書可以解決人的心靈困苦。他的枕頭書是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是杰克·倫敦的《荒野的呼喚》。這兩本書他反反復復地讀,書都被他磨得起了毛邊兒。他記得書里的很多格言,尤其在大海上與鯊魚搏斗的桑提亞哥的名言,他幾乎爛熟于心。現在,在生命的絕望里,在盼望著白蔓兒的時候。他就默誦著桑提亞哥的名言:人是打不敗的。你可以消滅他,但你就是打不敗他!
仿佛為了考驗他的意志似的。老天爺這時候下起了瓢潑大雨。初夏的悶雷就在頭頂滾動,似乎要隨時撲下來將他撕碎。他豪壯地仰起臉,任雨水撲打。心里叫著:老天爺,你打不敗我!你就是打不敗我!
大雨持續了整整一天,姚平剛在豪壯的心緒里暈了過去。這時候,白蔓兒像上帝派來的天使一樣來到了他身邊。
白蔓兒連滾帶爬,狼狽至極。她的臉上、身上,到處都是荊棘劃破的傷痕。她在柴扒里找到姚平剛,驚呼著將他抱在懷里。那個涼冰冰的身子將她嚇壞了。她山呼海嘯地哭喊表哥的名字,那個冰冷的人卻一絲反應都沒有。她忽然想起一些急救常識,趕緊掐表哥的人中。眼見得血都滲出來了,表哥還是沒有反應。她毫不猶豫就跟他嘴對嘴地做人工呼吸。一下、兩下,白蔓兒覺得,她把吃奶的力氣都用上了。她在心里說,表哥你可不能走,千萬不能走。我們大家都需要你啊表哥。
哲學家說,相通的人是有心靈感應的。也許,正是白蔓兒心里的聲聲呼喚,將姚平剛從死神那兒拉回來了。姚平剛在白蔓兒用盡氣力就要絕望的時候,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接著,翻了一下白眼,睜開了眼睛。
他說:蔓兒,我知道你會來救我。
11
晨陽露出山巔的時候,白蔓兒在新翻的土地里播種。她頭上系著雪白的頭巾,身上的綠格子襯衫隨風飄著,使她看起來像一只鴿子。她種的是蘿卜、白菜和絲瓜。泥土熱烘烘的,她彎腰將種子埋進泥土的時候,就覺得將自己滿心的歡樂和希望都種進去了。姚平剛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整地,鋤頭在他手里顯得很沉重,但他一下一下地開挖著。每一鋤下去都有開天辟地的感覺,都有創造幸福、創造生命的感覺。自從那天開墾了白蔓兒以后,他內心就充滿了這種感覺。當然,他和白蔓兒是掙扎了許久才結合在一起的——靈與肉的掙扎、靈與肉的膠合。白蔓兒說,她第一眼看見他,他精神的神箭就射中了她的心了。白蔓兒說,在這個物欲的世界上,他們是兩個同類項,是兩顆可憐的小星星,他們必須相伴著行走,人生才不顯得孤單。白蔓兒說,她要對強悍霸道的江偉光宣布:白蔓兒愛上表哥了。那殘疾的、外表丑陋的表哥用自己強悍的精神力量征服了她,她要跟著他過一輩子呀。
三個月后,當白蔓兒對江偉光說出這番話以后,江偉光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江偉光說,我沒有聽錯吧,你要跟一個千萬富翁離婚,嫁給一個又丑又殘的窮光蛋?
白蔓兒說,你沒有聽錯,我愛上了他,已經有了他的孩子了。
“啪”地一個耳光扇在白蔓兒臉上。江偉光叫囂道:反了你了,這樣的玩笑你也敢開!白蔓兒說,我不是開玩笑,我在跟你認真說話。江偉光冷笑道:那好,如果你真做下了這樣的事,那你就是死路一條了。跟了我江偉光的女人,哪怕我一輩子不碰她,別的男人也不能碰。不錯,除了你,我還有別的女人。可是,你不能有別的男人。知道嗎,我們是不同的人!白蔓兒說,我和你生而平等,我有愛的權利。你娶了我,卻一點兒也不關心我,你知道我們在家里受的啥作難?你知道我和表哥是怎么幫扶著走過來的?
