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常言道:“有心栽花花不發,無意插柳柳成蔭。”這句凝聚了民間諸多智慧的古語,對中唐才子沈既濟來說,又一次顯示了它的真理性。沈既濟約生于唐玄宗天寶九年(750年),經唐肅宗、代宗兩帝,死于唐德宗貞元十三年(797年),只因為他愛好文學創作,利用業余時間寫了一個生活小故事《枕中記》,于是中國的文學史每寫至唐代文學,必得提及這老先生。這是題外的話,現歸正傳。
黃粱美夢的故事,把求官與求名結合起來的唐才子沈既濟寫成傳奇傳至千秋,后又經大明梨園老人湯顯祖寫成雜劇播揚天下,遂成世人一個不解的情結。
知道黃粱美夢故事的人,多半也會知道呂仙祠。祠夢一體,夢以祠存,祠因夢名嘛。不過,這世上的事情,有時妙在人們常見的因果關系之外,另有情節,黃粱夢就是這樣,知祠知夢,祠與夢以下的事情呢,知道的人恐怕就很少了。這樣一來,也就使得那個天下名夢世間名祠少去了許多人間情趣。
依上世紀五十年代建國初期的地理形勢,出邯鄲老城北行二十里,有一個在當地可以說不大也不小的村子,叫王化堡。王化堡村西里許,就有當時京漢鐵路設置的一個三等小站,名叫王化堡車站。說起王化堡這個村名,既不用到沈既濟那里去翻老賬,也不必到湯顯祖那里去找出處,它是七七事變之后,日本入侵者入侵華北,推行殖民主義和奴化教育,鼓吹“王道樂土”和“大東亞共榮”,以滅絕中華民族的民族文化,割斷中華民族的歷史記憶,就改這個村的老村名黃粱夢為王化堡。雖然這樣,可是當地的老百姓不會忘記過去,他們說話總是把兩個村名并用,直到解放后至六十年代依然如此。1964年,華北局的社教工作隊進駐這個村,運動結束時,工作隊經由一定程序,把這個村的村名改回到事變前的老叫法上。
黃粱夢的村南,還是依建國初期的格局說,也就是村外了,有一片占地二十畝的抱檐起脊的古建筑群,在當地老百姓住的平頂房屋陪襯下,特別顯眼,這就是大名在外的呂仙祠。說來,最早的呂仙祠建于晚唐,與沈既濟生活時代相去不遠。《邯鄲縣志》所搜集的歷代文人詠呂仙祠詩中,有明嘉靖、萬歷年間的后七子之一的王世貞的《七古#8226;過邯鄲呂仙祠》,其中有句:“汗顏強拜此翁像,拂蘚自讀唐人碑。”說來也讓人費思,沈既濟在長安寫出了《枕中記》,數千里外的邯鄲就蓋起了盧生祠,在那樣的時代如此呼應,自該有令人回味之處。
黃粱美夢的故事,歷來除沈既濟的《枕中記》那個版本,湯顯祖的《邯鄲記》版本,當地老百姓的口頭上,還有一個版本。在這個版本中,《枕中記》中的盧生被稱作“睡公”,有些人有敬畏之心,就尊一聲“睡公爺”,有人愿意與神仙鬧鬧,就喚一聲“老睡公”。道觀中的那個“睡公”據當地人說就是黃粱夢村東北五里許的“蘆英堡”村人,“蘆英堡”作為村名,當地人又稱“老卜莊”。他進京趕考,誰知時運不濟,筆頭又臭,屢屢不中。這一次他又是名落孫山,心理防線就徹底崩潰了,雖然還有五里就到了家,卻無顏去見村中父老,無顏面對妻子兒女,遂在黃粱夢村頭的小店中停下了。當然,那時這個村不會叫黃粱夢,叫什么就不知道了。心理承受能力已成為零的一介書生,雖然懷揣夢想,卻也只能對月浩嘆了,他對科考失望了,同時也對社會、對人生失望了。無奈中,他遇到了知音,也是他的老鄉,這就是開店的呂翁呂老漢。呂翁這個人,據說就是蘆英堡村東北五里、黃粱夢村東北十里與黃粱夢村差不多大小的南呂固村人。
留在客店的盧生再也沒有回村,為什么?沒人說。或許是他的文化人的自尊心,及在這種自尊的基礎上形成的一種被扭曲了的責任心,又構筑了他的另一種心態吧。他雖然不能出將入相,卻始終不肯再有老百姓的心態,也不想再像老百姓那樣生活了。這使他的那個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村婦的妻子很難過。盧生的妻子,據說就是黃粱夢村西五里的叢中村人。盧生趕考回來不進家,他妻子很掛念也很思念,天天站在娘家村頭東望,望夫回,盼夫歸。沒有修京漢鐵路以前,黃粱夢村與叢中村之間地勢很低,地里沒有莊稼的時候,站在這個村頭就能看到那個村頭的牛車與人影。盧生妻子的虔誠也沒有喚回盧生的夢醒,終于在那一天,這個忠貞賢惠的女人倒下了。盧生躺倒不起的客店在東,后來那里蓋起一座道觀,大門向西開。盧生妻子倒下的地方,村里的人們也給她修了一個廟,廟門朝東,兩個門遙遙相對,好使兩人相望無阻。這樣,東村是睡公爺,冷漠無情,西村是睡公奶奶,情意綿綿。真是神仙的架式,平民夫妻的情愫。
