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子誠文學史研究的格局及其形成

很高興參加這個研討會。首先要祝賀洪子誠先生取得的學術成就。在座的人里面，我和洪先生共事的時間最長。他是我的師兄，比我早一年即1961年畢業，畢業后我們先后進漢語教研室的寫作教研組從事寫作教學工作。文化大革命結束后，寫作教研組解散，洪先生回到文學專業，我則回漢語專業。不久，張鐘、謝冕兩位先生牽頭組建“當代文學”教研室，洪先生和我前后腳來到張鐘、謝冕先生的麾下，一直到我們退休。洪先生大學讀的是文學專業，大二時就和謝冕等先生合著《新詩發展概況》，教寫作時，關注的是中國現當代文學。而我讀的是漢語專業，教寫作時關心的是古代漢語和現代漢語。進入當代文學教研室時，我們二人之間是有差距的。當我還在為講好課而挖空心思時，洪先生已在講課游刃有余的情況下，出版了他的第一本學術專著《當代中國文學的藝術問題》。

回想20世紀70年代末至整個80年代，許多情景還歷歷在目。那是一個知識精英和政治精英的蜜月期，二者在社會、政治、經濟、文化領域形成了程度不同的“共謀”關系。中國文壇充滿了樂觀情緒，許多人認為“新時期文學”越過了曲折、沉重的歷史，實現了與五四時期文學的對接，已經并繼續在文學現代化的大路上奔跑。它將像五四時期那樣，以寬廣的胸懷容納各種不同的流派，形成一個理想的文學生態。當代文學教研室的同仁也不例外。因此在編寫《當代文學概觀》時，觀點接近，一拍即合。現在看，這是把五四寓言化、理想化的結果，也是用古/今、中/西、傳統/現代這種二元對立的模式觀察、思考問題的結果。在這種情況下，關注50—70年代中國文學的人比較少，關注文學現狀的人多得多。但是進入90年代以后，研究者的目光逐漸從現狀向歷史轉移。究其原因，大約有這樣幾個:1. 對現代性的認識有了變化，從迷信到反思、質疑;2.80年代與90年代之交知識精英的激進情緒受到打擊，加之國際國內形勢的變化，使昂奮的情緒向冷靜的思考轉移;3. 多種娛樂渠道的形成、大眾文化的擴張，使文學逐漸邊緣化;4. 學術體制的建立、學術規范的形成，提高了學術研究的重要性;5. 出版機構的增多、擴大，如今學術著作的出版較之80年代要方便得多。研究者目光的轉移帶來了當代文學及當代文學史研究格局的新局面。

在這個轉移中，洪先生是得風氣之先的學者之一。為什么會這樣?我試著找幾個理由:1. 洪先生沒有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本事，他不是弄潮的高手，他性格內斂，出言謹慎。這使他往往“三思而后言”。2. 他有自己的美學傾向:不喜歡夸張、空泛的作品，欣賞感情的抒發、情節的設置、人物性格的塑造都注意控制的、有節制的詩文;而80年代中國文學的主要傾向是情感熾烈、情緒宣泄、追求強刺激。二者的這種距離使他關注現狀，但對現狀的評說十分慎重。3. 他有較為豐富的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知識背景，他把當代文學的現狀放到“史”的背景下加以考察，其結果如他所說:“我覺得‘新時期文學’所創造的文學情景，其實并不那樣令人歡欣鼓舞。而這個時期文學所遇到的問題，大多也是‘歷史’上曾有的難題的重現或延伸。只要對我們的‘過去’有所了解，就會明白我們其實無法掙脫歷史文化的拘囿，也不可能創造一個發生根本性‘轉折’的文學‘新時代’。”(《作家姿態與自我意識·后記》，第162頁)這種認識使他在80年代中后期從‘文學新紀元’的幻想中掙脫出來，開始調整自己的研究思路。4. 可能和教學有關。北大中文系在70年代末開設當代文學課，“新時期文學”剛剛開始，講授的內容主要是“十七年”的文學。教學的要求當然是“向后看”。因此，洪先生的研究和批評采取了不帶貶義的“事后諸葛亮”的姿態，并盡力和歷史、現狀保持一定的心理距離。當代文學的整個過程都是我和洪先生這代人經歷過的。雖然由于視野的局限和作為一個高校的普通教師不可能參與大部分文學事件，但總體上對過程的親歷，很難沒有感情的介入。這樣一來，盡力保持心理距離就十分必要。這種心理距離的保持，這種“事后諸葛亮”的姿態，促使洪先生常常提供別人還沒有提供的真知灼見。

現在看，洪先生的七本學術作品集再加上他和劉登翰先生合著的《中國當代新詩史》，形成了一個比較完整的格局。《當代中國文學的藝術問題》是對當代作家創作的考察。《作家姿態與自我意識》是近距離地反思80年代的文學現象。《1956:百花時代》是對50—70年代中國文學中最具色彩的一個年份的評述。《中國當代新詩史》呈現了50—90年代中國新詩的演進狀況。這四本著作都是把文學創作、作家心理、文學論爭、文學現象放到歷史情境中進行研究，它們構成了一個堅實的基礎，《中國當代文學概說》就是在這個基礎上完成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則是“概說”的擴展、加工。《問題與方法》是對當代文學史研究中遇到的諸多問題與處理方式的說明，具有方法論性質。把它同《中國當代文學史》進行對照會給研究者和學子提供許多有價值的借鑒。《當代文學的概念》是洪先生的一些文章匯集，內容涉及當代文學的一些問題和洪先生對自己的研究工作的剖析。如果把這些著作通讀一下，就能找到洪先生關于當代文學和當代文學史研究的思路。《當代中國文學的藝術問題》、《作家姿態與自我意識》、《1956:百花時代》側重于對作家精神層面的剖析，從這個角度切入作家的創作，研究其何以如此，評價其成效得失，《1956:百花時代》已加入了對期刊的考察。到了《中國當代文學概說》和《中國當代文學史》，在剖析作家精神層面的同時，大大地增加了對文學生產體制的描述，這有助于揭示當代文學演化的原因。

文學史的寫作從總體上說屬于文學的“外部研究”，洪先生出色之處在于，他的治史是內外研究兼顧的。他在考察當代文學的外部環境、外部條件的同時，還從文學運動和文學家的內在矛盾中探尋文學發展變化的動因。他認為:從20世紀初即開始了中國文學的“現代化”運動。五四時期的革命文學、30年代的左翼文學、40年代的延安文學、50—70年代的當代文學有其內在的聯系性。它們是以現代白話文取代文言文作為運載工具，來表達20世紀中國人在社會急劇變化中的矛盾、焦慮和希望。他指出，在這個過程中有一種悖謬的東西:那些熱切擁護并投身革命的文學家，大都有一個對理想世界的渴望，對信仰和觀念的強調，對“絕對”、“純粹”的追求。為了實現其意識形態目標，創造一個全新的“革命文學”，就要不斷地與“傳統”文學形態劃清界限，不斷地剔除一切“不純”的因素，最終導致活力的喪失，成為一個沒有血肉的空殼。但是如果它停止這種拒絕和反抗，它又可能被強大的傳統力量所吞沒，失去了自己的質的規定性。這種內外兼顧的敘事方法，使他的“文學史”成為一種“動態”的文學史。雖然《中國當代文學史》還留下一些遺憾，還有這樣那樣的不足，但當代文學終于有了一部堪稱“史書”的著作了。它成為當代文學史研究道路上的一個里程碑。今后一個不算太短的時間里，人們再編寫中國當代文學史時，就不能不與之對話。■

(趙祖謨，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