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六月是誰?是鄰家小妹忽詞的眼神嗎?我這樣問自已，內(nèi)心里卻走向了無邊的曠野。

我六月的里下河平原，是一張加長了的涼席。在撲面的曉風中，正緩緩地袒露她的迷人之處。她，露出了她的胳膊肘兒，露出了她的纖纖玉臂了，最后伸出她的一節(jié)白嫩嫩的香腕兒。把她的美麗和溫情全部綻露在我的面前。我聞到她身上的脂粉的味兒了。那是一粒蝴蝶的翅膀上掉下的花粉兒，一塊斑斕的精致的頭飾，一滴蜜蜂釀出的甜蜜兒，一串細碎的暗夜里閃爍的星光。是菜籽花的香，是洋槐花的甜，是老家肩頭上陽光的吻印兒。是妹子狠心腸咬下的一排玉齒的流芳。

晨霧彌漫了村莊和六月的樹林。懷孕的村莊，結(jié)實的村莊，那微微震顫的樹梢?guī)е律膹娏铱是蟀讶康氖[綠展示給我們看。霧，這么一種輕悠飄忽的東西，靈巧、詭譎、如夢似幻，就像一個大氣而慈愛的婦人，把綠色的林梢都裹浴在潮濕的懷抱里，她摟抱著她的寶貝了。

霧霾散盡，村莊的面容就愈發(fā)清晰起來了。它的輪廓從背后轉(zhuǎn)到前臺。一切的晦暗由此變得明亮而嫵媚。這位藏在深閨里的人終于有了出頭的機會。人們看見的是一個水靈靈的女子。清澈如許的渠水是在一夜間跑出來的。那些白亮亮的水，是村莊六月的顏料。

正是收割以后的田野。龜裂的土地得到了豐乳的滋潤，樹木蔥蘢，薄如蟬翼的樹葉大片大片地撐開來，村莊埋頭在濃陰里。六月的村莊不僅有雞鳴狗跳，還有桃子掀開綠葉向外探望的聲音、孩童的咿呀學語聲、機器的轟鳴聲。余外。大部的時間是空閑的。蝴蝶花和玉簪花在甜蜜地耳語，梔子花香氣襲人，月季赤紅著臉。還有青葵，它在想像著一只螳螂爬過時，那么一種秘不示人。

水，黑綠黑綠的匹緞，順著小渠奔流著。綠樹挾持著流水，炊煙在林子間浸淫。當我的單車撞進這幅圖畫里，我就成了那片飄蕩的閑云。

蘆葦?shù)木G煙在村子外的小河邊裊起。翠鳥伺機捕捉那些到河面上玩耍的魚。風經(jīng)過這里的時候，總要制造出一些聲響來，正所謂蘆葦欲靜而風不止。而我往往忽略這些細節(jié)，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些水鳥的活動上。迫降或者起飛，全由著自己的興趣。甚至它的翅膀的每一次撲騰，一個回旋以及一次平端都有自己的架勢。里下河水鄉(xiāng)真是小鳥的天堂。我每天一出門，就會同它們邂逅。當它們披著金色的霞光或者一身濕漉漉的水煙在鄉(xiāng)村的小河邊出現(xiàn)的時候，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行路人而已。

河水漲了起來。大河水猶似一壇滿滿漾漾的綠酒。這綠泱泱的水已經(jīng)齊著蘆葦?shù)难砹恕Ｋ嫔险绽谴渎菁y，亮亮的，碎碎的，好像有一把刀子專心雕刻出來似的。啊。綠陰陰、水渠、鳥唱、靜謐的村莊。這真是我求之不得的一幅好畫。

水田邊的白鷺活躍得很，白色的光影在水田的中間不斷地盛開。當它們在田壟上立成一個漂亮的白點，這寂寞的濕地便有了一絲絲新鮮的詩意，仿佛這就是千年不變的詩眼，已經(jīng)在時間的深處歷經(jīng)了歲月的風雨洗練。即便是雪泥鴻爪，也能讓人生出幾許懷念來。我喜愛六月的鄉(xiāng)村，喜愛這滿壟滿壟的水。它們跑動、流連、微漾、波平如鏡。

六月離不開水，水在六月的懷抱里撒歡。

鷺鷥們并不喜歡在這清凌凌的水邊現(xiàn)身，而是飛到漠漠的水田里，尋找它們的食物。沼澤地是鷺鷥鳥的作坊。它們在這里或者昂首闊步，或者低頭覓食，或者擎立水中，或者展翅飛翔。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在一片蘆葦豐茂的淺灘邊，那么多的白鷺和池鷺佇立在這里。我忽然想到李清照的那句詞：“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我的本意不想驚動這些圣靈似的水鳥，沒想到它們十分警覺，見我停留下來，就紛紛地從葦灘里拔起身子，飛到天空中。不過它們沒飛出去多遠，就像紙片撒出去一樣，高度也很有限。在小小的驚擾面前，它們更多地對我抱有敵意。有了一點風吹草動，這些鳥忽然炸開窩似地飛起來，在田野上盤旋幾圈，再伺機降落下來。它們對這些地方有所眷顧，不愿輕易地離開。在煙熏火燎的畬煙中，它們白色的身子就像白色的碎羽，在天上飄落。剛收割過的麥地被水所傷，而鷺鷥們并不是無所適從，它們往往在水牛的身邊降落，在長著蘆葦?shù)臏\灘里挺著瘦弱的身子向四外張望。水在漫漶，在靜靜地涸濕一張宣紙。鷺鷥的趾爪就像一支沾了墨的畫筆，已經(jīng)神氣貫通，此時只需一位畫師懸腕運筆，筆隨意走，濃濃淡淡，虛實飛白，一幅畫就算最終完成了，而其內(nèi)在的神韻著實咄咄逼人。