再說呂翁。我們的前人,也喜歡追求“名人效應”,遂化呂翁為呂洞賓。看來,拉大旗作虎皮,也可算作人生游戲規則之一吧。據說,南呂固村有呂老者墓,但他們說那是呂祖墓,也就是沈既濟《枕中記》中的呂翁。也有說那是《邯鄲記》中的呂洞賓,但常常是要在一番解釋中才能說到這層意思。不過這樣一來,民間的賢才俊士,老百姓中人情練達的人物,就要被埋沒了,好像真一似李林甫欺瞞唐明皇時所說的那樣,普天之下“野無遺賢”了。這真是時代的悲哀,社會的悲哀。
其實,沈既濟寫《枕中記》時,雖然是處在中唐,他怕也多少感受到了一點晚唐氣息了。他把他這篇傳奇的背景放在中唐以前的開元年間是意味深長的。被稱作治世能人的唐玄宗在位四十五年,共用了三個年號,第一個是“先天”,時間是兩年,第二個年號就是“開元”,時間為二十九年,第三個年號是“天寶”,時間只有十五年,而天寶年間被歷史稱作“大唐盛世”,那么“開元”年間呢,大概可以稱作“準盛世”了。也就是在這樣的“盛世”與“準盛世”中,卻釀成了盧英——盧生的失望。這當然是一個弱者的失望,但也可以說是一個對時代對社會無可挽回的痛別,以此觀之,《枕中記》可算作是“盛世的悲哀”了。
《枕中記》的呂翁是不是呂洞賓,《邯鄲記》中的呂洞賓是不是邯鄲道上開小客店的呂翁,老百姓說的呂翁是不是道士,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呂仙祠既成,就成了社會的精神寄托,成了一種文化。宋元不考,明清及民國年間,呂仙祠屢有修繕,香火旺盛,可見失望的人和失意的人太多了。在當地人眼里,呂仙祠中的老道呂洞賓實在是個一般的角色,人們進得廟來,更喜歡的是與睡公爺親近一番,這就是俗話說的:摸摸睡公頭,平常頭不疼,摸摸睡公腰,平常腰不疼,是摸哪兒哪兒靈驗的。這同“摸摸盧生頭,一生不用愁,摸摸盧生手,什么都全有”的物欲橫流是不一樣的。老百姓眼中的睡公,還是一個樸實本分的老鄉,不能把他看的太華貴了
1972年秋冬之際,黃粱夢村所在的邯鄲縣蘇里公社辦了一次有各大隊農業技術員參加的農業技術培訓班,我作為我所在的生產大隊派出的農業技術員也參加了,辦班地點就在呂仙祠內。那時,文革中臨時在此辦公兩年的邯鄲縣革委會搬走不久,掛了一把鎖的大門油漆斑駁,有的露出了木色,院內枯枝敗葉,殘磚破瓦,一派衰敗景象。一天下午,我們幾個人從前院來到后院,踩著一堆爛磚,很小心地彎下腰,穿過一個沒有門也沒有門框的門洞,來到在一層層蜘蛛網遮蔽下的睡公身邊。這個文化人依然保持著千年前的那個最優美的睡姿,安閑自在,神態淡然,可惜滿身塵土,就像當年騎驢而歸,未及撣去旅塵就倒頭而臥一樣。我們幾個人,圍觀一通,隨便摸了睡公一下,或者根本就沒有去摸,說了幾句淡淡的俏語,就走了出來。深秋初冬的陽光,也是黃黃的,淡淡的。
再過二十年,我又到呂仙祠去了一趟,這時的呂仙祠,經過八十年代初的重修,富貴氣已經很濃重,大門依然西向,厚厚的紅漆漆過,莊重凝目,啟功手書的“邯鄲古觀”的門匾,俊美飄逸,南墻大照壁上,有“蓬萊仙境”四個大字,古樸蒼勁。那“蓬萊仙”三字,據說是呂洞賓化身蓬頭垢面的要飯吃老頭兒,掂著一個笤帚疙瘩,蘸著一桶“臟東西”亂抹到墻上的,眾人見此乞丐如此惡劣,掂起棍子憤而揍他,乞丐見狀不妙掂起糞桶倏然無影,眾人再回視墻上豈有便溺,乃是三個金字,方悟知是神仙現身,乃后悔不迭。多少年后乾隆皇帝下江南,駐足此觀,不禁感慨系之,遂補上最后一字,以成“蓬萊仙境”一語。至今,觀書至此,能見出“境”字與“蓬萊仙”三字相比,筆氣骨力,是有區別的。這次,我沿院內的中軸線,從前院到后院依次看了鐘離殿、呂祖殿、盧生祠,真是神仙洞府,曲徑通幽,氣象森嚴,亭廊水榭,橋閣門山,碧蓮綠柳,掩映含蓄,錯落有致。幾個賣卜者,一字排在“蓬萊仙境”四字的對面道旁。其中一人見我走過,熱情奉承“來上一卦,我看你紅光滿面……”。我擺手謝絕,但心中卻每生奔突,遂成兩首七字四句以記之:
之一
落拓才子一笑談,
換取世人刮目看。
夢中之人未入夢,
癡人說夢夢始玄。
之二
昔日曾伴智者眠,
今日又睹智者顏。
小問合目微笑里,
幾多玄機幾丹丸。
由黃粱一夢而起的道觀本是為盧生所置之祠,后來鵲巢鳩占,呂洞賓做了觀主,而且心安理得,看來老神仙們也有不仗義的時候。(責編: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