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起療救的注意

在《延河》2009年第10期上讀到馮積岐先生的《農婦祁紅霞——致鳳山縣人民政府報告》，震驚之余是錯愕：這是真的嗎?

看上去它是一份公文，是鄉政府打給縣政府的報告，反映工作中的困難：一個農婦整天上訪難以控制。特別的形式，造成了特別的藝術效果。我幾乎就要上網去，輸入這個農婦的名字，查詢是否真有其事及來龍去脈，與馮先生所寫的進行比照了。然而，我終究還有點文學常識，沒有去做這件事。就算它是真有其事吧，然而我不是時事評論員，不是法律仲裁者，我只是一個文學評論員。

我曾以為，“問題小說”寫到趙樹理那份上，達到極致了。趙樹理是直接用小說來反映工作中的問題，或者宣講黨的政策，促進問題的解決，雖然模式有些雷同，基本上是上級部門糾正了下級部門的差錯。而馮先生這篇小說，提出問題，呼求解答，并未最終完成，惟其并未完成，更逼使讀者去思索、去期待，讀完以后仍如鯁在喉，不得廉價的痛快。

中國實在是幅員遼闊，各地的發展不平衡，于是有了斑斕錯雜的景象。東部的城市已經在現代化的列車上飛馳，隱約望見后現代的站牌了。中西部的某些農村還在前現代的原始的土路上跋涉。根據小說提供的線索，故事應該是發生在后一場景中。這里的人們，其頭腦之混亂，似乎還在理性之光未曾照臨的蒙昧時代。人命關天的刑事案件，縣級和省級公安機關作出完全相反的鑒定結果，但卻僅此而已。這讓我覺得不可思議。似乎公安廳只是一個尸檢機構，在完成尸檢以后不負進一步追查的責任了。就這樣，農婦祁紅霞覺得女兒死亡的案件得不到解決，只能寄希望于上訪之路啦。這可能也是一個中國特色的現象吧，究其實質，就是古代的“告御狀”吧。這其中的思維方式，仍然是傳統的、前現代的。然而，有什么辦法呢?我們這邊土地上啊，逼得人們因襲著這樣的想法。作者的批判矛頭，指向事件背后的思維方式，是極其深刻的。

接下來揭示的社會問題是極其尖銳的。農婦祁紅霞不信任公安局，不信任法院，卻以九頭牛拉不回的力量要上訪。她要去北京，但我看來，她未必知道到北京去找誰，該通過怎樣的程序。她只是虛幻地覺得那里能給她幫助。那里成了一個符號、一個象征。事情越來越荒誕，變得有了卡夫卡的《城堡》的味道。一個農婦不斷地向著那個方向奔突著，一個行政系統為她的奔突而緊張著。一個系統竭力要控制一個人，實際上卻整副神經系統都被這個人所控制。一個農婦覺得一個系統在鉗制她，而這個系統也同時覺得這個農婦在折磨它。兩方面都不堪其苦。而從另一個角度看，兩方面卻又有著依存關系。農婦整天上訪，荒廢了農業生產，其經濟收入完全依靠系統的供給。而這個系統存在的依據，又很大程度上是為了這樣的農婦而來，小說中不是說了嗎?地方政府的職責，就是維持穩定，把問題控制在地方不流露出去，不給省里北京的兩會增添麻煩。這個，或者也是中國大地上的奇觀?

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出來以后，轟動了世界，人們都說他用了魔幻手法，寫了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馬爾克斯卻堅持認為，他寫的都是真的。在拉丁美洲那片土地上，人們就這樣扭曲地、藏污納垢地生活著。甚至有人說，真實的生活要比小說奇詭得多。在這個意義上說，不說藝術來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而是生活本身遠遠高于藝術。賈樟柯導演的《三峽好人)中，一座房子平地拔起，像一支火箭一樣射入云空，有的人也說這是“超現實主義”，可是更多人相信，這是中國的拆遷中的真實畫面。在我們這片土地上，現實生活那么荒誕，荒誕卻就是現實生活，這實在是我們難言的苦澀。敏感的藝術家們，有著更深的感受，表現也更加深切。

讓我們深思的是，南堡鄉(難保鄉?)真的只有這樣一個祁紅霞嗎?祁紅霞真的能這樣折磨南堡鄉的神經嗎?我所擔心的，是弱者遭受更殘酷的折磨，是一個人在面對一個機構的時候并不這么從容，說不定在現實中這個人已經被機構關了起來，打得后怕了呢。如果前面兩個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我還要進一步問，為什么這么荒唐的現象會出現呢?為什么那么多“精英”(至少在當地是如此吧?)就解決不了這樣一個問題，而讓它像慢性牙炎一樣持續了10多年?

在曠日持久的荒誕戲劇中，兩方都不是勝者。個人在與系統的糾纏中，心智扭曲，神經錯亂，完全異化，成了一個無意識生存的寄生蟲。而系統在不斷經受沖擊的情況下，日益讓人看到它的脆弱與不合理。這樣一個向上級的報告，本身就宣告了自己的無能為力。作者很巧妙地完全隱去了自己的聲音，客觀地呈現，把兩方面的失敗都呈現在讀者面前。在失敗中自覺，在失敗中喚起療救的注意。這個意思，已經不用再明言。

責任編輯 常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