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過羊角嶺

一

羊角嶺站的接車鈴聲響過，站臺上站著駐站民警劉老偏，和往常一樣，他早就以立正的姿勢迎接進站的列車了。

這是一個隆冬時節，天上正飄著細碎的雪花兒。列車剛一停穩，一個高個子乘警跳下車來，緊接著就看見列車員架著一個戴棉帽和口罩的人下了車，這個人還背著一個戴棉帽和口罩的人，身后跟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兒，女孩兒手里提著一個小紙箱。那乘警簡要向老偏介紹了情況，最后丟上一句：老偏，留給你處理吧!一個箭步上了車，列車長鳴一聲徐徐開動了。

就在一剎那間，老偏看清了那是一個穿著臃腫卻身材嬌小的女人。她是在兩腳剛剛踏上站臺后連同綁在背上的男人一起仰倒的，淌在臉上的已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了。小女孩兒手中的紙箱里發出嗚哇嗚哇的響聲，那分明是一只小狗在叫喚，就是老偏后來養在屋后的那只黑狗。

事情是這樣的，列車從前方的西山礦區小站開車后，就有旅客找乘警反映情況，說發現坐靠在對面的一個人很不正常，腦袋被棉帽包裹著，整張臉也被大口罩遮掩得嚴嚴實實的，好長時間也不見他動彈一下，好像是一個死人樣呢。乘警立馬趕了過去，證實了這位旅客的猜測：這的確是一具死尸。車廂內引起一些恐慌，坐在附近的旅客紛紛逃離。乘警一看就有些急眼，立馬決定就在前方的羊角嶺站將死人送下車。

這個叫杏花的女人一場撕心裂肺地痛哭之后，對老偏說死的是她男人，她老家在豫南的大別山區，前年才和男人出來到西山煤礦上打工，兩天前她的男人半夜里突然犯心臟病死了，她求礦上醫院開的死亡證明，又求礦上的工友幫她把男人送上火車，她是想把男人背回去，葉落歸根，魂歸故里，她說總要對得起死去的男人吧。

老偏對女人說，死去的人和活著的狗，都不能上火車了。

二

老偏在小站呆了14個年頭了，這些年他在站臺上接車上萬次，接過多少上級的通知通報，接過多少代交的包裹書信，甚至接過多少只活的雞呀鴨呀貓呀兔呀什么的，恐怕都無法統計清楚了。原由倒是清楚的，鐵路上有規定旅客是不許捎帶活的動物乘車的，一旦有人違反了，車上的乘務員就會把這些小活物交給乘警，車一到小站又轉交到接車民警手里。

可是，可是，真真地從火車上接下一具死尸來，老偏還是頭一回遇上呢，他不由地嘆了一口氣。

老偏把情況報上去，在相關人員到來之前，他就蹲在這具死尸的身邊負責看守。腳凍得有些發麻了，他就跺著腳圍著死者走上幾圈兒。

就這樣一直等到相關部門人員齊了，法醫做了尸檢，刑警做了記錄，一切按程序辦理完畢。當地民政部門專門派來鎮上的民政助理馬大牙料理后事，老偏得積極配合著才是，就陪同馬大牙將死者抬到一輛三馬子車上去火化。三馬子出了車站卻拐向了山腳下的土路，老偏就說火葬場不在這邊呀!馬大牙齜著兩顆門牙詭秘地一笑，說，鎮上哪兒有這些閑錢呀!山里有的是空地兒，找塊土崗子，找幾個民工挖開凍土，埋了得了。老偏說這個應該你管!大牙說這個我可以這么管!老偏就有些憤怒。馬大牙就反唇相譏說，要想火化你出錢?老偏大聲喊叫說，好!那你先給我拉回去!

于是三馬子車返回車站，老偏卻拉著馬大牙不放手，說依著你先埋了也行，你小子得陪我給他哪怕釘個木箱子裝殮了，人死了總得盡量講究些體面才好。老偏隨即在車站貨場里找來一些廢棄的木包裝箱子，又找人幫忙，很快做好了一口簡易棺木，將死者平放進去，就埋在山腳下的一處土崗邊，堆了墳頭，作了標記。老偏甚至想給他編一個花圈，可正值冬季，無處去采擷一些野花野草來。

