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7月底,報紙上披露了賈平凹的《廢都》經過17年的風風雨雨,由禁止發行到解禁。引起了報刊媒介和廣大讀者的強烈反響,實在是一大幸事。所謂“一大幸事”,引起反響,是這不僅關乎到一部長篇小說的禁止與解禁,而是關乎到社會文明的進步與否和民主法治的發展與否。
因此。報刊上和網絡上紛紛著文和留言,談到了這件事,有人認為當年的禁止與現在的解禁,是“本不該禁”和“解禁乃一大幸事”占了絕大的部分,足見時代的推移和民心的向背。
其實,禁止作品和書籍的發行與發表,從歷史的長河中看,并不是絕無僅有的現象,遠的不必談,上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就有較大面積禁止文藝作品和戲劇演出的發行與出版,到了“文革”中,更是司空見慣,“四人幫”的橫行無忌,更是一手遮天,一言為定,造成了“萬馬齊喑”的肅殺之氣。可見也只有昌盛和諧的時代,才不會隨便禁止作品、書籍的發行。造成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大好局面。很明顯的,只是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大面積的解禁,才形成文藝作品的春天。然而,就在改革開放的時代,卻又出現了禁止一部作品發行的現象,不能不引起人們的沉思,至少這是領導意志權力的泛濫,也是主流霸語的踐踏,給盛世染上了一抹陰影。其實,《廢都》的出版,當時也曾引起過一些議論,那本是文藝評論的正常現象,如果因此而進一步對作品的討論。也未嘗不可以深入解讀作品的內涵。大約90年代,文學作品,尤其是長篇小說,有些疲軟,而陜西的文學作品,有幾部長篇小說,同時推出,包括《廢都》和《白鹿原》、《最后一個匈奴》、《八里情仇》、《熱愛命運》,引人注目,還曾在北京開過研討會。會中尚有京中的評論家提出“陜軍東征”的現象,引起文學界和廣大讀者的反響,還被認為是對疲軟文化注進了一股清風。而事過不久,《廢都》被禁止出版。使人感到困惑。很快就出版了一本批判《廢都》的小冊子,大有“黑云壓城城欲摧”的形勢,其中也不乏撻伐之聲,實在是一種不正常的文化現象。現在,事隔十幾年,《廢都》終于還歷史的本來面目,足見輕率的禁止作品和文章,完全是不符合歷史的規律。
應該說,經歷過多年的運動式的折騰,在改革開放的時代,是不可能強行禁止作品的發行,但竟然發生了,可見運動式的折騰仍有市場,廣開言論還未成為共識,這就是應該沉思的啟示。
不僅如此,《廢都》的被禁和解禁,又會由于被禁在文化界形成一種浮躁而粗暴的風氣,不利于“和而不同”互動的和諧社會,而且會使正常的文學評論形成畸形,容易出現一哄而起的批評,就像過去那種大批判一樣,引導輿論的一邊倒,缺少以理服人的嚴肅學風。
我就有這樣的經歷,在“陜軍東征”的時候,《廢都》的評論,贊揚者、批評者都有。對《廢都》的評論。多半是讀出“廢都”的文化內涵,非議的多半是對“性”的道德譴責,本來是一樁好事。對《廢都》公開禁止發行后,許多評論,基本是一窩蜂地批判,并沒有多少學理和分析。90年代,我在蘇州參加全國文學研究會的年會,就碰到責難的聲音,雖然我和陜西的評論家,還是談了自己的意見。我就曾經說過:“《廢都》確確實實寫出要廢棄的文化,要廢棄的文人,然而他們不甘心自我廢棄……在追求著,這種追求形成了他們靈魂的、精神的悲劇。”其實,在會中也不乏認真的聲音。此后我又去上海,參加全國文學理論學會的年會,雖然年會主要是談文藝理論的發展,也碰到對《廢都》的責難。這次《澳門日報》的特約記者廖子馨女士與會,專門采訪陜西師大的暢廣元教授和我,談陜西文學的發展,而主要的內容是談《廢都》。我不能不談到《廢都》的意義。認為這部作品是一批文人痛苦地掙扎。并談到“性”并非是作品里的全部內容。而且“不存在過分與否的問題”。暢廣元教授也說了,“《廢都》是一部非常嚴肅的作品。”但就是這樣一篇專訪,也只能在《澳門日報》上發表。而我曾寫過一篇較為詳細的文章:《(廢都):廢棄的文化廢棄的人》,剖析了《廢都》的意蘊。當時也只能在一本香港的刊物上發表,可見輕率地禁止作品和文章。是如何的不夠慎重。不僅文化界是如此,有些有正義的領導,也不可能暢所欲言。至少陜西的宣傳部門,就非常慎重,沒有對《廢都》一棍子打死。我記得,當時宣傳部門的領導同志,花費了一個整天,專門找一些評論家開會,而且一開始就言明,暢所欲言,言無不盡。在這個討論會上,不少領導同志還傳話給賈平凹,要繼續寫作,不要受到壓力,可見,單純依靠權力,輕率決定一部作品、一篇文章禁止發行,是不可取的。時隔十余年,今天又重新出版,實在是順應歷史的潮流。這或者又是通過《廢都》的禁止與解禁,應該取得的另一點啟示。尤其,《廢都》的被禁與解禁,還涉及到改革開放后不斷改善法治的問題。對一本作品和文章的禁止發行,到底是個別領導的權力所為,還是依法治國辦理,看來在文藝界的立法現在還是一件大事,對文藝界的法規、法律能否堅決實行,應該提上議事日程,否則一言九鼎。憑個別領導就決定一本書、一篇文章的命運。不通過一定的法律,會像“文革”中的浩劫,造成社會的混亂,有悖于大局的穩定,在改革開放的時代,實在不應該出現。據我所知,后來還不僅是《廢都》,有一部反響較大的王躍文的《國畫》,也受到同樣的禁止發行,而許多讀者,包括一些著名的文化人士,都頗為注目,認為是一部好作品,可見漠視以法治國,并非只是孤立。當時,我曾為報刊撰寫過小文,已經準備發表,也被告知,不能出籠。近日,還在報刊上看到,福建的海關無法無據,禁止入境的臺灣繁體小說。這都不利于文藝的繁榮。而以法治國尚有不少盲點。這或者又是一個啟示。
我半輩子在文藝圈里沉浮。親歷過五、六十年代的運動折騰,在“文革”中更是萬馬齊喑究可哀,矗立一言為定的絕對權威,法律蕩然,人人自危。也只有在改革開放的時代。以法治國作為國策,尤其是鄧小平同志力倡對文藝作品不要橫加干涉,發聾振聵,迎來了文藝的春天,現在又出現禁止書籍發行的現象,抹上了一絲陰影。雖然,時隔十幾年,《廢都》的解禁,足見法律的進步,時代的發展。但痛定思痛。不能不看到以法治國確有加強的必要。
我年已八秩,早已在文藝圈內隱退,但讀到《廢都》的被禁與解禁,如骨鯁在喉,便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更何況與《廢都》的沉浮。息息相關。至于知我?責我?就不去管它了。
責任編輯 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