蛙聲鼓噪著夜晚的河沿。蛙聲用月亮的手鼓，不斷地敲打著，把夜晚敲打得大汗淋漓。而我獨自在月桂樹下乘涼，大竹躺椅旁邊放著一只紫砂壺。天井白亮，而廳堂幽靜。我的心已如透明的沉璧。院墻之上是一抹飛瀑似的絲瓜藤，幾只絲瓜就懸吊在這些藤上。夜色中，我分明還看到幾朵黃花在緩緩地盛開。夜涼如水。大天井里，只擲下我一個疲憊慵懶的身體，在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鄉(xiāng)下好聞的空氣。和我近在咫尺的是一盆棕竹，沉寂無聲地端坐在一角，和我對望。我于是想起許多事情、許多人。時間如影隨形，竹林里的雀鳥也是闃然一片。當我用手電照著它們的時候，有幾只鳥驀然驚醒，撲騰幾下又啞寂下來。四外是白茫茫的莊稼地，墻角轉(zhuǎn)彎處照例濺起那或長或短的蟋蟀的歌吟。我不知道這白亮的夜里究竟有多少秘密的所在，只見薄薄的銀紗蓋向無窮無盡的夤夜。田野幽靜，月色無眠，靜靜的柴門下只有涼月伴我。天地之間，只有我們倆，靜虛得很。

六月是多雨的。雨來時，速度很急。那是一個行色匆匆的旅人。走了好遠的路，才趕到這里。無須瑣碎的言辭，他的行動顯得匆遽和突兀。在一陣烏云密布之后，粗大的雨點爆豆似地從瓦脊上跳下，地上瞬間成了河。雨中的空氣是微腥的。視野迷蒙，雨氣氤氳。我穿行在雨中，我的眼前已經(jīng)一片混沌。途中，我還碰到不少雨中人，此時和我一樣，向著家的方向在艱難地進行穿越。啊，我覺得，雨中的人就像翅膀潮濕的水鳥，雖有險阻，卻毫不遲疑，堅定地撲向自己的巢。那些很臟的灰塵，在雨水的洗滌下已不見蹤影。

剛才還是天昏地暗、暴雨如注，這一會兒又雨過天晴、異常清新。路上、場頭還有積水呢。小鳥不須管顧這些。又飛出林子來了。收麥那些日子，布谷鳥急急地飛過天空。我看到它的時候。它總是在林梢上滑過，我只能看到一個小小的黑影。它將它的歌聲送下來，就飛向遠處了。

林子里，有雨滴的微吟，那是一場雨后的音樂。我疑心有一架揚琴，從它的鋼弦上蹦出一串金屬的碎屑來。六月的雨常在收麥時節(jié)下起，有人說這是楊梅雨。是的，在這種時候江南的時令水果總是不失時機地來到蘇北。里下河的街市上，江南的妹子擔著新鮮的荔枝在叫賣。“一騎紅塵妃子笑。”這么小的一種果子。競能惹得美人的垂涎欲滴，可想它的口味不是凡品了。

有一種紅嘴相思鳥，在我家門前叫了好一陣子了。它為何叫得這么急?據(jù)說，它的婆娘帶著小鳥遠走高飛了。落單的雄鳥當然要尋找自己的家小了。偶爾我會看到紅嘴相思鳥飛在我的頭頂上，不過它在我的眼里只是一個小小的黑影兒。令人感動的是，它還在樂此不疲地叫著自己的相思。這真是一種宿命的鳥，也是一種鐘情的鳥，就像里下河的人，執(zhí)著、堅定、不改初衷。

雨后池塘處處蛙。其鳴聲如牛，覆蓋了午夜的田園。半夜醒來，站在窗子前，聽了好一會兒蛙鳴。似乎是夏夜的涼意都在蛙嘴里藏著，而蛙聲的長短與聲調(diào)則預示著田野的濕度。為什么雨后的蛙聲會瘋長?從這場雨，我便能見其端倪。早晨，我路過池塘邊，只見蘆葦叢中埋伏的蛙聲一起大喊大叫起來，無所顧忌，喧囂成河。知道蛙聲的出處，卻看不到它們的身影。那綠色的蛙聲就像小牛的哞哞，震動人的耳膜。看來，蘆葦中埋藏著綠意無限啊。簡直像綠漆，想怎么涂抹就怎么涂抹。它的野性是改變不了的。

六月的瓜妞兒是小巧的。黃色的瓜花總是躲閃在路邊。但是不經(jīng)意間，它已發(fā)育得粗短健壯，像個優(yōu)秀的舉重選手，要肉有肉，憨態(tài)十足。架子搭了很多，扁豆藤可是到處亂竄的。這家伙好溜門兒，它身手敏捷，就像一位武行的高手，閃跳騰挪，如履平地。

小寐醒來的午后，無風而寂靜。我昏沉地坐在床沿，抬眼望著窗外，忽然發(fā)現(xiàn)世界已經(jīng)沉寂了一般。六月寂靜。天和地寂靜，屋子寂靜，窗子寂靜，窗子的外面也寂靜。六月的皮膚與表情顯得異常的安靜。那時候，我也屏住了呼吸，不知道六月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突然，一切都不再安詳，世界又恢復了生機。鳥叫了，蟲鳴了。六月又是一個生趣盎然的世界了。

六月，我總是喜歡用平視的目光來打量她。她是我的疼，我郁結(jié)在心頭的一塊潮濕。她的水是那般碧綠，云彩行走在水的中央。山羊一聲叫，就能把我的眼淚喚出。對于六月的里下河來說，我只是佩戴在她胸前的一件銀飾、一絲關(guān)鎖不住的沖動。

責任編輯 苑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