老偏心說，哥們兒，省了吧，你終于入土為安了!那一刻老偏回望了一眼，就覺得好像有一口氣堵在胸口，憋悶得慌。

三

說到底老偏就是一個普通的小站警察，見的世面小。不客氣地說，把他扔進警察堆里，若不用放大鏡都難找到他。可他劉老偏卻是個小站名人哩，他老偏有他老偏的獨特。老偏之所以叫老偏，是因為小時候躺偏了腦袋而得名。當年父母孩子多又忙于生計，老偏一落生就躺在那盤大土炕上，沒有人顧得上抱上他一回，時間長了老偏躺得絮煩，就經常哭濕了枕頭。還好，父親是個殺豬匠，一鼓腮幫子將一只豬尿泡吹成一只大氣球，用麻繩兒扎好垂掛在房梁下，說，兒子，看老子給你的好玩意兒。老偏還真的止住了哭聲，就扭過小臉兒，眼瞅著那只空中懸浮的豬尿泡安靜下來。等有一天母親發現老偏的小腦袋躺偏了，父親才趕快把那只豬尿泡調了方位，老偏的腦袋也沒能完全扳過來，只是不大明顯而已。父親說干脆就叫他老偏好了。山里的孩子，隨身帶個賤名好養活。如今老偏已四十多歲了，依舊身架兒挺直，乍一看跟小伙子似的。這里的人都知道，站上每天都有一列對開的綠皮火車停靠，等到進站的火車一叫喚，站臺上一準兒能瞅見老偏的影兒。

老偏就生活在大山的皺褶里，日復一日地接車送車，日復一日地巡邏巡線，人生的寫照全隱現在小站的風雨里了。今天，老偏在新鮮的陽光下，眼瞅著鐵路邊的山坡上大片的山杏花開了又謝，卻不見那個叫杏花的女人來。這個時候，老偏便把目光投向那只小黑狗兒身上，這是那個叫杏花的女人，確切地說，是杏花的小女兒托付的，求老偏一定要代養到她們來領的那一天，他怎能哄騙一個純潔的孩子呢。如今已是春暖花開，老偏心里掐算了一下，呵呵，可有些個日子了，仍沒有杏花的音訊，她們咋還不來呢?

“丑兒、丑兒，快過來。”看看，當初杏花女兒托付代養的小黑狗已經長得半大個了，一刻也不離老偏的左右。老偏當時就問過小女孩兒，這小狗叫個么名字?小女孩說，它叫丑兒。老偏就丑兒丑兒地把它叫大了。

黑狗丑兒真是名副其實，長得實在是丑。一雙超小的耳朵，一張超長的臉面。但是丑兒屬于心靈美的范疇。比如它從不隨地大小便，每逢排泄都要跑到路基下很遠的土崗子邊。比如它是非分明、嫉惡如仇。那天晚上，老偏帶它去巡邏，發現了一個正在盜竊道軌扣件的小偷。老偏一聲斷喝，小偷轉身逃竄，丑兒像箭一樣射出去，一口就扯住了那小子的褲腿。小偷在劫難逃，被治安拘留10天。可是丑兒一出口便咬破了小偷的腿肚子，老偏表示了歉意，小偷越發不依不饒地鬧騰。所長就批評老偏，你說你說，你不明不白私自收養的狗咬了人，該誰負責呢?老偏就自己出錢給小偷打了狂犬疫苗，竟感動得那小偷痛哭流涕的，發誓說：大哥，你好人啊!我今后再不到你的地界上偷了!老偏一瞪眼，那小偷忙改口說：我保證到哪兒也不偷了。

四

隔天清晨，老偏接到貨場的保安員東子報告，說在停留的貨車上抓住了一個偷扒焦炭的女人。老偏聽了有些惱火，這些小蟊賊整天神出鬼沒的，有些防不勝防。想到前天因此剛挨了公安處治安隊長一通訓斥，還被所里扣發了獎金，于是氣沖沖地趕了過去，見那女人正面對著墻壁蹲著，老偏便厲聲問，你是哪里人?女人嚇得一哆嗦，驚恐地扭過臉來。

老偏只是驚詫地說一聲，怎么是你?杏花就嚶嚶地哭了。

老偏把杏花帶回自己的小屋，給她倒上一杯茶水。他想聽一聽杏花說說她和孩子的事兒。杏花說，其實俺們根本就沒走，俺們一直在鎮上呆著。那天俺把孩子安置在一個小旅店里，俺用僅有的一點錢雇了一輛摩托，俺就遠遠地跟在你們后邊，看見你為俺男人釘了棺材，看著你們把俺男人埋到哪兒了。

老偏說，你為么現在還不回老家?杏花說，俺回去家里也沒有親人，俺想等上一年后，等俺男人變成了骨頭，俺好把他帶回家去。

老偏一時無語，不知如何才能說服這個倔強的女人。只好說，那是你的自由了。不過，你總不能靠偷偷摸摸過日子吧!