江偉光說,閉嘴!你趕緊鋪床,我累了。
白蔓兒說,我不能給你鋪床,因為我已經不是你的女人了。
江偉光還想施暴,白蔓兒已經抽身往婆婆屋里去了。江偉光趕過去,粗魯地吼道:媽,你怎么連個兒媳婦都看不住。
母親說:是你自己沒有看好媳婦。你以為有幾個錢就能把人的心拴住。你錯了。我看蔓兒跟平剛挺般配,你就放了他們吧。
江偉光不敢跟母親頂嘴。他跑回自己屋里,就是一頓瘋狂亂砸。那價值萬元的、雕刻滿吉祥物的床在他的瘋狂里頃刻化為烏有。白蔓兒要去阻攔,被婆婆擋住。婆婆說,你盡他去。他是任性慣了的。
江偉光在家里發泄后,又跑到山上表哥的家里去。他見了姚平剛一句話不說,上去就是一頓暴打。末了他問:你個瘸子,你還敢不敢跟我的女人來往了?
姚平剛擦著嘴上的血跡說,她是我的女人。我們相愛,她是我的女人。
江偉光說,我要殺了你。
姚平剛就把脖子伸得長長的,說,你殺吧,廚房里有刀呢。
江偉光咆哮一聲跑出屋去。他知道,他如果再看一眼表哥那張平靜的臉,他就可能真的要殺人了。
江偉光沒有回家。他在山梁上跑了半夜又坐了半夜。他怎么也不相信,如花似玉的白蔓兒會放棄錦衣玉食的生活,會放棄風流倜儻的他,去跟一個殘廢的表哥。這太荒誕了。這些年習慣了用金錢衡量一切的江偉光已經不習慣這種思維了。可是,他卻遇到了這樣的現實。
第二天,清早起來的白蔓兒看見門外走來的江偉光,著實嚇了一跳。一夜之間,江偉光就像老了十歲,臉上刀劈了般的難看不說,神情里那股左右一切的神氣也不見了。
他說,蔓兒,過去是我不好,你做下的事我不怪你。你今天就跟我進城,把那野種做了。今后我走哪兒都帶著你,再不讓你受一點兒倆惶。
蔓兒說,晚了。表哥已經住我心里了,做不掉的。
江偉光“嚯”的一聲,山搖地動的可怕。他說,蔓兒,你這是在逼我呢。我跟你說這個話,已經是把自己殺了一千遍了。你不要把我的話當兒戲。
白蔓兒說,我說的話句句為自己、也為你負責。我沒有兒戲。
江偉光看著她,眼里的冷光使她打了一個寒戰。
江偉光說好吧,看來你不給咱們留任何后路呀。
江偉光到村子里去了。一會兒,他牽回一只健壯的白山羊,手里還提著一罐蜂蜜,臉上不陰不陽笑著,還哼著歌曲。他專門唱那支“郎在對門唱山歌”,唱到“姐在房中織綾羅”的時候他就呵呵地笑。
白蔓兒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她加緊做飯,打發秀萍和華華到學校里去。又將勇勇送到大舅家,才敢跟他搭話。
白蔓兒說,你吃飯吧。
他說,吃飯。他吃了滿滿兩碗米飯,吃了很多的菜。當了大老板之后很少吃主食的他。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他說,真香,家里的飯真香啊。這使白蔓兒心里升起一絲憐惜。她想:這個看起來很強悍、看起來頤指氣使、看起來擁有著很多財富的人,實際上是很可憐的。
江偉光吃飽了飯,斯斯文文地刷了牙,而后對白蔓兒說,我今天要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白蔓兒說,我們應該去辦離婚。
江偉光說,離婚嘛,這個好說。不過沒離婚前你還是我老婆呀。是我老婆就得聽我的對不對。我勸你也多吃一點,我們今天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呢。
白蔓兒說,我不去。我得上山看看,菜地該澆水了。
江偉光用歌唱的調子說,這就由不得你了。
12
江偉光牽著羊提著蜂蜜在前邊走,白蔓兒在后邊跟著。看見他們的村里人都以為他們走親戚去哩。
江偉光領著白蔓兒一連翻了三座大山。越走山越高林子越深。白蔓兒這才知道,石羊溝這里的山是大海那樣無邊無際的。以前,她總以為,山的那一邊就是平原就是城市了。現在她才知道了大山的嚴峻。
眼見得太陽就要落山了,他們已經在沒有路的山林里走了半天了。白蔓兒滿腳打起了血泡,幾乎是爬著往前挪了。但她一聲不吭,不遠不近地跟著江偉光。
江偉光在郎山主峰的青岡樹林里停了下來。他將山羊拴在一棵高大的樹上,回頭看著跟上來的白蔓兒說,沒看出來,你還是個狠人呀。你這么細皮嫩肉的,心為什么這么硬呢?你靈活一點多好。靈活一點,咱們不就都有了退路了。
白蔓兒說。江偉光,別廢話,你想干什么你就干吧。
江偉光說,我想干一件浪漫的事。你跟姚平剛那小子不是很浪漫嘛,我今天就讓你徹底浪漫一下。看見這只饑餓的羊了吧,羊餓了,羊很愛吃蜂蜜。我現在把你綁在剛夠著它嘴的地方,給你的腳底抹上厚厚一層蜂蜜,它就會輕輕地舔你的腳底,你就會癢酥酥地忍不住大笑,并且在癢酥酥的笑聲里永遠睡去。
白蔓兒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說,我以為你有什么治人的高招呢。
江偉光說,的確,我沒什么治人的高招。就這一招,還是先人傳下來的哩。你知道嗎,我的祖上就是這樣懲罰那些偷情的女人的。你說這個法子不高明?我看高明得很!你不是偷情找樂子嘛,我讓你笑死。這還不夠高明嘛?