杏花眼瞅著地，喃喃地說，俺不知道會給你添這大麻煩。

老偏說，你知道什么是下不為例吧f我告訴你，一定一定的，下不為例。至于這次你偷扒焦炭這事兒，保安逮住你了，你就要接受處罰。

杏花低著頭說，俺沒錢。老偏說，你當下沒錢沒關系，我給你墊上。隨手從衣袋里掏出50塊錢，開出一張處罰單據交給杏花保存。

杏花說，俺不能平白無故要你的錢，俺用身子還你。一扭臉兒的工夫，她就把褲子一脫落褪了下來，裸露出滾圓的白臀來。

老偏大驚，扭著頭急忙喊，快!快穿上!你這是干什么?你想坑害我么!他見杏花提上了褲子，嘴里又小聲囔囔，我，我家里有，家里有呢。

杏花有些愧疚地又哭。

老偏一拍手掌止住杏花的哭聲，說甭哭了，能哭出辦法?你總不能老是打零工，過這種朝不保夕的日子，我幫你找一個穩定些的活兒吧。

杏花就到了離車站不遠的一家羊肉燴面館當雜工。老偏與面館的李老板是很要好的朋友，一切好商量。每月300塊工錢，杏花連同孩子包吃包住。杏花很是滿意，對著老偏千恩萬謝，老偏說你要謝我，我就得謝謝李老板呀!老偏就對著李老板一拱手，說多謝了。

杏花的生活安定下來，就覺得日子就像山澗的溪水似的，在流淌中不再遭遇什么石頭的羈絆，就激不起什么浪花兒。一年半的故事演義在轉眼之間，山里的光景過得也快。

杏花在燴面館干得賣力，人也勤快。自己感覺如魚得水一般，精神心氣盛了，模樣也紅潤了許多。老偏幾次到燴面館吃面，發現杏花學會打扮自己了，真是一次一個樣兒，甚至連杏花那一雙明亮的眼睛忽閃著都會說話了。

杏花是個知恩圖報的人，總是忘不了時不時給老偏包上一碗餃子送來，當然也不忘給丑兒帶來幾塊顧客吃剩的排骨什么的。老偏心里高興，卻不想給杏花增加負擔或造成什么負面影響，他總是說下不為例，喳，咱說好了，一定一定的。丑兒可不管那么多，大老遠看見杏花來了就一蹦一跳地撒歡兒搖尾巴，杏花是它心目中最受歡迎的人呢。

一天的午后，杏花急匆匆跑來，告訴老偏她在給一個包間上菜的時候，聽見幾個壞家伙商議，俺琢磨著是要去偷鐵路，好像他們后腰上都掖著刀子呢，說老偏黑夜里巡邏可要警覺著點兒。

老偏認為，這是一個可靠的敵情。立即向所長匯報，所長又向刑警支隊匯報，刑警支隊分析近期掌握的治安動態，也認為這情報很有價值，決定當晚付之行動。

后來，老偏才在當地報紙上看到這次行動的詳細報道，說是指揮得當，說是戰果輝煌，繳獲大批被盜物資，11人盜竊團伙全部落網。當晚老偏就想到杏花了，他思忖著要找所長說，無論經費多緊張，多少也該給杏花點獎勵才是。

五

老偏那天清晨才上床，真想破例睡一回懶覺。站臺接車鈴聲一響，又勉強爬起來，強睜著一對熬紅的眼接了那趟客車，老偏心里給自己鼓勁兒，嘴里不停地念叨著，車是必接的，一定一定的。然后晃悠著回到自己的小屋，一頭倒在床上，昏睡過去。

夜幕降臨了，山區小鎮高低錯落、閃爍的燈光點點，好像浩渺太空中靜謐的星光。

杏花先后來過幾回了，看到老偏還在沉睡。她只是心里說，讓他睡吧，他昨夜里抓那幫壞蛋真是太勞累了。

可是一直等到吃晚飯的時辰，杏花又來送飯，仍不見老偏有動靜。杏花一個激靈，心里咯噔一下，是不是老偏生病了?我怎么就沒有想到呢!

杏花一著急，推門闖了進來。見老偏和衣而臥，她試探著用手去觸摸他的額頭，感覺似乎有點兒燙，也或許是自己的手有點兒涼。她甚至還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他的后腦，想看看他的腦袋到底有多偏。嘿喲，覺不出偏呀!

杏花遐想著，就把一只手放在他胡須叢生的面腮上輕輕磨蹭了一下。老偏嘟囔幾聲，好像還在夢中，或許他已經醒了，只是裝睡不想睜開眼睛。杏花感覺心里有些酸楚，突然對眼前這個男人有些疼愛起來。聯想他為她的男人釘棺材，聯想他為她交的罰款，聯想他為她求人尋找工作，聯想他為她真心實意所做的一切，尤其想到他在站臺上為她噙滿眼眶的男兒淚，以及他柔情的憐憫的眼神兒，這正是令一個落難之人最為感動的驚鴻一瞥。杏花有些情不自禁，她想安慰這個男人，她伏下身將臉頰貼在他的面頰上，又將一雙豐滿的乳房移向他的唇邊，只是輕微一接觸，老偏就像觸電似地騰地躍起，映入他眼簾的是杏花白皙的肌膚和嬌羞的目光。

老偏真有些把持不住，畢竟快一個月沒有回家挨女人了。他粗大的喉結動了一下，用力咽了一口唾液，卻擠出一臉的難堪，又突然覺得哭笑不得，說杏花你真不像話，說杏花你想干什么呀!

杏花邊系衣扣邊喃喃地說，俺看你整天一個守在這里，病了也沒人照管，俺想可憐你，俺想報答你，俺——

老偏截斷了杏花的話，說，我怎么可憐了?我有女人，我家里有，家里有呢!我不要你報答，你這樣報答不是埋汰我么!老偏最后想找到一種加重語氣的表述，竟學著杏花平時的河南腔兒：咦——!反而把含淚的杏花逗笑了。

杏花說，俺誤會你了，俺以為你醒著哩。老偏揉了揉太陽穴說，迷迷糊糊的，我感覺昨晚感冒了，一上午頭痛呢，爬起來吃了兩回感冒清，可能藥量用大了，還真是一睡不醒了。杏花接著說，聽說感冒藥吃多了不好，里面有叫人困覺的東西哩。

老偏就說咱不說感冒藥了，杏花你說說你為嘛變壞了。

杏花說，俺一點也沒變，俺至今清清白白，俺就是想敢作敢當。當初你給俺代交那50塊罰款的時候，你要是要俺用身子還你，那時俺是受逼迫的，今天俺是心甘情愿的。

老偏說杏花呀，你這可是小看我劉老偏了，你這可是要坑害你老哥哥了。

六

老偏今天一起床，就聽見兩只喜鵲在樹上叫，心里嘀咕，這是有啥喜事啊!是誰的喜事呢?

杏花就笑嘻嘻地來了，說，俺的喜事唄!

老偏的笑臉就呱嗒落了下來，立刻皺起眉頭說，不是不叫你來嗎?杏花舒展著眉頭說，你以后想請俺來，俺也不好來了。

到底怎么一回事兒呢?

杏花說她是先來告訴老偏一聲的，這兩天有些事還要辦，三天后會在站臺上和他辭行。

原來杏花早就被老家一個跑汽車運輸的單身司機剛子看中了，杏花在燴面館打工與這個愛吃燴面的老鄉經常見面，拉拉家常什么的，接觸時間長了，互相了解了，漸漸有感情了，兩人心有靈犀一點通，只是沒有挑明而已。

杏花對老偏說，前天剛子正式向俺求婚了。俺開出的條件他全部答應，要緊的是他對俺的女兒好，這是俺最在乎的，他說回去就讓孩子上小學，孩子是該上學啦!

杏花越說越激動，突然喜逢渴望的幸福，杏花眼里含著淚花，她說，大哥，你祝福俺，祝福俺吧!說著說著，杏花直想往老偏的懷里扎。

老偏真是為杏花高興啊，真想好好擁抱她，他雙手扶住杏花的肩膀，還是忍住了。

次日，老偏特意牽了丑兒找到了杏花，幫杏花把她死去男人的骨殖收好，安置在剛子的汽車上，這個飄流異鄉的魂靈終于回家了。

老偏是想叫杏花也把黑狗丑兒裝上汽車一起帶走，杏花執意不肯，說丑兒留在你身邊更有用呢。

三天后，在羊角嶺的站臺上，老偏像往常一樣，邁著矯健的步伐，精神抖擻地迎接列車。杏花打扮得真像一個新娘子，她手牽著美麗的小女兒走到老偏身旁。今天的老偏破例第一次牽著丑兒接車，當然更是為了送車。

責任編輯 寇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