白蔓兒瞪著他不說話。
這時候,一陣風吹過,林濤像海浪那樣卷過來又卷過去,陰森森的氣息使人的心里陣陣發緊。江偉光又說,你得承認,我們的祖先非常高明。你說我殺了你嗎?我沒殺你。你說羊殺了你嗎?羊也沒殺你。羊只是讓你笑了笑。他說著就把白蔓兒拉過去綁在另一棵樹上。然后把她的兩只腳也綁了,抹上厚厚的蜂蜜。饑餓的羊果然迫不及待地伸出舌頭舔噬。那種奇異的感覺,使人的神經仿佛要崩潰。但是她忍耐著,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
江偉光往山下走去。他走出幾步回過頭說,我得趕緊走開,因為我害怕自己心軟。不過,這都是你自己做下的,你怨不著我。
江偉光往山下走的時候,另一個人,從另一條小路上正往這里爬行。這個人在攀巖的過程里摔散了假肢,他在草叢里急切地扒拉著,找固定假肢的螺絲,卻像見了鬼似的,怎么也找不著。兩滴無奈的熱淚涌出眼眶,他望著頭頂暮沉沉的天,在心里說:天啊,你真要絕我們嘛!
一只小松鼠從青岡樹上竄下來,對他探頭探腦地看著。他說,松鼠啊松鼠,幫幫我吧。小松鼠當然不能領會他的心事,它那機靈的眼睛對著他骨碌碌轉了幾轉就跑走了。
讀者肯定知道,這個人就是我們的姚平剛。姚平剛被江偉光暴打一頓之后,立即預感到江偉光會對白蔓兒做什么。他太了解江偉光了。這個在金錢的魔道里轉得太久的人,已經忘記了生活的正常法則。他決不會容忍有人蔑視他的金錢以及他的金錢帶來的權威。誠然,他不缺女人,但是,他的魔棍指定了你,你就不能違抗。否則,他就要治你于死地。當姚平剛一瘸一拐地趕到山下,有人告訴他看見江偉光牽了一只羊和白蔓兒往后山走了時,他就知道江偉光要干什么了。他和江偉光都聽過那個治人的絕招。不同的是,他只是聽,江偉光卻不僅記下了,而且用來治人了。姚平剛知道江偉光會將白蔓兒帶向哪個山頭。在石羊溝一帶,只有郎山主峰是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只有在那里實施他的惡毒計劃,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
姚平剛想到這里,索性放棄了尋找螺絲的念頭,拽著沿途的樹枝葛藤一步步攀行。那自然是太艱難了。當他終于找到白蔓兒,他的那條丟了假肢的大腿根已經是血肉模糊的血樁了。
白蔓兒已經昏過去了。姚平剛顧不得呼喚她,他趴在地上,發狂地啃斷繩子,將白蔓兒拖到離開山羊口舌的地方。他掐她的人中,給她做人工呼吸,但白蔓兒好像睡得太沉了,一絲醒過來的跡象也沒有。姚平剛就用手指將她的頭發輕輕地梳理好,又把她的衣衫扣整齊,將她臉上的每一絲污垢都擦干凈,又將自己整理了一番,然后他在她身邊躺下,將她緊緊地摟在懷里,輕輕地閉上了眼睛。他立時感到天光的照耀,那光是玫紅的、絢爛的、溫暖的。是浸透身心的。姚平剛抱著自己心愛的人,靜靜地睡去了。
不知道是哪一陣風兒吹過來,白蔓兒忽然醒了。她看見自己在姚平剛懷抱里躺著,一時竟想不起他們怎么會在這里。直到她看見了那只羊,聽見了那響徹山谷的“咩咩”的叫聲,她才想起自己已在鬼門關里走了一遭兒了。而這個抱著他的人,就是她的救星。想到這里。她一骨碌爬起來,猛烈地搖晃姚平剛:表哥!表哥醒醒!
姚平剛睜開眼睛,許久地看著白蔓兒。他說:蔓兒,我們還活著嗎?
白蔓兒使勁點頭。白蔓兒說:表哥,我們活著。好好地活著。
責任編輯 常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